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案前,沈彦钦写着文书,余竞瑶为他研磨,她牵着袖角,一下又一下,心不在焉的磨着。偶尔看看沈彦钦,偶尔余光轻瞟帐外。
“担心吗?”沈彦钦低头写着字,淡淡问道。
余竞瑶浅笑,手里的动作未停,点了点头。“嗯。”
“不必担心,我不会有事的。”沈彦钦笑道。
“我是担心他不来。”余竞瑶在砚中漫不经心地加了些水。
沈彦钦闻言一怔,随即笑了。“你神机妙算,他一定回来的。”说罢,握了握余竞瑶捏着墨锭的手,只觉得她手指冰凉,于是夺下了墨锭,把她的两只手拉过来,揣在自己的怀里。
就在此时,帐帘微动,走进来一个一身铠甲的侍卫。
“殿下,齐将军手下来报,前锋中了敌军的埋伏。”
余竞瑶大惊,贴在沈彦钦胸口的手握了起来,要从他衣襟里抽出来。却被沈彦钦按了住,给了她一个镇静的眼神。余竞瑶望着他,沉静下来……
☆、第42章 图穷匕见
“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沈彦钦回了一声, 那人却站在门口, 一动不动。余竞瑶猜出了什么,轻轻攥了攥沈彦钦内衫的衣襟, 沈彦钦用余光看了她一眼, 神情镇静, 而手却已经摸向了塌下的那把长剑。
余竞瑶望向僵立的那人,见他神情紧张, 两拳紧握,全身微抖,好似在下决心一般,脸色都苍白得很。余竞瑶明白,他来了。她默默收回了手,整个人被沈彦钦向后推了推。
“还有其他事吗?”沈彦钦沉声问道,声线没有一丝起伏。
“……京都密报,请殿下……”说着他默默地把手伸到了铠甲后。此刻余竞瑶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目光盯盯地锁在他的手上,只待他掏出那暴露他身份的凶器。
“请殿下审阅……”说罢,他拿出手来, 余竞瑶下意识地跟着他手动了动, 却发现果真是一封书信。
“放那吧。”沈彦钦神情不惊, 指着东侧铺展地图的案面,淡淡道。却把余竞瑶向后推得更远了。
“是。”那人向前挪动,庞大的体格, 走得十分缓慢笨重,像在犹豫什么。
当他走到营帐正中,拐向东侧桌案时,停了脚步,此刻他距正北的沈彦钦不过两步远。只见他缓缓抬头,然目光还未对上面前的沈彦钦,便“啊”的大叫一声,猛地朝着沈彦钦扑来。猝不及防,惊得余竞瑶呆了住,她被沈彦钦向旁侧推了一把,便瞧着他直接绕过了那个扑来的男子,手握长剑朝着那人身后探去。
男子“咣”的一声,狼狈地扑倒在了沈彦钦坐榻前的几案上,余竞瑶这才看清,原来他身后一直藏着一个人!
他才是他们今日要等的那个人!
这人身材矮小瘦弱,虽隐在军人的身后不易察觉,可还是一早就被沈彦钦发现了,沈彦钦的突然袭击让他一慌,险些被沈彦钦的剑刺到。然他毕竟不是一般人,两招之下缓了过来,和沈彦钦交起手来。
白光闪烁,冷刃相接,乒乒之声越来越急促,这刺客和沈彦钦势均力敌,一时竟不分上下。余竞瑶紧张得心都快跳出来,只恨自己鞭不在手。按着先前的计划,她起身朝着帘外疾呼一声,随之响起一阵纷乱的脚步声,早已隐在帐外的侍卫瞬间涌进帐内,将几人围了起来。
见自己中计,那刺客大惊,一个不注意被沈彦钦占了上风。沈彦钦力贯剑尖,运剑一挑,直指那人颈下。那人顿时僵了住,大吼一声,还未待众人反应过来。只见刚刚还趴在沈彦钦几案上的人乍然一跃,亮出短刃,翻身而起,目光空洞地望了一眼沈彦钦,随即脚步一转,直奔余竞瑶刺去……
“竞瑶!”沈彦钦惊愕,大喊了一声!
已经来不及了,沈彦钦眼见着那人举起短刃将余竞瑶扑倒在了身下!
沈彦钦哪还顾得上剑下的人,疯狂地冲了过去,对准压在余竞瑶身上的那人,一剑刺下,直中心房。那人未起身,也未应,只是抽搐了几下,静止不动了。沈彦钦一脚蹬开了他,望见了他身下的余竞瑶。
余竞瑶双眼紧闭,峨眉深蹙,一张冷汗淋漓的脸惨白得吓人。在她的胸口,绽开大片殷红的血花,红的炫目,沈彦钦顿时一颤,身子忽得一下,灵魂出窍的感觉。他撑着剑站稳了身子,随即扑跪在了余竞瑶的身边,嘶哑着嗓子大声唤着,“竞瑶!竞瑶!”
沈彦钦血红着眼,转头盯着那个身材矮小的刺客。刚刚他趁沈彦钦撤剑转身欲逃,被拥上来的侍卫一把按了下,此刻他被押,跪倒在地,一副生死无惧的神情。
沈彦钦望着他,深幽的眸子骤然紧缩,微眯的双眼一股杀气如翻滚的黑云滕然而起,将空气凝结,让昂头盯视他的刺客也不禁打了个寒战。随即,沈彦钦的手陡然一挥,寒光一闪,刺客眼中的惊恐便随着插入他咽喉的剑凝了住。扑通,刺客倒地。
“殿下……”怀中的人轻唤,沈彦钦顿时魂归附体,瞪着眼睛望着余竞瑶。
“竞瑶!你没事?”沈彦钦既惊又喜,有点发愣。
“嗯。”余竞瑶轻声,目光向身旁扫去,沈彦钦循视而望,只见那个扑在余竞瑶身上的人,胸口插着一把刀,刀身直没至柄,正是沈彦钦的那把匕首。这刀余竞瑶一早就备在了身上。
沈彦钦望着她身上那人的血迹,一副失而复得的神情,淡去了刚刚的杀气,扬眉挑唇道,“不亏是我的皇子妃。”说罢,把她紧紧地抱在了怀里,这一抱,余竞瑶吃痛地嘤了一声。
沈彦钦顿惊,松开手打量着,才发现她的左肩正流着血,她还是受伤了。
唤来军医,给余竞瑶包扎了伤口,虽未中要害,不过刀插入的太深,伤势不轻。沈彦钦看着那伤口,剑眉冷蹙,满脸的自责。
“我不该留你。”沈彦钦悔道。
“这怪不得殿下,谁会想到刺客有两人呢,我也没想到那个军人会是刺客。”余竞瑶劝道。
沈彦钦摇了摇头,“他不是刺客,他只是被那刺客用药迷了心智而已。”
“啊。”余竞瑶恍悟,怪不得期初见他神情紧张,而朝自己扑来的时候一点理智都没有。想来也是,他若是刺客,那自己便不只是受个肩伤这么简单了。
“可是殿下,”余竞瑶拉着沈彦钦手,焦虑道,“你把刺客杀了,还怎么查是谁派来的?”
“他不会说的,”沈彦钦轻笑,“这些杀手,都是亡命徒,他们有他们的规矩。”说罢,神情凝重,叹声言道,“若是能说,早就说了。”
这话让余竞瑶突然想到了那个黑夜,幽深树林中,沈彦钦杀人那一幕。那个跪倒在地的人也是个刺客吧,她忆起她恍惚听到的那句话,“你知道我是不会说的。”
余竞瑶都懂了,面色黯淡,沉默了。沈彦钦摸了摸她的头,忧声叹息道,
“我身边到处是这样危险的人,所以一开始我没打算留你。”
“不管怎样我都不会离开你的。”余竞瑶坚定道。一开始没走,现在更不会走。
看着她认真的表情,沈彦钦笑了,在她的额头轻轻一吻。
“我会守着你的。”今天的事,绝对不会再发生了。
余竞瑶心甜,微笑点头,然神情一转,又忧虑起来,谁会对他这么恨之入骨?要派人暗杀他,不但在京都,还一直跟到了战场。不怪金童说他这么些年都生活在刀刃上,他身上的那些伤怕也是这么留下的吧。
“殿下,真的不知道是谁要害你吗?”余竞瑶迟疑问道,她莫名地恐慌起来,忆起历史上沈彦钦对晋国公的恨,想到如今晋国公对他的抵触,莫不是件事和父亲有关,或者说和自己有关?
“不知道。”沈彦钦含笑应。
……
几日来精神紧张,休息不好,这一伤,让余竞瑶的身体垮了,第二日便烧了起来。沈彦钦一面惦记着余竞瑶,一面还要继续挺进驱赶敌军,一时踟蹰不定。余竞瑶有些急,告诉他自己没有关系,不用管她。刺客已灭,她打算回京。这个样子回去,沈彦钦怎放心得下。然此刻,衡南王世子赵琰带着军队到了。
沈彦钦和赵琰会见。赵琰没想到沈彦钦这一仗打得这么快,凉州已被他拿下,如此自己便占不得半点便宜,犹豫着要不要随沈彦钦继续挺进,筹谋算计中,余竞瑶突然把沈彦钦唤走了。
余竞瑶提出,既然不用世子帮忙,那便让请求世子把自己送回去吧。沈彦钦未应,有所顾虑。余竞瑶便给他分析情势。
如今自己留下来,只会让沈彦钦分心,现在最应该做的是乘胜追击,不应顾虑其他。自己是坚持要走的,与其被几个侍卫送回去,随世子队伍同回岂不是更安稳?重要的是,如今世子带来的人马不少于沈彦钦余下的队伍,只怕他心生歹意,若是与沈彦钦抢夺凉州,把沈彦钦的队伍一举歼灭,最后诈称是自己从突厥手中夺取的凉州,这样非但灭口立功,还占了西北之地,这不是依人作嫁吗。
沈彦钦沉默,其实这些他何尝没想过,余竞瑶即便留在身边,以军中的条件没办法妥善照顾她,倒是跟着世子回去更安全。只是,赵琰会想不到这些吗?他岂会为了一个不相干的皇子妃,撇下这块即将到口的肥肉?
可谁知,沈彦钦一提,世子一口应了下来。见他听闻此事后,略显忧心的神情,和毫不犹豫的态度,沈彦钦隐隐意识到了什么。
世子留下部分人马观望,一部分人随他送皇子妃回京。
虽然此番前来赵琰怀揣他意,且也并未帮上沈彦钦,但毕竟他是唯一肯出兵西北的人。再加上一路对她悉心照料,余竞瑶感激。与随侍言谈间,听闻了皇子妃如何负伤,又是如何协助三皇子破阵攻城,赵琰越发觉得这个姑娘不简单,对她的好感亦是加深,感叹自己没有在她出嫁之前遇见她。也明白了为何她已嫁人,陆侍郎却对她念念不忘,若是换了自己,许也是如此吧。
提前得知余竞瑶负伤回京的消息,晋国公遣人在城外守候,直接将她迎回了国公府。见她伤势不轻,高烧未退,整个人虚弱得提不起来。母亲心疼得哭泣不止,然晋国公却好一番将她数落。责备她任性妄为,忤逆长辈,不辞而别,让一家人为她担惊受怕……总之他是把这些天积压的怨一股脑地道了出来,接着出了门,遣人去宫里请贵妃唤了御医来。
静心养了些时日,烧退了去,伤口逐渐愈合,余竞瑶的精神也好多了。她请赵琰帮忙留心沈彦钦的消息,赵琰应了。听闻衡南王放弃帮助沈彦钦的计划,将留下的军队全部撤回西部,余竞瑶明白,他定是无利可图了,也就是说沈彦钦一切顺利。她也安下心来。
陆勉听闻余竞瑶负伤而归,便前来探望,可她依旧闭门不见。毕竟身体虚弱,不便强求,陆勉也只得和晋国公聊了一会,悻悻而归。
然一出门,迎来了前来探望的睿王。
“陆侍郎,许久不见了。”被一群侍卫拥着,睿王走上前来。陆勉含笑施礼。
“忙于公务,故而未曾拜访睿王。”陆勉恭谨应答。
睿王看着陆勉挑唇而笑,点了点头。自从狩猎陆勉因太子受罚后,便沉寂许久,和自己的走动也少了,这件事给他带来的影响睿王可以理解,况且当初自己也未帮他言上一句,许他多少有了芥蒂。不过宣平侯府这条臂膀,他如何都不能失去。
“宣平侯最近身体如何?”
“家父还好,伤寒已愈,身体渐渐恢复。”陆勉含笑应。
“那便好,宣平侯是朝中元老,一定要好生休养。如此这侯府重任便落到侍郎身上了,有何需要,侍郎尽管开口便是。”
“陆勉谢过睿王。”
见陆勉神情依旧,波澜不惊,睿王笑了笑,留下身后的侍卫,走到陆勉的身边。笑问:
“陆侍郎这是来看望皇子妃?”
被睿王这一问,陆勉微怔,淡笑,点了点头。“听闻皇子妃伤势严重,晋国公忧心,带了些补品前来探望。”
“嗯,的确伤的不清,为三皇子挨了那么一刀。虽说我这表妹平日里骄横跋扈的,其实怕疼得很,这陆侍郎也清楚。竟不知她还有这胆量,到底是咱们轻看了她。”睿王脸上浮着笑影,目光探查着陆勉的神情。“听说西北一战,竞瑶给三皇子出了不少的主意,这姑娘是深藏不露啊,只可惜,当初她任性妄为,非要嫁给三皇子,不然……”
睿王没有说下去,见陆勉的眉梢挑了挑,便知道这话说道他心里了,于是笑影更深,言道:“兵部很忙吧?”
睿王突然转了话题,陆勉抬眼看了看他,从容道:“新年伊始,重整军籍,调整军令。入冬以来,蜀地屡受滋扰,朝廷欲征兵平乱;去年秋辽东军屯被占一事,兵丁缺额也尚未补足,故而事务多了些。”
“啊,”睿王做恍悟状,阴测而笑,“想必是案牍高累,应接不暇,所以西北前线发来的要求补给物资的文书都来不及处理了吧。”
闻言,陆勉心头一震,屏住了呼吸。
“不过事情总要有个轻重缓急,征补兵丁的事,急得过战事?这若是让旁人知晓了,不得不对陆侍郎加以揣测啊。”
睿王言罢,陆勉心底冷笑。看来自己压下三皇子请求补给的文书一事被他发现了,不过发现了又如何,全国各方均有战事,补给不足也不是西北一处,就算自己有私心,此刻也挑不出理来。不过陆勉犯不上跟他较真,睿王这恩威并施,陆勉不是不懂他的心思,也更不能得罪于他。
“谢睿王提点,陆勉日后定当恪尽职守。”这私心,陆勉未承认却也未否认,不过这也算一种态度,他别无二志。
睿王满意一笑,其实也不用担心,陆勉所作的一切都是放不下余竞瑶,只要他对余竞瑶不死心,那他便没办法和自己脱离关系。所以如今怕只怕,陆勉不得反生恨,那便如何都挽救不了了。
“许久不见,想和陆侍郎叙叙旧,劳烦陆侍郎再陪我去见见表妹吧,稍后一叙,如何?”
陆勉看着睿王狡黠的笑,了然会意,点了点头。
☆、第43章 凯旋之日
余竞瑶的伤口逐渐愈合,身体也恢复得很好。转眼两月过去, 春暖花开, 余竞瑶想和妹妹一同去赏梨花,妹妹未反对, 这么些日子, 虽心有余怨, 却也慢慢接受姐姐了。
京城最美的梨花开在珲王府,可余竞瑶不想去, 便去了城东的梨园。
看着似雪压枝,青素淡雅的梨花,余竞瑶突然意识到,已经一年了,她嫁给沈彦钦已经有一年了。时间真的过得很快。相聚半年,她整日提心吊胆地生活,小心谨慎,战战兢兢;然当她试着要接受他时, 他却走了,转眼相离又是半年。
就快要回来了。前日收到的信,短短四字:十日必归。
春风浮动, 花瓣随风而荡, 朗日下若雪若絮, 翩跹而舞,悠悠而落,载着情思, 载着惦念。
“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余竞瑶心头泛起了这句诗,想得出了神。
身后隐隐地好似有人在唤她,余竞瑶回首,看见气喘吁吁又荣光满面的霁颜跑了过来。
“小姐,小姐,三皇子回来了!已经到了广阳门了。”
余竞瑶愣了住,一身素衣,像似定格的梨花仙子,任花瓣在她身周飘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