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山上的公路水溶溶的,昨夜的雾还住在清晨的山林里还没搬走,没多久前,搭上不知目的地的公车,本来道路两侧的平房渐渐换成了树林林立。
终仁坐在窗边,静静望着车窗外,我靠在他肩上,因为往山区的颠簸把我给震醒了,我也跟他一起看着窗外模糊的山景,没有挪开头。
直到到达目的地,我又把双眼闭上,让他轻轻地晃了晃我的肩,我假装刚睡醒,睡眼矇矓,听着他轻声唤,「下车了。」
「嗯。」我拿着一束清花,走下车。
绑着马尾的蔡翊安瞇起眼,朝灵骨塔瞧,她穿着素色衣裤,「这是我第一次来耶。」
终仁提着水果,对着蔡翊安说,「你在外面待一下,我很快就出来。」
「既然都来了,我进去里头看一眼就好。」她出于好奇说。
「嗯,进去没关係的,又不会怎样。」我轻声回覆。
五月二十号,是姊姊的忌日。
她在我国二那年,被暴涨的溪水冲走。
妈到现在,还是不愿意在忌日这天来看她。
走到了塔位前,终仁一手拿走我手上的花,一手拉着还在左顾右盼的蔡翊安,「我们先去外面等你喔,你慢慢来。」
蔡翊安就这样半推半就地拉出去,看着他们俩的离开的身影笑了笑,嚐到嘴角一抹淡淡的咸。
骨灰罈上贴着姊姊笑得灿烂的画面,更让我模糊了视野。
「姊,你过得还好吗?」我笑了笑,却止不住溃堤,「又一年过去了。你还记得我刚刚身后站的那男生是谁吗?他叫褚终仁喔,前几年都被我拉着一起来。」
「我交到一个新朋友了,她叫蔡翊安,还不认识她之前感觉她很冷漠,但认识她之后发现她有点少根筋,但有时候又很可靠。不错吧?」我挑挑眉。
「妈最近状况有好转,你不要担心。我会说服她要来看你的!照这样下去,她的状况应该会越来越好,明年!就明年,我会把她拉来看你。」我傻笑,「你不要讨厌妈啦,虽然她……」我忍不住鼻酸,过了好长一会,伤感被稍微压制住才说。
「虽然她变成我们不认识的样子,不过她有一天会变回来的,我深信不疑。」我笑着说,却不知道为什么笑。笑不再是心里感到开心而笑,而是为了说服现在糟透的生活其实一点也不差。
「你在那边仍然爱着摄影吗?姊。」我望着她露齿浅笑的照片,脑内浮现的一帧帧回忆,和眼前的笑容形成强烈对比。
看见她跪在神坛前,短发黏在满是泪水的脸上,只剩下狰狞,还有对我拋向的眼神。
「快逃。」
她的眼神对我这样说。
只是我能逃去哪呢?
我离开塔位,望向灵骨塔内的菩萨像,头戴宝冠、瓔珞装饰,前方的供桌被放上不少水果还有鲜花,几柱清香释出烟雾冉冉。
我踌躇了一下,最后还是沉下心来祈祷。
「让逝者李字姷在另个世界,再也没有烦恼与病痛。」
走到灵骨塔外,外头的空气比里头檀香味来的好闻很多,「久等了。」我勾勾唇角。
才刚出塔外,本坐在长椅上等我的终仁便走上前来,他看我的眼神像是我刚经歷一场世界大战生还,「还好吗?」
「当然还好阿。」
他二话不说就抱住我,我突然脑袋一空,只感觉一团温暖在我的怀里,渐渐蔓延到背与腰上,「那你干嘛哭?眼睛都红了。」
没能耽溺其中太久。
我望着他身后的蔡翊安,便别开了拥抱,「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李字游了,不要担心我。」
「走啦,往山顶的路不知道要走多久,我也好久没喝到山顶那商店街卖的冰沙了!走啦走啦!」我笑着说。
比赛完后的我变得很奇怪。
大概是听蔡翊安和我说的话,才变得这么奇怪。
「我好像喜欢上褚终仁了。」她语气怯懦,脸上浮现淡红,惠风轻轻拂过她的马尾,那是在体育课,班上大部分人都到操场打球去了,我待在司令台上,听到蔡翊安说的话,愣了半会。
「为什么?」我下意识脱口而出,被自己突然溜出嘴的话给吓到,我身子不禁微颤。
她愣了愣,然后笑着说,「你是问为什么喜欢他吗?呃……大概就是喜欢他阳光的个性吧?感觉看到他就像是看到希望一样。」
「比赛前就喜欢他了吗?还是最近?」好奇心驱使我问更多的问题。
「赛前就喜欢了。」她望着操场上的草地,勾勾唇角说。
也难怪她在赛前开始改变造型,扎起马尾,在班上也不只是待在一旁看书,甚至开始有了人气。
「喂!蔡翊安,你打球吗?」
「好啊,等等我。」她笑着站起身,然后对仍旧坐在司令台的我说,「我先走囉,晚点见。」
「嗯。」
我望着她跑离司令台的身影,就只是望着而已,却觉得难过到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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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灵骨塔徒步走到山顶,真是个疯狂的想法。不过这想法还是我提出的,大概在前年来的时候,我就和终仁提议说走步道去山顶吧。
他面对我的疯狂,轻吭了声,「走阿,谁怕谁?」
其实那只是不想这么早回家的藉口,一路上我几乎都在恍神,走了很久很久,才让运动的疲惫忘却了关于姊的回忆。
和蔡翊安是在比赛过后去的,她听到我们都要请假就好奇问我们要去哪,知道目的地之后她问说能不能跟上来,保证她不会添麻烦的,终仁虽然一脸为难,但我答应了下来。
终仁领着我和蔡翊安走,都怪前几次我走往山顶的路时都在恍神,才会对步道没有任何一点熟悉感,中段会经过山的商店舖,我们仨买了解渴的雪碧冰沙就继续登顶。
山顶人说不上多,我们觅了处近乎没人走往的角落,三人排成三角形席地而坐。
手里海蓝色的冰沙渐渐融了,变得稍微褪色,手摸着冰冷的瓶身都快冻僵,抵达山顶我照往年惯例,沉默。
我和终仁都给彼此时间安静,倒是蔡翊安耐不住寂静,开始说起话来。
终仁给我一记「你看吧?」的眼神。
我使了回去,还加了点手势,「才刚认识,她还不懂我们的默契,没差。」我透露这么多讯息,他只是笑了笑,应该是看得懂我的意思。
倒是蔡翊安不解,「我说的话有什么好笑的吗?」
「没、没事。」他越笑越夸张,又努力憋笑,感觉快中风的样子。
我也笑着看他的白痴模样,不知是不是我的动作戳到他的笑穴。
那天好像又坐了半天吧?因为太饿一起衝到商店街买竹筒饭,再奔回山顶,全都是为了要等那橘红夕阳的降临。
「来到山顶,远离自己熟悉的人事物、吃着陌生的饭、看着不同平常的景,那些烦恼啊、痛啊什么的,都消失了,好想一直旅行。」坐在我和终仁身后的蔡翊安开口。
我拿着塑胶汤匙挖着糯米,「旅行真的给人一种很放松的感觉,现实什么的都不用理会。」
终仁开口,「但回去之后,现实还不是等着我们去料理吗?」他笑了笑,我望向他的侧脸,鼻樑镀上了淡淡的黄色光芒,「旅行比较像是收拾心情,回归现实后,再用更正向的态度去面对它。」
「嗯,说的也没错。」我附和。
「你怎么这么没主见啊?」终仁笑着说。
又过了一阵子,突然有陌生人的小孩大声喊:「马麻!你看!是夕阳耶!夕阳!」
专注在竹筒角落米粒的我抬起头来,望着眼前景象发愣,我们仨都没人开口说话,陷入各自的世界里。
火红太阳把山底下的云海给烧成一片橘红,这头与前方比较矮的那座山,树林和草原都被染红了。
夕阳的降临,宣告归途的路即将展开,地平线上的阳光是绽放比较久一点的烟花,但还是稍纵即逝的感觉,
「啊……好美。」蔡翊安在身后惊呼着,「和平常在都市看到的夕阳超不一样的。」
终仁扫兴的说:「今天结束了,明天还是要继续加油,学测越来越近了!」
「你还是闭上嘴好了。」我吐槽。
明明手上那杯冰沙没有任何酒精成分,我却像是冬天喝烧酒鸡后的微醺一样,夕阳晒在身上暖呼呼的,眼前的情景如梦似幻。
「后年的我们再来看夕阳,就已经是考完学测的时候了!」褚终仁突然对着山头那里喊,使的我的尷尬癌又復发了,想想我身后不知有多少人就听他大叫,我起了鸡皮疙瘩。
我静静地看着他掛在嘴角的笑,然后居然也不禁笑了。
果然他就是他,对别人眼光全然不在意。
「祝大家都考上理想大学!达成梦想!」没想到,蔡翊安也跟着附和起来,她笑得合不拢嘴,脸也被阳光晒到双颊冒出自然腮红,「我们那时候就成年了吧?可以喝酒了,举办山顶派对!」
他们俩默契似的一起看我,似乎在想怎么还不喊。我望了望身后不少人,剎时,居然起了破窗效应,大家都喊了起来,一起共创噪音污染。
「后年的五月二十号,褚终仁还差一个月才成年啦!」两人疯了我也跟上,吼着吼着,融化在地平线上的红夕阳也晕开了,只留下一抹红彩,再也看不到它的圆。
「不会吧?到时候你们两个在喝,我却不能喝,我也太惨。」我们仨把吃完的竹筒和汤匙放入塑胶袋里,褚终仁囁嚅。
蔡翊安说,「不会啦,年纪差一点点而已,谁管这么严厉?」
「不行就是不行阿哈哈哈,以前的褚终仁可是每条纪律都会遵守的乖宝宝呢!」
他坏笑,绑起塑胶袋,「人都是会变的,好吗?」他提起塑胶袋,望了眼即将变暗的天,「走了走了,赶在最后一班公车回家!」
蔡翊安对着眼前的景还意犹未尽,愣了好一会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