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节

    村里人大概知道住在山边的小女孩靠吃野果为生,可他们也帮不上更多的忙,如此有的吃饿不死便算好事。
    云善渊并没有急于离开小村庄,原身本就是不善言辞的小孩子,与村中人也无多少交流。此处虽然清贫了一些,却与外界没有太多往来,算得上隐居之地。她想要等到内功小成之后,再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毕竟人在江湖,很多时候都是以武力说话。
    这样的日子大约过去了半年之久,云善渊原本自备的那套衣衫也洗得有些发白了。她决定今日进山将看中的那株草药采下,也该到县城中走一遭,去了解这是什么样的世界,更实际的是买一两套换洗的衣物。
    谁想到,她进山之后,原本看中的草药却是被人捷足先登了。这可不是一般人能采到的草药,因为它长在了一处高崖之上。
    云善渊正巧遇到了那个采草人,而她一路来到崖边的过程中,竟是未察觉到此处有人存在,可见这位采草人不简单,他的武功已经深不可测。
    不过,采草人看上去很普通。他是一个白头发的老者,不知究竟几岁了,该有七八十了。他的右手拿着一株植物,只是他左右两手的拇指却都断了,却是不知谁人可以伤他至此。
    老者看到云善渊,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他确定地说,“你看中了这株草。”
    云善渊虽然遗憾草药被人捷足先登了,可是毕竟山中的植物,不是她自家种植的草药,认真算起来先到先得。
    “前辈先我一步,这株草就是前辈的。”
    “这草给你,你是要去卖钱的,我不缺一株草。”老者将草递给了云善渊,“小姑娘,你有这等轻功可以采到草,那么会用剑吗?”
    云善渊接过了这株草,她敏锐地察觉到老者的提问是一个机会。
    人的一生会有很多选择,如果她选择了认为老者素未平生而不愿多谈,那就会走上另一条路,只是此刻她点头了。
    老者气息平和,对她没有恶念。此刻,他的眼中更多是起了一种兴致,收徒的兴致。
    “我会用剑,但我又有些不知如何用剑。”云善渊说出了她心中的疑惑,“剑可以是剑,但如是心中有剑,那么万物都可为剑,剑亦非剑。可是要怎么样才能如此呢?”
    老者的眼睛一亮,他本就是天纵奇才,十岁之际便击败了当时的华山第一剑客。如今回想起来,从五岁习剑至今七十五载有余,他从拿起剑到放下剑,只是到了耄耋之年却没有一个传人。
    今日,却是被他遇到了合意之人,他问的正是‘剑非剑,我非我’的剑道。
    “我叫阿吉。”老者微微弯身看向云善渊,“我可以教你世上至杀之剑,亦能教你世间无争之剑,还有你问的似剑非剑。不过,我们不会留在这里,我习惯了住在西域大漠之中,你是否愿意随我一路西行?”
    云善渊朝老者一拜,“弟子云善渊见过师父。”
    老者笑着扶起了云善渊,并非以手,而是以气,“小云,你不用叫我师父,叫我阿吉,我喜欢听人叫我阿吉。”
    “阿吉。”云善渊念出了这个名字,这一听就是假名。可是到了阿吉的境界,真真假假又有什么分别。
    阿吉笑着点头,“如此甚好,我也是有徒弟的人了。我不希望你传我衣钵,而是希望你走出自己的剑道。”
    阿吉说他来江南本是要处理一些家产之事,如今他也懒得动了,这些事情将来留给云善渊去处理,随便她想怎么办都可以。
    两人坐在马车一起离开了小村子,不急不缓地准备向西域大漠而去,先是到了江南一处城中。恰逢七夕时分,阿吉说他要去祭奠一位老朋友,在此多停留一晚再走。
    云善渊没有意见,她顺道了解了这个世界,也是一个她不曾听闻的朝代,与明朝年间的风俗有些相近,却因为有江湖的存在,有了很大的不同。
    不管怎么样,七夕都是一个热闹的节日。等到月上枝头,城中就人头攒动,各式小摊贩出来摆摊,而城中也挂起了不同的花灯。
    云善渊却没有去街上凑热闹,刚刚在吃晚膳的时候,她又掉了一颗牙齿。这回上下对称地掉了两颗门牙,张嘴就有漏风的感觉。
    即便她转生重活,却也还是要遵守一般的成长规律,比如说六七岁开始换牙这件事。虽然掉了两颗牙齿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但此刻她更想歇在客栈里。
    窗外的天气却说变就变了,刚刚还是明月高悬,却是在顷刻之间降下了一场暴雨,将城中正热闹过节的人弄了措手不及,那些原本悬挂的花灯也被浇灭了。
    云善渊看到窗外下雨了,她觉得炎热的气息被带走了,反倒是从怀中取出了刚掉的下颚门牙。听说小孩掉牙了,上颚的牙齿要向下扔,下颚的牙齿要往上扔,这样才能长得整齐。
    左右也是闲来无事,她拿着那颗牙下了楼,也没走离客栈太远,就是沿着客栈的屋檐下方,拐到了客栈之侧的小巷中,准备第一次尝试这种实则毫无意义的扔牙行为。
    “看来我还童心未泯。”云善渊自言自语地要将牙齿扔到了客栈的屋檐上。
    她随即就想了,也不知扔牙齿是不是一定往自家的屋子上扔。算了,扔都扔了,也别计较那么多,反正也就傻一次,感觉也还行。
    “咚!”这一声有些太响了,不是牙齿砸中屋檐的声音,而是有人摔倒的声音。
    云善渊向小巷中看去,在黑夜的雨幕中,一个男孩从泥潭中爬了起来,向她这个方向步履蹒跚地走了过来。即便男孩的衣着被泥水弄脏了,可也还能看出它本来的做工精良与价值不菲。
    “你还好吗?”云善渊随口问了一句,男孩看起来与她差不多大,也就六七岁左右。他的脸糊了一脸泥水,却也能认出那有些无助的表情。
    他该不会是因为今日逛灯会人多,然后天降暴雨与家人失散了?“你是不是迷路了?”
    男孩听到云善渊问话,他的头微微偏了偏,想要向前走过来,却是差一点就踩到前方半米的一个大水坑里。
    云善渊眼疾手快地先向男孩处窜了过去,一把拉住了他的手,将他带离了水坑。只是握到男孩手腕的那一刻,她确认了两件事,男孩会武,他的身体刚刚大病一场,似是重过剧毒。虽说毒素已经清了,只怕会有后遗症。
    “谢谢。”男孩说着伸手摸了摸,才扶住了身边的墙面,站稳了身体。
    云善渊见到这个动作,她忽而想到了什么,“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被人弄瞎了。”男孩说得似是平淡,却能听出他言辞中的悲哀。“三个月前,刚刚瞎的,现在还不太习惯。”
    云善渊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虽是看不清男孩泥水下的面容,可她知道这是一个有钱人家的孩子,他学了武功,筋骨不错,能有大成的可能。
    这让她不可避免的想到了原随云,出生在武学世家,本是天纵奇才,却是个瞎子。
    曾经云善渊也想过,如果那夜月色很美,她与原晓多说几句,一切会不会不同?她知道不会,因为没有原晓,只有原随云。
    今夜依旧没有月亮,只是她却做不到像那夜一样的沉默。
    “那你就看不到我的丑样了。”云善渊想要打破沉默,“你知道掉了两颗门牙的样子着实不怎么美观。”
    男孩愣了愣,没有想到云善渊会这样说,他第一次听到这样有趣的说法。然后,他微微一笑,“可是你告诉我了,我能想象出来没了两颗牙齿的样子。我也刚长出了新牙,还没有长全。”
    云善渊这才看清男孩的一颗门牙只有米粒大小,对于他们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实属正常。
    “所以,我看到你的丑样,你没有看到我的,还是你赢了。看不见,也不就一定是坏事。可以听到花开的声音,可以听到雪落的声音,这都是普通人少有留意的事情。”
    男孩听着缓缓点头,“你说的有道理。那你听过吗?”
    “恩,我也曾失明过三年。”云善渊想说上辈子何止失明,更是外加瘫痪,那滋味谁试谁知道。
    “可是爹已经为了我遍请名医,我的眼睛不会好了。”
    男孩还是有些落寞,没等云善渊再说什么,他又笑了起来,“不过这样一来,我就能比你多听到更久的花开声、雪落声,说不定我能试着去听到更多更美的声音。”
    若说之前,云善渊不过是因为心中的故人之念而多说了几句,那么此刻,她是真的对男孩另眼相看了。一个孩子能有如此开阔的胸怀,能如此笑对黑暗,这分气度是她也不及的。“我想你一定能更多更美的声音。”
    男孩点了点头,“我姓花,家里人都叫我七童。”
    “花、七、童,这一听就是你的小名。”
    云善渊不在意男孩说的是大名还是小名,此刻他说出小名,倒更像是孩子想要认识一个新朋友。“那我也告诉你小名,我叫云愈,云游的云,治愈的愈。”
    “小云,你在同谁说话?”此时阿吉回来了,他刚要回客栈,就看到小巷中的云善渊,还有一个七岁大的男孩。“有要帮忙的吗?”
    云善渊想起了最初的问题,她看向花七童,“那是我师父,你是不是迷路了?我送你回家。”
    花七童微微摇头,“不用了,我应该没找错地方。这条小巷出去,左侧第三间,是不是大通钱庄?”
    “是大通钱庄。”云善渊更觉得花七童了不起,他能记得如此清楚。
    云善渊先回头对阿吉说到不用帮忙,然后与花七童一起出了小巷,陪他走到了大通钱庄门口。
    钱庄还没有关门,伙计见到了门口一身泥渍的花七童先是愣了愣,然后大叫到,“掌柜快来啊,七少爷来了。”
    云善渊见伙计认出了花七童,她也就不再逗留。这时花七童该做的是换一身干净衣服,快点回家与家人相聚,想来他的家人也十分担心。
    “那我就先回客栈了,我们有缘再见。”
    花七童伸手拉住了云善渊的衣袖,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松开了,“对不起,我忘了我手上有泥。你的衣服……”
    “没关系,洗了就好。”云善渊不知花七童还要说什么,“你还有事?”
    花七童不确定地问,“我还不能听到花开雪落的声音,等我听到的那一天,我们真的还会见面吗?”
    云善渊注视着花七童,他绝不是第二个原随云。即便身处无边黑暗,他的心会是光明的。起码,她希望如此。
    云善渊在花七童略带期待的表情下微微点头,才想到他看不见,便是用小指勾起了他的小指,“我想会的,到时候我们再交换彼此的名字。”
    花七童也勾起了小指,两人的拇指相触既分。“那么,我们有缘再见。”
    第二章 (一更)
    阿吉祭奠了老朋友, 在七夕过后的那一日,他与云善渊就又踏上了西去的行程。对于云善渊为何会武功, 阿吉从不过问, 似乎有人生而知之也是一件稀松平常之事,正如他自己,曾在年幼之际, 就做到了太多人做不到的事。
    只是天下武道并不存在一帆风顺之路,即便出生在世家,从小就天资过人,亦是练得了无双的剑法,总还是有不如意, 有的不如意甚至根本无法诉说,因为无人能懂。
    阿吉驾着马车, 他虽是缺了两个手指, 但驾车的技术远非一般车夫能比,也不能与一般的江湖人比较。若是用一句话来形容,那就是很专业,像是曾经专门练过如何驾车, 才让人坐得舒适,让人忘却旅途的劳累。
    阿吉没让云善渊驾车, 而是让她看看沿途的风景, 或是看看车厢内她买的书,亦或者打坐修习内功都可以。不让云善渊驾车,是因为阿吉喜欢驾车这件事, 在此时他就像是一个平凡的赶车老头,可能要为了几钱银子而继续在外奔波讨生活。
    云善渊也不奇怪师父阿吉的安静,更不惊讶于阿吉的古怪喜好。
    他收她做徒弟,并不会手把手的教她如何练剑,而是慢慢地将所悟传递于她知晓。这可能是一个缓慢的过程,也许让她感知他的古怪喜好,也是让她感悟的一方面。
    云善渊觉得这种旅行也不错,她不必多想别的事情,只为简简单单旅行。在江湖行走时,更多是从一个地方赶往另一个地方,即便真的有闲暇去看看风景,却也是忙中偷闲。后来能云游山川,但也记挂着比试之约,也要一边撰写武学心得,总之都是不够简单的旅行。
    而今,她跟着师父,若是遇到什么怪人怪事,希望不是让她一个孩子出面,而是由师父阿吉摆平,就让她歇一歇也好。
    人闲下来,难免就会随意想些旁的事情。
    云善渊来到这个世界,唯二认识的除了师父阿吉,也就只有花七童。
    昨日,她摸过了他的脉搏,他曾经身中剧毒,这种毒已经清了,但这却非他眼盲的原因。
    阿吉说他有一位朋友也去江南花家给花家的七少爷诊过病,此病已非武功与医术能够治疗。因为那双眼睛是被刺瞎的,伤得非常深,除非这世间有换眼之术,否则毫无希望。
    对于他那位朋友的话,阿吉说可以信九成九,不过凡事没有绝对,人生于世,总会有一些微不可能的例外。阿吉不知道花家七公子会否遇到例外,更不知这种例外是什么,但它会存在。
    云善渊从老妪之处学过医术,不能说十分精通,她却有些明白师父阿吉说的例外。
    外人之力无法治愈花七童的病,因为他的眼睛被伤了根本。
    所谓的换眼之术,以她所知很难实现,即便存在也已经超越了一般武学的范畴,这种武学怕是已经涵盖了修行天道之术。
    老妪曾认为医术该是以内力改变体内的病症,当这种武学内力到达了质变的境界,武道向天道转变之时,就成为了一种修行之法,枯木逢生变便有可能。
    只是这样的修行之法,云善渊尚且只触碰到了皮毛,她还站在门槛之外,若她能跨入此门,也就离破碎虚空不远了。跨过这道门槛,说要耗时许久也不一定,独孤求败仅用两世便得到了机缘,可是要说简单那也未免荒唐。
    如今,云善渊对花七童的病没有办法,她也不知道花七童能否有那样的机缘,得以触碰天道。这些事情都太缥缈了,现实是他还是个瞎子,人可能会因不完美而完美。
    这件事多思无益。
    云善渊也不知道会不会再与花七童相遇,听阿吉的话,花家是富甲天下,花七童是花家的七公子,他说不定也不会涉足江湖之事。
    “我们要去个地方。”阿吉在进城之后,为云善渊买了一套男孩的衣物,“那个地方,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云善渊换上了男装,她也不是第一次扮作男孩子,完全无压力。只是阿吉把她直接带到了青楼,这还是有些在她的意料之外。
    毕竟,她还是个孩子,一个女孩子,难为她自己也认识也认识到了这一点。不过她也是青楼的常客了,一回生两回熟,没什么不适应。
    在阿吉的眼中,并没有性别之差,云善渊只是他收的关门弟子,让她换男装也是省去不必要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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