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然已不再过问朝政,衣锦还乡,但想要借助他霍家的声望,为自己添力的人从来不少。能避而不见的,霍大福都帮着挡了下来,避不开的,他有时不得已也得见上一见。
今日见的这个人……
霍起英叹了口气。
康王之子,已经有这般能耐了么。
霍起英推开茶室的门,一抬眼,就看到了跪坐在茶室中央的宋拂。
“阿拂……”
他才没见这孩子几日,怎么就瘦了不少。一双眼睛熬得通红,还不知几天几夜没睡过觉。就连身上的衣服,一看就蒙了不少尘土。
“你、什么时候来的?”
“从后门进来的。正好遇上十六娘。”宋拂笑了笑,有些拘谨地捋了下耳边的发丝,“正门……我不敢走。”
霍起英愣了愣,想起方才自己亲自送上马车的人,神情难免有些无奈:“事情,我都知道了。”
宋拂垂下眼帘,暗暗握紧了拳。
刚才就在霍府门外,她看到了坐上马车的萧子鱼。
她只见过这个人一面,但过目不忘的本事让她时隔多年,只用一眼,就立即认出了此人的身份。
萧子鱼既已出现在霍府,那兄长发生了何事,老将军自然不会还不知情。
宋拂张了张嘴,就听见霍起英叹道:“康王府的那小子,知道了你阿兄的身份。”
一声轻叹,好似惊雷。饶是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也猜中了一二,可当真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宋拂还是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他怎么会知道……”
“大理寺和御史台早已不是当年你阿爹还在世时的模样。如今手握大权的,都是皇后和康王手下的人。萧子鱼想要查到仲龄的身份,并不是什么难事,只要有人要挖到底,一层一层地查,早晚会查到你们兄妹的身上。”
“宝音。”霍起英忽地长叹,“我老了,已经不能再护你们兄妹安然无恙了。”
隆朔三年的秋,暮景之下,红云连片,长长地绵延到了天边。
永安虞氏一族,因犯欺君之罪,阖族抄斩。鲜血染红了那年秋日的刑场,也染红了永安百姓的眼。
那欺君的罪名不知是从何处寻来的,却如同一座大山,严严实实地盖在了时任大理寺卿的虞邈的头上。雪花般的谏书,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堆叠在皇帝的桌案上。
那些似真非假的证据,真假掺半的言论,以及从后宫中消失的宠妃,逼得盛怒的皇帝最终下旨,永安虞氏自那日起,阖族被诛。
虞氏一族阖族被抓时,已有忠仆趁乱救走了虞邈的三个儿女。
那一年,虞邈的嫡出长子已经及冠,最小的嫡出女儿也六岁了,和一双嫡出儿女一道被救出的,还有他最疼爱的庶女——宝音。
如果说嫡长子虞长真才情惊人,曾一度是开国以来最年轻的状元,得虞邈最为喜爱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但永安城中,人人皆知,虞邈最疼爱的不是一双嫡出的儿女,而是这个小妾所生的庶女。
只是,所有人都以为,永安虞氏,在隆朔三年后,就彻彻底底地从世上消失了。
除了当时救出几位郎君小娘子的忠仆,大约也只有霍老将军夫妇二人知晓并非如此。
“隆朔三年冬,是我在得知虞氏全族被诛后,第一次见到你阿兄。那么意气奋发的一个人,那时候狼狈地站在我的面前……”
“我太久没见过他了,差一点没能认出来。他说,他弄丢了两个妹妹,就算现在死了,也没脸去见黄泉底下的爹娘。”
霍起英说着话,见夫人文氏推门进来,缓缓摇头。
文氏慢慢走到宋拂身前,试图将人扶起,未果,轻叹,索性把她揽进怀中。肩头,落下暖暖的湿意。
“后来,我为你阿兄安排了新的身份,将他安顿在关城。为了找你和宝黛,他差一点就被人发现了身份。我们花了很多功夫找你们姐妹俩,但是音讯全无。直到隆朔六年,我们才偶然找到了你。”
看着被文氏抱在怀中失声痛哭的宋拂,霍起英的心里说不出滋味来。
“我们夫妇二人把你们兄妹视作自己的孩子,怎么会不知道你们这些年受过的苦和难,怎么不知道你们兄妹感情深厚。但是,宝音,我现在无能为力了。”
“我能做的,只有在你们兄妹俩出事时,能保一人,便保一人。”
“如果你阿兄知道,他会让我保你的。”
夜色已落,廊外的灯笼已经点起。
在霍起英话音落下后,茶室内安静地只有宋拂的哭声。
她很少哭,自从经历了一次又一次地无奈分离后,她已经忘记了哭是什么感觉。可当泪水的闸门打开,她除了紧紧抓住文氏的衣襟,如孩童般大哭外,竟然连一丝一毫止住眼泪的方法都无。
那是她如今在世上唯一能找到的,有血缘的亲人。
仅此一人。
可她却苦于身份的禁锢,无能为力。
“你差一点就被人发现了。”霍起英坐下,给自己斟了杯茶,言语间多有喟叹:“萧子鱼为人狡诈,一旦被他发现,宝音,我连你恐怕也护不住了。”
霍起英了解宋拂兄妹二人的感情。任谁失而复得自己原本以为天人永隔的手足,都会分外珍惜这份感情。
再者,当年虞邈在世时,几乎是将这个庶女当做嫡子一般,就养在嫡子的身边,自然也连带着养出了他们兄妹的这份情谊。
所以,兄长出事,宋拂就如同被人夺走了最为重要的东西,很是慌乱。
霍起英担心的就是她这点。
比起冷静自持的吕长真。
宋拂到底年轻了些。
“老爷。”
隔着门,传来霍大福的声音。
“都护府的桓长史来了。”
安西都护府只有一位姓桓的长史,无他,唯桓岫一人。
霍起英倒是没想到,桓岫这时候会突然登门拜访。他低头看了眼宋拂,后者已经起身,擦干了眼泪。
“躲一躲,我看看这小子过来究竟是要做什么。”
霍府后院的茶室里,灯火通明。
桓岫被引领着入内,只一眼就扫见了地上的一小滩水迹,当下抬眼一看,老将军就坐在桌案边,十分有精神。
“大福出去吧,看着点院子里,别让人走近。”
“是。”
霍大福微微躬身,无声地退了出去,顺手将房门掩好。依稀能隔着门,听见他喊走其他仆役的声音。
半开的窗外,透着风,也透着淡淡的花香,其间似乎混杂着什么气味,依稀就在鼻尖萦绕。
桓岫看着那扇窗,视线在窗外绕了一圈,慢慢收回时,又掠过地上那不起眼的水迹,重新落在霍起英手边的桌案上。
霍起英的桌案上,黑釉茶盏内,斟了半盏茶汤,还是热的,冒着些许热气。
老将军不太爱喝茶,平日无客时,能可喝淡而无味的温水,也鲜少会去碰茶汤。
“坐吧。”霍起英看见他注视着桌案上的茶,忙拿起茶盏喝了一口,“怎么突然就过来了?”
桓岫没有入座,道:“虞大郎被抓了。”
桓岫的开门见山,震得霍起英差点洒了手里的茶汤。他料到这小子突然登门,铁定是有什么要事,但没想到竟毫不遮掩地直奔着那要命的地方来了。
“咳,你说的是谁?”
霍起英的慌张,桓岫都看在眼里。他忽然很想笑,可想起宋拂,他心底最后一丝笑意,也随之泯灭。
“虞大郎。前任大理寺卿虞邈之子。也是……阿拂的兄长,吕长真,吕先生。”
“啪嗒。”
他听着从茶室一角的屏风后突然传来的动静,几步走到了屏风前,道:“这件事,是我的错。”
他伸手,轻轻松松地从后面拉出了躲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