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节

    见郑驰乐说得郑重,薛岩和牛敢玉也认认真真地点头。
    郑驰乐补充:“而且师父要求我们写病历时要书写清晰,开方更要详细。我们师门没那么多避忌,既不怕别人深究、也不怕别人把自己的本领学了去,留下这些病例的信息就是为了给自己、给同行提供参考。”他边说边写,书写的速度快得惊人,没一会儿一张完整的病历就完成了。
    牛敢玉拿过去看完后搔搔后脑勺,相当沮丧地说:“看来我要练字了。”
    郑驰乐和薛岩听完后一乐。
    大牛那手字可真是一绝,连考试答案都没几个老师看得清的那种!
    薛岩把郑驰乐写满了的两页稿纸收好,对郑驰乐说:“你留在这边照顾你外甥吧,我和大牛继续去教室那边抄书。”
    见薛岩真的对学医上了心,郑驰乐自然是打心里高兴:“好。”
    薛岩和牛敢玉收拾好东西出去了,郑驰乐就把窗边那张摆放着杂物的木桌清理好,坐在那儿开始抄写季春来的手稿,时不时停下来跟着季春来的思路进一步思考有没有别的治疗方案。
    关靖泽醒来的时候感觉药效已经出来了,原本沉甸甸的脑袋一下子变得轻松不已,就是身上发了不少汗,有点儿黏黏的,不是很舒服。
    关靖泽掀开薄毯坐起来,静静地看着背对着自己伏案书写的郑驰乐。
    他知道郑驰乐很聪明,学什么都很快,要不然当年郑驰乐也没底气处处针对跟着自己——要是根本没有赢面,那不是自己找罪受吗?
    后来郑驰乐回淮昌给佳佳治病时,也曾轻描淡写地说起当初突然消失的理由:“跟着季春来学医去了。”
    季春来早年就很出名,后来不知道为什么销声匿迹了,再后来从各地都有传来他的消息,却很难确定他具体在哪儿。他为佳佳求医的时候百经周折才联系上季春来,没想到连带地也找着了郑驰乐。
    昨天他才从薛岩和牛敢玉口里知道季春来就在岚山监狱里面,而郑驰乐之所以见到季春来是因为他做起了“小买卖”,筹钱买车票去省城。
    关靖泽不由想到前世郑驰乐和郑彤形同陌路,即使在淮昌一中念书也没有相认,那时候的郑驰乐是不是也曾经这样赚钱?
    这问题的答案是显而易见的,要是当年这时候郑驰乐没有见到季春来,后来也不会被季春来带走。
    从这些蛛丝马迹可以推测出当年的郑驰乐显然跟家里闹得很彻底。
    就为了想喊郑彤当“妈妈”吗?
    想到当初佳佳和郑驰乐的相处模式,关靖泽突然就有点儿意动。
    跟郑驰乐变成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好像也不错?
    关靖泽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郑驰乐已经察觉了身后的动静。他收起稿纸走到床边摸关靖泽的额头,感觉到那烫人的温度已经消失以后才舒了口气:“好了,没事了。不过还是要注意点儿,等下不要冲冷水澡,晚上也要好好睡觉,别再把自己折腾出病来。”
    瞧见他板着小脸嘱咐,关靖泽微微地一笑:“谨遵医嘱。”
    郑驰乐被他脸上的笑容弄得一愣一愣的,自己的声音都找不着了。难怪这家伙不常笑,那时候要是他往来访群众这么一笑,保准对方连要说什么都忘记了。
    公职人员还是得严肃点啊,笑得这么诱人是万万不行的!
    过了老半天他才不甘心地感慨:“没天理啊……”边感慨还要边瞅着关靖泽的小脸蛋儿猛看,从这祸国殃民的模样就看得出关靖泽故去的母亲一定是个美人!
    等到撞进关靖泽那深黑色的眼睛里,郑驰乐才回魂:“咳咳。”
    这眼睛倒是像了关振远!瞧那眼神儿,简直锐利到让人不敢去欣赏他那张长得非常好看的脸蛋。
    郑驰乐才不会承认自己被关靖泽的笑容给迷惑了,他正了正脸色,正正经经地说:“我领你去洗个热水澡,然后一起去吃饭吧。”
    关靖泽也不戳穿他,拿出换洗的衣服跟着郑驰乐去澡房。
    郑驰乐提来大半桶热水,分成两桶加了点儿冷水进去调温,自己也一起脱了衣服洗起澡来。
    郑驰乐转过身大大咧咧地把热水往身上一浇,皮肤都烫红了却根本不觉得疼,反而笑眯眯地说:“柴火烧水和煮饭都跟城里的不一样,饭吃着更香,水洗着也舒服多了。”
    关靖泽又恢复了那不苟言笑的表情:“你这是偏见。”
    两个人针对“你没有好好感受”、“洗澡就洗澡还感受什么”、“乡下挺好的”、“乡镇城市化才是大趋势”展开了深入的辩论,最后发展为“你偏见”、“你才偏见”的幼稚对吵。
    等回过神来郑驰乐才发现水都凉了,傍晚的风吹过来冷得他一哆嗦。
    郑驰乐暗骂自己跟个小鬼较什么劲,要是关靖泽这个病号又冷着了谁来负责?
    可他转过头一瞧才发现关靖泽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穿好衣服站在那儿,抱着手臂气定神闲地看着他,身上清清爽爽,显然已经洗完很久了。
    那目光分明带着几分嘲笑,嘲笑他吵得太投入!
    郑驰乐:“……”
    他觉得连蛋蛋都有点凉。
    当晚关靖泽早早就躺上床,却怎么都无法入睡。
    他发现自己对郑驰乐的关注有点不正常。
    他已经二十五岁,早就不是情窦初开的小男孩,很清楚当一个人的目光始终追着另一个人的身影时意味着什么。
    关靖泽没有喜欢过谁,那时候郑驰乐老是伙同佳佳嘲笑他后半辈子恐怕要跟工作过下去了,毕竟谁都受不了一个工作狂丈夫。
    郑驰乐那家伙没个正经,经常会挤眉弄眼地抛出诸如“一个星期要五姑娘伺候多少次”、“你把你家五姑娘想象成谁来着”之类的问题来挤兑他——那家伙对这事儿乐此不疲,非要问到他翻脸才肯住口。
    男人和男人开这种带点荤的玩笑很正常,关靖泽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每次都被郑驰乐挑起火来。
    今天单独看见浑身赤裸的郑驰乐时,关靖泽突然就想起了自己第一次产生欲望的时候梦见了什么。
    ——那是朦朦胧胧的同性的身体。
    跟郑驰乐很像。
    关靖泽想起了郑驰乐当初说过的话:“就算我喜欢的是同性,那又怎么样?我现在一样认认真真学习、以后也一样认认真真工作,我能创造的价值不会因为我的性向而减少。相反,如果我找到一个跟我同样优秀的伴侣,我们都有同样明确的志向,在事业上就能携手共进了——而且我们甚至不用分心照顾孩子,因为我们生不出来嘛!瞧瞧,这样一来我们就能把更多的精力花在正事上,可以全心全意地为社会主义事业发光发热。”
    郑驰乐这番话明显是为了反击故意找碴的曹辉,语气明显带着调侃意味。
    可这一刻关靖泽却忍不住认真思考起来。
    他心里有两样东西正在展开激烈的角力:内心最真实的冲动与顺从冲动后极可能面临的阻碍。
    关靖泽想得入神,一只手突然捂到他眼睛上。
    郑驰乐没好气的声音也在黑暗中响了起来:“人睡着和醒着的气息根本不一样,你就算闭着眼睛我也知道你没睡着,别想东想西了,给我睡觉!”
    即使眼前一片黑暗,关靖泽也能想象出郑驰乐这一刻的样子。
    他“嗯”地一声,真正地合上了眼睛。
    一直到睡意渐渐袭来,他依然能感觉到郑驰乐并未离去。
    第30章 生疑
    夏天的白昼一向格外漫长,第二天曙光乍现时天际最亮那颗星还没隐没,郑驰乐伸了个懒腰,从床上跳了起来。
    关靖泽三人都还在睡,郑驰乐蹑手蹑脚地去外头洗漱。
    等他转回里头时关靖泽和薛岩都已经在换衣服了,郑驰乐很不客气地踢了踢牛敢玉的床,笑眯眯地扰人清梦:“起来了,下楼热热身跑一圈。”
    牛敢玉啊呜一声,手脚一伸,踢掉了身上的被子。过了几分钟才跳起来:“馒头!馒头!谁抢了我的馒头!”
    薛岩和郑驰乐都笑了起来。
    薛岩走过去一把将牛敢玉揪了起来,别看他个儿偏瘦,拎起牛敢玉就跟玩儿似的,一点都不费劲。他也不管关靖泽有多吃惊,将牛敢玉扔回床上踹了踹他挂在床边的脚:“天都亮了,别做梦了,洗脸刷牙换衣服。”
    四个小鬼很快就洗漱完毕,穿得整整齐齐跑到宿舍楼前的空地练拳热身,然后绕着岚山小学跑了两圈,奔赴食堂吃早饭。
    郑驰乐趁机检查进度,没想到薛岩昨天赶工赶得快,竟然真的把郑驰乐给的书都抄下来了。
    薛岩这人郑驰乐是知道的,能打又能学,只要确定了方向就能下苦功夫。看到薛岩的认真郑驰乐当然格外高兴,不过该下的任务还是会下的:“那今天你就负责监督大牛把《濒湖脉学》背完——注意是要让大牛背出来,你自己背完不算数。”
    薛岩:“……”
    要牛敢玉背书,这也太为难人了!
    牛敢玉倒是很有担当:“我不会拖后腿的!”
    薛岩点点头,埋头把自己那份早饭吃完,拎着牛敢玉走了。等离开食堂,薛岩的脚步才慢了下来,问道:“大牛,你真的决定了要走这条路吗?”
    牛敢玉也跟着薛岩放慢脚步地往前走:“我们都没什么亲人了,有也不会认我们。师父不嫌弃我们才收我们当徒弟,我觉得这样挺好,每天都有个目标在,日子过得踏实。而且乐乐也准备学医不是吗?我们跟着学一点儿,以后也能帮上乐乐的忙,老实说,其实我是把乐乐当弟弟看的。别看乐乐刚来时谁都不理,实际上他心好着呢,有次我一个人躲着哭,被他见着了,他就帮我交朋友。后来我的朋友慢慢多了起来,也想过不理你们了,跟别人玩玩儿去……”
    薛岩转头盯着他。
    牛敢玉说:“你觉得我这样很无耻吧?我回头想起来也挺无耻的,所以没敢跟你说过这件事。可你没发现,乐乐却是知道的,他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没察觉。他也不在意,只是没再让我帮他做任何事,对我就跟对其他人一样礼貌又客气。不知怎么搞的,那段时间我觉得心里很难过。后来看到他帮你一起打那些人,你们两个合作得很默契,但对方靠着人数占了上风。我当时眼都红了,想都没想就冲了上去,那一次之后我们三个才变成了好朋友。乐乐那个人其实最心软,连我这么混蛋的人他都能原谅。”
    薛岩沉默良久,缓缓说:“其实我见过乐乐哭。”
    那是他们还没有交心之前的夏天,郑驰乐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人跑上了岚山山顶那座亭子里哭得很伤心。
    当时薛岩正倚在一棵大树后看书,听到那里面传来的哭声后悄然望去,一眼就看到了郑驰乐。那个总是拿出惊人的成绩傲视全校、总是轻轻松松就夺走他的第一名的少年,那一刻褪去了所有光环,看上去就像个最最普通的男孩一样。
    薛岩说:“你应该也发现了,我们有那样的父母,想交到真正的朋友其实并不容易。学医挺不错的,就算我们成不了医生,岚山这边可是药材产地,我们懂得多一点,不愁往后的生活没着落。而且乐乐对师父那么推崇,跟着他拜师总没错。”
    两个人交换了心里最真实的想法,也没有隐藏心底最功利的一面:他们都是从小就挨着白眼长大的,要说想法有多单纯根本不可能,与其相互揣测,还不如一次把它摊开来说清楚。
    薛岩和牛敢玉对视一眼,说:“走,赶紧去教室吧。我先把《濒湖脉学》看懂,再给你讲一遍,一遍不行就讲两遍,不要急,我们有的是时间。”
    牛敢玉点点头:“走!”
    郑驰乐并不知道“前世”好友、如今的师兄已经针对学医以及他这个“师弟”达成共识。他见关靖泽精神非常好,决定好好尽尽地主之谊:“我带你去爬岚山,那是这附近的最高峰,虽然这时节没有云雾景观可看,视野还是很好的。”
    关靖泽当然没意见。
    没想到两个人刚走到山脚,就听到一旁的树林里传来一阵交谈声。
    关靖泽听不出来,郑驰乐却是听得出的:其中一个声音分明是昨天他们去借书那位成老师,成钧。
    成钧正好正在说话:“你们也准备走吗?想好要怎么跟老魏说了吗?他这几年脾气越来越暴躁,这次我们一起走的话,他恐怕会大发雷霆……”
    听清他们谈话的内容后郑驰乐愣住了。他知道成钧是最早跟着魏其能过来的那批人,相当于魏其能最忠诚的追随者。仔细一回忆,他呆在岚山的最后一年成钧确实调走了,还把一些书留给了他。
    没想到这回正好碰上了。
    郑驰乐后来也听说过魏其能的事,毕竟魏其能困在岚山同样也与耿家有关,师兄聊起师父入狱的原由时也提了几句。魏其能的遭遇只能用惋惜来形容,如果魏长冶不是病倒得那么巧,再撑个几年的话,魏其能绝对不会沦落成现在这样。
    ——连曾经的追随者也要弃他而去。
    郑驰乐顿了顿,跟关靖泽咬耳朵:“等下你跟我配合一下?”
    关靖泽挑挑小眉头:“怎么配合?”
    郑驰乐觑了他一眼:“听我的就行了。”
    关靖泽也不反对,任由郑驰乐领着自己走出去。
    那几位老师里头有个眼尖的瞧见了郑驰乐两人,顿时示意其他人停止交谈:不管怎么样,在学生面前讨论辞职这种事总归不太好。
    成钧跟郑驰乐很熟,笑着问:“乐乐,来这边做什么?”
    郑驰乐说:“我想带我外甥登岚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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