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节

    桓岫抬手捏了捏脖子。
    那副六博棋是他幼年时所得,后来教宝音下棋时,不留神曾经磕着过,留了瑕疵。出使番邦时,他一直把这副棋带在身边,去了又回,始终收着。
    “嗯。去找出来,明日一早送去霍府。”
    “是给霍老将军的礼么?”
    秀石愣了愣,他怎么记得传闻说老将军最讨厌这些棋啊画啊的。
    “是给宋娘子的。”
    秀玉端了醒酒汤来,见秀石还没回过神,轻轻踹了他屁股一脚。
    秀石后知后觉,吐了吐舌头:“原来是给宋娘子的。”
    桓岫伸手,给了秀玉秀石一人敲了一记脑门。
    自小跟着他的几个仆役,不是被调去了别处,就是当初跟着他出使番邦时那几年,陆陆续续病死在了外头。唯一活着的那个,娶了个胡人媳妇,生了娃,索性留在了外头。
    秀玉和秀石是他回永安后,府里新给他添的。
    虽然年纪小了点,倒好在机灵。
    “去,把那副棋找出来,明日送去霍府,就说是给宋娘子的。”
    秀石忙应了一声,转身去往柜子里翻。
    他向来粗手粗脚,秀玉有些不放心,端着空碗就要出去,见他那副模样,赶紧叮嘱了声:“你当心些——”
    “啪”。
    有东西重重地砸在了地上,声音沉闷。
    秀石吓了一跳,一时不敢动,就这么呆愣愣地站在柜子旁,脚边是磕了一个角的红漆棋盘。
    桓岫人就站在床旁,看着他脚边的红漆棋盘,还有被磕掉了的一个角。
    秀玉还没走到门外,听到这声响,险些吓得砸了手里的碗。
    一时间,脸色大变,转身就疾步走到秀石身边,噗通跪了下来:“郎君恕罪!秀石不是有意的,郎君……”
    桓岫眉头皱也没皱,只走到跟前,弯腰拿起棋盘,道:“起来吧。”
    秀石打了个哆嗦,秀玉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起。
    “都起来吧。”桓岫道,“这副棋,本就砸了几回,也不差再来一次。”他收了棋,看着跪在跟前的两个少年,直白道:“我知你们原是伺候三郎的。三郎过去如何待你们,我不会过问。但既然到了我这儿,一切照着我的规矩来,我不会无缘无故责难你们。”
    他低头:“所以,把你们的心都放进肚子里。除非你们做了对不住我的事,不然我不会动你们。”
    秀玉壮起胆子去看他。桓岫扫了他一眼,才将目光转向了六博棋:“这棋,明日一早我亲自去送。你们也都早点歇了吧。”
    这一晚,桓岫的床头上,整整齐齐摆着这副磕了两个角的六博棋。红漆棋盘已经有些褪色,骨质的棋子上也留有划痕。
    都不新了。
    就跟他不时拿出来在手中摩挲的锦囊结一样,不新了。
    *****
    次日一早,天还未亮,桓岫拿着六博棋前往霍府。
    他到落雁城不过才三两日,乔都护允许他在老将军寿宴过后再如期上任。因而仔细算起来,今日便该是他入都护府的日子了。
    桓岫穿了一身青色官服,不大不小,衬得他这张脸年轻了不少。他模样生的好,站在霍府门前,与一早就被拴在了门外的驴子大眼瞪小眼,难免让经过的百姓忍不住多看上两眼。
    正要请门口的仆役帮忙通报,桓岫便听得一声:“宋娘子这就走了?老夫人还盼着娘子多留几日呢。”
    就是怕文氏再挽留,宋拂这才一大清早便要告辞。这会儿听得霍大福的话,她免不了心下长舒了口气,嘴上道:“最近家里事情委实多了一些,我得早些回去帮着兄嫂照看大郎。”
    话说到这份上,霍大福哪还能再劝人留下,只叹息着把人送到门口,张罗马车送回关城:“这驴喊人给娘子你送过去,车子已经备……桓郎君?”
    宋拂刚绕过门内的照壁,抬腿要往外走,就听得霍大福喊了一声,下意识抬头一看,便瞧见桓岫一身青袍悠悠站在门外。
    边上还拴着她的蠢驴,正拿青色官服当草料,张嘴要去啃。
    那人看她一眼,说了声:“宋娘子。”
    桓岫一大早就登门,宋拂一时没回过神来。她瞅瞅霍府门外的街巷,零零星星走过路人,不远处还有人家门前的灯笼仍亮着光。她再看桓岫,询问说:“郎君怎么来了?”
    桓岫低笑,道:“宋娘子忘了,昨日说好要送娘子一副六博棋。”
    宋拂恍然大悟:“我差点将这事忘了。这等事何须郎君亲自送来。”
    “送棋是一回事。”桓岫道,“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事,想麻烦宋娘子帮忙。”
    宋拂迟疑,见桓岫一脸诚恳,便也爽快应下。
    桓岫要在安西都护府任长史,长久住官驿显然不行,宋拂虽只是关城仵作,可在各地皆有认识的人,又了解情况,帮忙看几个房子讲点价格,再合适不过。
    只是这份合适不过,在宋拂眼看,就显得有些不合适了。
    但,拿人手短……下意识地拍了拍装着六博棋挂上驴背的布囊,宋拂低咳两声,扭过脸。
    落雁城找房子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桓岫原就托了人,那人也不负所托找了几处房子来,只是等宋拂看了那几处房子的位置,却都摇了头。
    “东面的这处房子,住倒是没什么问题,只是落雁城位于边塞,城外多黄土,一旦刮风,东面这块最多沙尘。即便是不开窗,屋子里一日不扫都能积上厚厚一指宽的灰来。”
    “南面的房子记得之前才死过人,而且还不止一个。”
    “兴家弄的房子,才一进,这个价钱贵了……”
    在看过了几处房子后,桓岫邀宋拂上茶楼吃茶。安西的茶不好,但茶点意外的味道不错。桓岫点了几个茶点,店小二很快就送了上来。
    “这几处若是都不行,那就让人再去找找。”
    “其实兴家弄那房子能住,就是价格给的太贵了点。”宋拂手里拿了一块茶点,张嘴咬了一口,点心的清香都在嘴里,味道果真不错,“那房子我记得先前卖的不是这个价,兴许是见郎君才来,故意给喊的高了一些。郎君只一个人住,倒是可以,就是简陋了一些。如果身边有伺候的人,那就太挤了。”
    点心对桓岫来说,多少都甜了一些。他吃得漫不经心,闻言沉吟片刻:“现在身边倒是只有两个仆役,往后不好说。”
    宋拂点点头:“往后必然会再添点人。总是得有个两进以上的院子才行。”
    桓岫附和道:“是,以后成家,一进的房子就不够用了。”
    像是没想到他会突然提到成家,宋拂愣了一愣,嘴里的茶点都莫名觉得苦涩了起来。
    见桓岫慢条斯理地喝茶,她咽下嘴里的一口茶点,默默垂下眼帘。
    茶楼临街的窗子开了一排,风一吹,就带来一丝凉意。街头已经有冰在卖,再过不久,安西的夏就要来临。街边有个给人算生辰八字起名儿的老道,正捋着胡子,摇头晃脑地跟个抱了婴孩的老妇人起名儿。
    桓岫看了看那老道儿,抬眼见宋拂一边吃着点心,一边也在往那边看,随口问道:“宋娘子的名字,有何深意?”
    他去查证过,东音的确有个宋家在十多年前走商出了事,只留下了一个女儿。所有情况都对上了,唯独名字对不上。他问这话,是无心,更是有意。
    宋拂沾了沾杯子里的茶水,在桌上一笔一划写下个“拂”字:“这是我自己取的。拂字,有拭去,掸去之意。我那时没了爹娘,哭够了总得自己撑着。”
    她的字写得工整,笔迹隐隐看着眼熟,只还不等他再多看两眼,笔迹就渐渐消散。
    这解释倒是说得通。
    那东音宋家出事时,女儿的年纪的确和宋拂对的上。至于名字,东音素来重男轻女,女儿家在及笄前家人不会取名,只会照着家中排行称呼大娘、二娘,所以宋家出事后,宋家大娘子给自己另外取名想要忘记痛苦什么的,并不奇怪。
    桓岫无意识地屈指在桌案上敲了敲。宋拂这时候吃够了点心,擦了擦手,起身道:“郎君,租房的事还得仔细考虑考虑。我就先回去了。”
    她说着要走,桓岫亦跟着站起来。
    宋拂的驴子就拴在茶楼外,她伸手摸了摸小家伙的脸,喂了颗糖,便要骑上去。
    桓岫站在边上,刚要伸手托她一把,便听得不远处传来了一阵马蹄哒哒声,听着动静不小,像是出了什么事。
    二人循声看去,只见一队人马浩浩荡荡行来,一边走还一边在驱赶着路上的百姓。走得近了,这才叫他们看清那来的究竟都是些什么人。
    是御史台和大理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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