夜深。
卫凌灵睡得不甚安稳,翻来覆去,被噩梦扯入更险峻的深渊;一墙之隔,白承安睡得四仰八叉,嫌热地踢开被子。
夜还是安寧的,在这栋破旧小屋里。
几十公里外,车胎摩擦地面的刺耳正割破整片环外道路。
萤光凭空划出靶心,驰过黑夜,射中前方飞奔的车上,青年握住扩音器,声音很平:「警告一次,再不停车,纠察者将採取杀伤行动。」
车子的回应是加速,飆破了一百五十的速限呼啸而过,周遭颤巍巍的道路植栽立刻震起一阵波涛。
「警告,第二次。」语气更平了。
「沉湘!开慢一点,太危险了!」
「警告驾驶员,警告驾驶员,速限已严重超标,请尽速啟动自动驾驶模式!」
连绵不绝的通报声在耳边和接收器里同时响起,他理都不理都狂催油门:「阿进,闭嘴!」
话音刚落,他瞳孔遽缩,脚猛然移开,改踩下剎车。
「靠!」同车的同僚阿进喊到破音。
车底焦痕一路蔓延,疯狂拉近和前方骤停车辆的距离,在剩不到三十公分的距离时狠狠制动,沉湘和同车的倒楣鬼同时被安全带一掌拍回靠背,肺差点被压扁。
在阿进的剧烈咳嗽中,沉湘抬眼,看见前方横停的车,驾驶座车窗摇下。
森冷萤光爬过那张戴着墨镜的俊美脸孔,驾驶咧出微笑,脣红齿白,但那唇透着血的艷,齿白得更像森森骨头。黑色的手套比出手枪姿势,呼地一下,吹散根本不存在的烟。
赤裸裸的挑衅。
他并不怕他们。
沉湘下车,随手擦掉额角一缕撞伤的血跡:「你侵入了这个人的大脑吗?」
青年歪着头,笑得挑衅:「看不到眼睛的话,你们这群废物根本不知道谁是被侵入者吧?」
沉湘骤然撑着车窗俯下:「你错了。眼神很重要没错,但动作、声音、说话里有几个停顿、不正常的情绪起伏、超出常轨的行为逻辑,全部都是线索。你就是个共感基因者,但你放过他,好好退出他的大脑不要伤到人,还能减几年刑。」
青年摘下墨镜,扔向马路:「我不。我为什么要?反正你抓不到我。」
沉湘腕上的一枚袖扣驀然发光,青年举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
「你会记得『我』,」青年微笑,「又一个因为你们这些无能的纠察者而死的,无辜民眾。」
共感核毫秒间铺开网路,但已经太迟了。
「沉湘,别进去!」」
阿进的声音变得很远很远,沉湘只感受到青年的身体被枪击中一瞬,弹片割开神经,旋转着炸出无数伤口。共感核敏锐的接收器把那种痛苦倍数放大,恐怖兜头罩下。陌生入侵者的意识已经在最后一刻退出,剩下沉湘和青年微弱的残馀意识一起感受那具身体的所有痛楚,抽搐着迈向死亡。
共感核当机立断,切断联系。沉湘两眼一翻,和死去的青年一起软倒,阿进来不及接住他,他硬生生被坠地的撞击痛醒,狼狈伏地,半晌才转头吐掉一口脏血。
阿进脸色发青,半晌,哑声和指挥官汇报:「嫌疑犯已逃走,被害者死亡,沉湘受伤,无法再执行勤务。」
「我还可以!」沉湘摀着嘴,手指抓在柏油路上,指甲迸裂,「我要亲手杀了那个浑蛋!」
阿进神情严肃地开始背规定:「纠察者戒律四,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
沉湘打断他:「不要这么迂腐,如果是我的前搭档,早就衝了。」
阿进开始哭丧着张脸:「你拿我跟卫凌灵比的话根本不公平,我又不是天才!」
沉湘没有理他,撑着手臂爬起:「封路,排查周边车辆,那个共感者一定就在附近。」
他最后看一眼车里那具曾经面目姣好、如今面目全非的年轻尸身,咬住唇,忍下一声叹息。
天亮后,他们还没有找到兇手,只在现场等到了匆匆赶来的家属。年轻人的妈妈歇斯底里,哭嚎钉入他太阳穴:「你们怎么没有救到我儿子!你们当时已经到现场了不是吗!」
阿进耐心地扶着家属劝解,但沉湘极度不耐,一把掰开妈妈抓住阿进衣领的手:「纠察者是人,不是神!」
「你们纠察者领这么多薪水,还没救到人,要不要脸?我看了监控,明明当时还有时间,为什么不用共感救我儿子?我儿子还这么年轻啊,你们拿什么来赔?」
「您冷静点,犯人入侵大脑后,我们纠察者贸然闯入的话,有可能会对大脑造成二次伤害,一定是到了不得已的时候才会选择用共感进去,」阿进耐心解释,「但当时犯人突然开枪,造成这样的结果,我们深感遗憾。」
沉湘望着阿进周旋的背影,忽然有一瞬恍惚,把记忆里另一人的身影叠了上去。
「我寧可我的儿子大脑受损,也不能就这么死了啊!」妈妈哭得跪倒在地,漂浮的机器人摄影机争先恐后排在前面,一时之间拿不准究竟是要捕捉她痛彻心扉的神情,还是转过去拍脸色铁青的纠察者和长官们。
「沉湘,你先回总部,局长找你。」副局长不得不出面处理,在通讯频道里指示,「这边给阿进处理。」
阿进也回头帮腔,一脸真诚:「你在这里只会越来越拉仇恨,快回去吧。」
沉湘额角青筋狂跳:「我要跟你拆伙!」
他看着阿进茫然无辜的脸,气不打一处来,转身就走。
车上隔音十分优良,把那些谩骂和哭声都远远隔开,耳边只剩下副局长微微烦躁的声音:「你是真的想跟阿进拆伙吗?你要我上哪里去你找下个搭档?」
「像他那种胆小的纠察者,谁会想当他搭档?」
「沉湘,他不是卫凌灵。你总不能要求每个人都跟他一样强吧?你也体会体会我身为长官的难处——」
「谢了,我知道他不是卫凌灵。」沉湘打断,只回答了自己想答的话。
副局长一时气闷,只得忿忿地闭上嘴。车到了总部,沉湘自顾自下车,往局长办公室走去。一开门就看见局长正在泡花草茶,对他扬起茶壶:「也来一杯?」
纠察者的最高指挥官是第一代的纠察者成员,稳居局长之位多年,和从其他官职调来的副局长截然不同,更随兴、却也更服眾。
沉湘难得好声好气:「不用了,谢谢。」
「这次的事我都知道了,别那个脸,谁没几次任务失败过?」局长啜一口花草茶,笑起来弯弯的眼瞳透着淡淡亮光,「这些年,我们试着训练可以制衡共感者的人,但是远远比不上基因变异的速度。共感者越来越多、越来越兇残,我们的纠察者人数却几乎完全停滞,只有非常稀少的人可以长时间忍受和共感核的搭配,还有不断入侵与被入侵的负担。我知道你对阿进不满,可是以阿进的实力,他单独遇上一位共感者的话,肯定没办法全身而退。」
「所以呢?」
「我们需要人手,新人不行,有经验的老手也可以。」
沉湘浑身一震:「您是指卫凌灵?」
「怎么?心疼他必须重新回来这种高压生活吗?」局长还是笑的,眸光却逐渐犀利,「抱歉,我的责任是重新徵召还可以上战场的纠察者,不是体贴每个人的心情。我大可以用纠察者的荣耀与责任要求他回来,但只有你这个前任搭档出面,才有可能让那个卫凌灵心甘情愿回归。」
「您太高看我了。」
局长却是气定神间:「别太妄自菲薄了。他离开那时候,我看见他的置物柜,除了和局里的大合照,就只有和你毕业时的照片。他无父无母,世界上唯一能说动他的人,只有你。」
传言总说,置物柜里贴的照片其实就是一个人的心,不说一个字就揭露出他重视谁,想念谁,他的底线与盔甲是谁。
沉湘站得直挺挺地,一下一下吃力地呼吸着,觉得肺里坠了块大石头,沉重异常。
在他自己的置物柜中,他也贴着一张照片,他和卫凌灵肩并肩,齐齐对镜头笑出一口白牙。拍完那张照片后隔天,卫凌灵就去孙家卧底了。
三年后,卫凌灵差点死于意外,任务失败后从此引退。
他再也没有见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