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节

    不知怎地,发问的记者心跳停了一拍。
    郑驰乐不答反问:“请问这是什么发布会?”
    发问的记者下意识地回答:“这是疾控中心和第一医院关于这次疫情的新闻发布会……”
    说一出口记者就意识到不好,可郑驰乐没给他后悔的机会,嗓音的温度骤然下降:“你知道一线的医护人员一天只睡多少个小时吗!你知道多少人正在为挣扎在生死边缘的患者担心吗!作为一位被邀请过来记者,你记得召开这个发布会的目的吗!换一个场合、换一个时间,你想问什么都是你的自由,但是现在你不配站在这里,更不配在这里再说半句话!”
    其他人心里未必对那个记者问的事情不感兴趣,但郑驰乐这么个大帽子扣下来,谁都不敢再提半句。
    发问的记者也被维护秩序的警卫员送出会场,他在众目睽睽之下犯了这样的错误,往后可能会过得有点艰难。
    郑驰乐不再开口,身体微微往后靠了靠。
    背脊一阵冷汗。
    他过得太顺风顺水了,以至于忘记了自己身上还绑着这么个炸弹。
    那样不明不白的身份,怎么看容易让人揪着来攻讦。
    一直到发布会结束、重返第一医院,郑驰乐脸色依然沉郁。
    即使早就看开了,隐藏已久的身世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揭开,依然影响了他因为疫情逐步受到控制而欣喜的心情。
    别人家的父母即使不能给孩子多少支持,至少也不会拖后腿,怎么他就摊上这样的事儿?
    季春来几人都在忙碌,郑驰乐没跟他们提起记者会发生的事,默不作声地开始新一轮的轮值。
    忙活起来那一丁点不愉快很快就被郑驰乐抛诸脑后。
    等到晚饭时间吴弃疾正要问郑驰乐发布会上的情况,季春来就皱起眉,对郑驰乐说道:“老何怎么没见人?难道还在睡?乐乐,你去喊他来吃饭,他已经熬过头了,不吃点可不行,你叫他起来吃了再睡。”
    郑驰乐麻溜地去何老休息的地方找人。
    何老大概是累极了,被子才盖了一半也睡得很沉,似乎一点都不觉得冷。
    郑驰乐喊道:“何爷爷!”
    何老没有动静。
    郑驰乐心头一跳,认真一看,何老面容安详,看起来像是熟睡了一样,可是胸口不再起伏!
    郑驰乐的手在发颤,他颤抖着抓起何老的手探脉,却摸不着半点生命迹象。
    何老不是在睡!
    第199章 骂醒
    郑驰乐是见惯了生死的人,这一刻却还是难以面对。
    不知怎地,他突然就想起了初见何老时的那家老书店。
    何老守着他护下来的那些老东西,一个人坐在柜台那看着前来蹭书看的新面孔,无论谁走进书店,他总是默然地垂着眼,对什么都不再关心。
    因为很多人的袖手旁观伤过他的心、很多人的煽风点火伤过他的心、很多人的落井下石伤过他的心,所以他选择独守一隅等待衰老、等待死亡,再也没有为什么理想、为什么追求发光发热的劲头。
    只是人越老就越心软,越老就越经不住小辈的哀求,郑驰乐求他重拾医术、求他开班授徒、求他回京伸出援手,他口里骂骂咧咧,最后却还是迈出了脚。
    慢慢地,放不下的,放下了;抹不掉的,也抹掉了。
    就像回到了最初的原点,他又像是初出师门时一样扑在了医学上。
    接触新的面孔,接受新的东西,钻研新的技术,岁月模糊了曾经的喜怒哀伤,却将执着了一生、追寻了一生的东西打磨得更加亮眼。
    即使放弃过、痛恨过、厌憎过,最后却还是无法割舍。
    因为有些东西早已融入血骨、融入灵魂,永远无法跟他这个人本身分割开。
    坚守在自己最热爱的事业上走到生命尽头,也许是他为自己选择的最好的死亡方式。
    郑驰乐的视线有些模糊。
    人对于自己的死亡大多是有预感的,回想起来何老这段时间莫名的坚持都有根可循!
    他用力握了握何老逐渐冰冷的手,想从何老手里汲取最后一点温度。重回十二岁,因为种种原因师父季春来对他并没有“前生”那么亲近,倒是何老总是口硬心软地教会他许多东西,帮他在首都这边牵桥搭线、手把手教他组织交流会,他们之间没有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虽然一开始因为跟他师父不对付所以故意为难他、发现他表现得很好却又别别扭扭不甘心夸他……但随着他年纪渐长,何老渐渐也不再又气又怒地骂他“混小子”,给他来信也是劝诫和教导居多,字里行间透出的都是殷切的期盼。
    想到何老生前的种种教诲,郑驰乐的眼泪夺眶而出。
    他知道何老不是感染,也不是得了重病,只是熬太久了,再也熬不下去。
    熬了那样艰难坎坷的大半辈子,也许何老真的已经太累了,所以得以合眼的时候面容安详,平静地在睡梦中离开这个世界。
    眼看何老走得那么安宁,郑驰乐连哭都不敢大声,怕惊扰了何老的安眠。
    吴弃疾是第一个察觉不对、赶过来查看的人。
    他第一眼就看到了郑驰乐在哭。
    在他的印象中郑驰乐这个师弟比谁都冷静、比谁都开朗,即使心里总藏着事儿,但谁都没见过他眼里有泪。
    男儿有泪不轻弹,他这个师弟就是最佳的践行者。
    他刚回师门的时候,郑驰乐也才十二岁,可那时候郑驰乐就有忙不完的事,学不完的东西,郑驰乐从不被纷繁的诱惑迷住眼,永远都目标明确地往前走,痛苦或者伤心这种情绪永远不会在他身上停留太久,别人去探究的时候甚至已经了无形迹。
    吴弃疾不止一次感叹过郑驰乐这种早熟的心性,在知道事情始末后却又忍不住担心,有时候压抑得太过也不是什么好事,难过的、伤心的、怨怼的心情不应该让它们积压下来,疏导才是正理!
    见到郑驰乐哭了出来,吴弃疾一下子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何老去了!
    郑驰乐再怎么成熟、再怎么会隐藏,面对生死依然无法再压抑!
    眼睁睁看着对他有着千般期许、万般期待的长辈离开人世,他终究无法再强作坚强,流下他这个年纪可以肆意流的眼泪!
    吴弃疾走过去抱了抱郑驰乐:“乐乐,你不要太伤心,何老这个岁数是寿终正寝,是喜丧。”
    郑驰乐没有应声,他抓着何老的手不放,伏在床边啜泣。
    吴弃疾心底也一阵难受,走出去叫别人过来商量怎么处理何老的后事。
    何老已经没有亲人,前年回首都后就住在第一医院这边。第一医院的院长是他昔日的部属,听到休息区传过去的情况后连衣服都来不及穿好就跑了过来,同来的还有何老以前的几个学生。
    他们都已经不年轻了,大多三四十岁,老院长的年纪更是跟何老差不多,见何老像熟睡一样躺在床上,眼泪还是唰地往下掉。
    老院长早已泣不成声:“老何,我叫你不要来!老何,我早叫你不要来!”
    身为第一医院的院长说出这样的话,要是传了出去肯定会引起轩然大波,可在场的人都无心在意这点小事。
    不管怎么样,第一医院不能乱。隔离区首要负责人在这节骨眼上去世,要是传了出去指不定会引起新一轮的恐慌!
    等所有人都从悲痛里冷静下来,老院长说道:“在进隔离区之前老何就交给我一些信件,其中一份就是老何的遗书。老何说早就已经签了遗体捐献意向书,他的决定是能捐的都捐出去,需要解剖就拿去解剖,最后要是没用了就烧掉撒进大海——他没什么留恋,干干净净地走就好。”
    郑驰乐早就预料到何老会这么做,亲耳听到却还是伤心难抑。当初领他入门的谭老也是这样,等他挨到假期回到郑家村时只得到他已经火化、已经“入海”的消息。
    他们都不想活着的人太惦念他们。
    郑驰乐的脑海慢慢变得清明。
    他站起来,表情上不再有太多的伤怀:“隔离区不能乱,后面这一段关键的路,我们要好好走完。”
    吴弃疾神情冷静:“不会有问题的,我们肯定能好好走完。”
    由于疫情严重影响了医院运作,何老的遗体捐献进程并没有完全按照平时来,老院长原本主要负责调配工作,何老去世后他就将担子转交给副院长,自己亲自操办起何老的事情来。
    这件事并没有外传,因而隔离区内的一切外界一无所知。
    重症病房的人偶有问起何老,郑驰乐也能挤出一丝笑容说:“何老他休息去了。”
    疫情渐渐得到了控制,郑驰乐没再进行任何对外的宣讲工作,一头扎进了重症病房里没再出去。
    关靖泽也无从得知隔离区内发生的变故,他也正忙碌于四处奔走。
    关靖泽原本找上了关振远,打算在关振远手下帮把手,结果却从张世明那得知了郑驰乐在记者会上被人逼问的事情。
    张世明早就是媒体那边的大拿,虽然播出的内容被剪掉了,关靖泽无从探知,但张世明说出口的事情当然不可能有假!
    关靖泽心头直跳,正要往外走,却被关振远喝止:“冷静点,先商量一下怎么办。”
    张世明脸色凝重:“振远,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连我都瞒着?这事一闹开,可大可小啊!”
    关振远叹息:“这种事怎么好说……”
    这不仅仅是郑驰乐一个人的事,还牵扯到郑彤、牵扯到叶家,拔除萝卜带出泥,真宣扬开了,谁都讨不了好!
    年前已经推出了一个法案,针对的公职人员——特别是党内成员的私生活!在这个法案里面明确规定了包养情人的、有私生子的,都开除党籍、解除职务!
    关振远当时还看过提案,并给这个提案投了支持票!
    难道轮到自己头上就反对了吗?
    虽说郑彤当初未婚生下郑驰乐也是迫不得已,而叶仲荣也不知道郑驰乐的存在,可要是有人揪事实的话,他们有私生子是板上钉钉的事!
    而顶着私生子这个身份的郑驰乐,仕途肯定也会遭一番波折!
    见关振远脸色发沉,张世明想到关振远跟郑彤感情甚笃的赞誉,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要不是事情被人捅了出来,谁都想不到关振远跟郑彤之间横着这么一个难分难解的大问题!
    张世明说:“要是真被人抓住这件事闹腾,指不定连你也会被波及,这一箭射下的岂止双雕!”
    关振远说:“不管怎么样,这件事都不能闹大。”
    张世明说:“应该站出来负责的人是叶仲荣,我看——”
    关振远打断:“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要叶仲荣出面顶下这件事,将阿彤摘出来。但是那样的话,乐乐怎么办?”
    张世明不由想到自己看着长大的郑驰乐,刚见面时郑驰乐才十一二岁,言谈却跟别的小孩很不一样,他一看见就注意上了,还特意给他订了几份报纸送过去。这孩子也晓得惦记人,有什么好想法就写信跟他聊。他看着郑驰乐一步步地走到今天的高度,心里说不替郑驰乐当然是假的,他比谁都欣慰。
    可关振远走到现在这位置也不容易,难道真要绑在一起出事儿吗?
    张世明说:“乐乐的话,他能够熬过去的。”
    关靖泽听着关振远跟张世明的对话,心里不安极了。听到张世明最后这一句,终于忍不住站起来说:“我先走了!”
    关振远没有拦他。
    他知道关靖泽肯定不会坐视不管,而他也支持关靖泽去管。要是真捅出了什么篓子,他这个做父亲的也会帮他们扛!
    张世明洞悉了关振远的决定,也站起来一拍桌子,喊道:“振远!”
    关振远跟张世明对视片刻,说:“如果严民裕被逼辞职时我没管,你会不会觉得我变了?”
    张世明语塞。
    他之所以敬佩关振远、之所以唯关振远马首是瞻,就是因为关振远这在别人看来又臭又硬、谁都劝不动的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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