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萧侯正在府内享用着美食。一筷子鲜嫩的鲈鱼脍,就着一口醪春,真是给个神仙都不换呐!
萧锦初一边哼着不知打哪听来的乡间小调,一边大快朵颐。常管事就有些感慨,幸而主子坚持让九郎和十四娘自己回房用膳,不然这新平侯的形象可能就保不住了。
“府里有什么要报与我的就说,若无事就早点歇着吧!”萧锦初之前的坏心情已经被鱼脍给冲得差不多了,显得格外好说话。
常管事正好有件事要知会一下侯爷,赶紧道:“江州二房那边听说九郎已选上官,以后恐怕要长留京师,特意派了管家上京来准备采买房舍。”
“来得还挺快!府里旁的没有,就数屋子多。让他们继续住在这就行了,九郎以后赴衙办公,这边离台城也近些。”萧静宜是个知情识趣的姑娘,萧靖远也颇为争气。萧锦初对这兄妹俩的观感不错,留他们继续住着也无妨。
“是,小的也是这样回的。不过我看江州那边意思,房舍还是要买,先权作别苑。反正京中房价只高不低,可以留着取租子。以后万一有其他族人上来,也好安置。”常管事是见惯了豪门世家的,反正也不差那点钱,于人于己都方便。
萧锦初懒得管这些琐碎细务,当下拍了板:“那便随他们,你帮着介绍个靠谱的牙行。”
“明白,”常管事诺诺连声,又道:“二房此次上京时还携了不少礼物,说是谢女郎的照顾。有南边新出的绢花,各色提花锦缎,新酿的春酒……还有不少活禽野味,鱼鲊都捎了两大坛来!”
“还有鱼鲊?”金银绸缎这些没什么可稀罕的,说到鱼鲊萧锦初来了兴致,“倒是许久没尝过这个味了,吩咐厨下明日整治出来。”
既是主子想吃这口,下面的人哪有不奉承的道理。常管事先替膳房许了一堆愿,连声担保主子明天一早必能尝到,高高兴兴地退了下去。
剩下萧锦初一个人对着烛火发呆,她觉得脑子里似有无数事绕着,但要揪出来细想一想,又没了踪影。最后,目光就落了提盒上,鱼脍已经吃光了,盘底只剩了些金齑。金色的粉末星星点点,倒有些像初春的草花。
说到鱼,她就又想起了鱼鲊。以前在兖州时,她也见过人做。
要取肥大的鲂鱼,去鳞去骨去内脏后洗干净,切成大片 ,用盐抹匀了晾干。顶好用清洁的石板压去多余的水,这样鱼鲊可多存些时日。等鱼干成型了,拌入酒糟、姜片、莳萝等调料,净坛封存半月即可食用。
这样制出来的鱼鲊,颜色红亮,香气扑鼻。就算是夏天也不会轻易腐坏,最是下饭下酒的好东西。
“阿锦,别太靠近河岸,小心把你冲了走,我可拉不住。”陈女官看着忙个不停的女娃,忍不住叹了口气。
小女娃才十来岁,生得粉琢玉砌,叫人一见就喜欢。只见她扮了个鬼脸:“知道了,阿姨,我再捉两条鱼就回去。”
陈女官拗不过她,只得看得更紧些,免得一不留神真把人丢了:“阿锦,府里又不缺这口吃的,你天天来河边捉鱼是想做什么?万一被郎君知道你没念书跑出来,可别怪阿姨没给你求情。”
“前几日村里的钱婆婆教了我做鲊,人家想试试嘛!”萧锦初想起师兄的冷脸,小心肝不禁晃了一下。所幸片刻后又坚持住了,语气很是坚决。
“你这孩子!”陈女官不禁爱怜地点了点她的头,“想吃鱼鲊的话,厨下多的是,哪里就要小娘子自个动手了。”
“哎呀,这就是先生说的: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女娃儿古灵精怪地晃着脑袋,半唱半吟道。
眼见日头偏西,陈女官不得不假装板起了脸:“这些鱼不鱼的我不懂,我只知道你再不回去可真要挨罚了!”
“好啦,这就回去。”萧锦初见没有傻鱼儿再上钩,只得作罢。提起今天捉到的两尾半大鱼儿,熟练的用草绳穿了起来。一手提溜着鱼,一手牵了陈女官,蹦蹦跳跳地走了。
这条大河叫做滑水,因从前这一片是滑国的故地而得名,养活了两岸无数的百姓。特别是这里所产的鲂鱼,尤为肥大少刺,是制作鱼鲊的好材料。
作者有话要说: 我查的资料中鱼鲊有两种做法,一种就是放盐,一种是要放酒糟的,这里取第二种。
感觉很像现在的糟鱼,配泡饭应该很好吃吧!
第19章 人间地狱
一路行来,可见麦田金黄,蜀黍彤红。宁静的村庄升起袅袅炊烟,村口的李大娘正在扯着嗓子唤小幺儿回家。
萧锦初时常溜到这里来玩,与村子里的人都很熟,就冲着那淘气的男孩挥了挥手。那男孩也兴奋地应合,却被他阿娘在后脑勺拍了一掌。
萧锦初看了个满眼,就捂着嘴哧哧地笑,在心里盘算着下次定要好好嘲笑他一番。
进了城,行不多时眼看就要到王府,萧锦初就蔫了。躲在陈女官后头,好似做贼一般偷偷溜进角门。连胖厨娘招呼她吃平时最爱的桂花糕,她都闭了耳朵不理。
一路小跑进后花园,书斋设在那后头。四下瞭望一圈,静悄悄地没什么人,连负责修理枝叶的仆妇都没瞧见,萧锦初就长出了一口气。
陈女官见她紧张的样子,没好气地扫了一眼:“你也知道怕,今天是最后一回,再有下次可别指望着我给你打掩护。”
“好阿姨,我知道啦!”女娃撒娇的本领却是天生的,拽着陈女官的手来回晃,笑得像掺了蜜,直把陈女官弄得好气又好笑。
许是老天不想让她太得意,正在萧锦初暗地庆幸今天又是有惊无险地时候,一个青衫少年却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忽然冒了出来。“萧锦初,你不好生温书,又跑出去抓鱼了?”
“蒋郎君……”陈女官赶紧屈膝为礼。
萧锦初却不大客气,睁大了一双眼道:“蒋澄,我听说师兄让你去催粮,怎么看着像没事可做,倒有空天天盯着我!”
“不知上进,一天到晚只顾逞口舌之快。就你这样的顽劣女子,真是枉费了褚先生的教导。”少年冷笑了一声,把她从头打量到尾,满满地不屑。
萧锦初被骂了也不生气,仍是笑得甜蜜蜜的,只是话说出来能气死人:“是阿,我顽劣自然有先生管教。有些人倒是也想让先生教导,巴巴地从京城跑到这来,可惜先生偏偏看不上!”
可怜蒋澄一个翩翩少年郎,被她噎得脸都快变形了:“你…你……世上惟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两人都是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哪里肯示弱,这一架着实吵得难解难分。陈女官无可奈何,怎么拉都拉不住。忽而,从王府花园的层层花树后,一个清冷的男声响起:“在闹什么呢?”
这一声,当真比玉虚宫的灵符还管用。两个刚还吵得沸反盈天的人,立时跟被点了穴一样,齐齐闭了嘴。
“见过大王。”陈女官赶紧下拜,一边给萧锦初使着眼色。女娃也是聪慧,当即跟着乖乖喊:“师兄!”
蒋澄自觉已是个大人,还被人撞见跟个小女孩吵架,脸色很是尴尬,也讪讪地行了个礼:“使君……”
从小径中缓步走来的美貌青年就是此间府邸主人,东郡王卫潜。他乃是今上第三子,负责领兵镇守兖州。
“方才亦纯正在找你,好像说军粮有一处数目不对……”卫潜的目光先落在了蒋澄身上,后者听了这话如蒙大赦,当即回道:“军务不容耽搁,属下这就去寻安长史。”
说罢,急急如漏网之鱼,径直往外间去了。剩下一个萧锦初,别看刚才还跟混世魔王似的。一对上师兄,她就有点腿抖。
自先生去云游,她的课业就是由师兄布置。若没完成,也不打也不骂,只罚抄书。若是抄错抄漏了,字不工整,没能背诵出来……也没事,就接着原来的继续抄。一来二去,萧锦初算是被治住了。
尤其是此刻卫潜看着她的眼神有些不善,萧锦初一边低头,一面小心地把鱼往裙摆里又藏了藏。
“又出城去了?”卫潜一身戎装未解,虽是问句,语气中的肯定却是十成十的。
萧锦初就可怜兮兮地偷瞄着陈女官,那眼神真是要把冰人也给看化了,陈女官不由叹了口气:“是婢子的错,不该陪锦娘子出府的。”
“你有错自然要罚,她的错也不能就此免了。”卫潜冷冷地瞥了她一眼,萧锦初瑟缩得越发厉害。
“你这些日子太不像样,去抄上十遍《孟子》静静心,不抄完不许出门。”
审判结果出来了,萧锦初只觉得眼前一黑,几乎要晕过去。她又不敢像对陈女官一样去拽师兄的衣摆,只能带着哭腔喊:“师兄……”
“怎么?嫌少吗?”卫潜此时倒很善解人意,马上接到:“那不如就改成抄《淮南子》吧!”
萧锦初此时眼睛不发黑了,简直是整个人都木了。《淮南子》比《孟子》长了三倍有余,要是真抄上十遍《淮南子》,她估计到明年这个时候都别想出门了。
“还有,把她的鱼给我丢去厨下。整日捉鱼打鸟,心都野了。”卫潜最近为着战事焦虑,也没什么心情来管调皮的小师妹,施以最后一击后便背过身去书房了。
只剩下一个欲哭无泪的女娃僵在原地,陈女官看了心疼,忙劝慰:“最近忙秋收,听说北狄又在蠢蠢欲动,郎君操心正事还来不及。这回你可算撞了个正着!待过些日子我再探探郎君的口风,现在你且收收心,乖着些罢!”
好了,鱼没了,人也给关了禁闭,这鱼鲊算是彻底泡了汤。这种时候,换了一般人可能也就算了。
但萧锦初不是一般人,她是个有毅力的孩子。特别是她认定了的事,就非做不可。这个毛病一直到她长大成人也没好,此时发作起来自然更是厉害。
于是,她暗自制定了一个计划。先做出一副乖乖受教的样子来,天天认真抄书。除去给师兄请安,那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连这么装了五六日,连最亲近的陈女官都只当她是转了性,纳罕不已。
一番隐忍之下,终于被萧锦初等到了一个好时机,这天府里卫潜与府里所有的幕僚都去了城楼巡视。萧锦初就哄了陈女官去给她到膳房取点心,趁这点间隙熟练地甩开所有侍女,从后墙的狗洞溜了出去。
这下真好比打破玉笼飞彩凤,顿开金锁走蛟龙。萧锦初一路走着,实在对自己的作战计划无比满意。
可这份满意在出城之后很快就化作了乌有,无它,四周太安静了。官道上没有平时随处可见的行人与小贩,连平时挤满了人的水棚下头都空空荡荡。
田野里更是静得连虫嘶鸟鸣都听不到,静得叫人胆寒。太反常了,是不是该回府去?萧锦初不禁犹豫起来。但一想到那没抄完的《淮南子》,想到这次被抓住可能一年半载都没机会出来,她马上又下定了决心。
鱼且不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想到这里萧锦初不由收敛起脚步,临时拐上了一条小道,她想先去李家村看看。
然后,她见到了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的一幕……
村子在燃烧,升腾的火光虽然还隔了很远,依然能灼痛人的眼。萧锦初警醒得很,当即伏下身,整个人埋在茅草中缓慢地往前爬。
所有人都被聚集在村口,一队穿着皮甲的骑兵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喊了几句听不懂的话。萧锦初的心在缓慢地下沉,是北狄人。虽然兖州与北狄相接,双方常年交战,但这还是萧锦初第一回看见活生生地北狄人。
他们既没有红眉毛绿胡子,也不是如夜叉般青面獠牙,就是生得高大些,五官也更深刻粗犷。
见村民们只是发抖,却不答话。有个懂汉话的兵就站了出来:“问你们呢!粮食在哪里?趁早交出来,惹了咱长官,叫你们一个都活不了。”
“兵大爷,咱们实在是没粮了。”一个胖胖的妇人忽然扑通跪在了地上,膝行两步,连着磕了几个头。“求你们放一条生路吧!”
她这一跪,其他的妇人也都拉着孩子嘤嘤地哭了起来。男人们纷纷捏住了手里的锄头,露出敢怒不敢言的神色。
“老子是给你们脸了!”那个兵脸一黑,拔起马头就往前踏了下去。胖妇人连喊都没喊出一声,就被马踢踩中了腹部,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半天都没动静。
一个拖着鼻涕的小男孩哇地嚎啕出声,一边喊着:“阿娘,阿娘……”他姐姐流着泪,死死抓着他,不让他跟着跑过去。萧锦初咬着下唇,几乎要沁出血,那是李婶和她的一双儿女。
“队正,这群南蛮子恁地絮叨,不如杀几个叫他们知道知道厉害!”眼见村民有些骚动,又有一个刀疤脸的军士不怀好意地道。
看上去像个领头模样的军官点了点头,“所有男丁,一个不留!”
此话一出,士兵们都激动起来,一个个迫不及待地抽出了腰间的刀。村民们见势不好,不知谁带头吆喝了一句:“跟他们拼了!”男人们抓着锄头、镐就往前冲,妇人们则护着老人、孩子向四面逃窜开来。
那些北狄军士却一点也不着急,分出一队去应付那些庄稼汉。其他人甚至互相说笑了一会,才驱马追了上去。此处尽是平地,人怎么能跑得过四条腿的畜牲。
北狄人不紧不慢地撒开包围圈,此时也不管男女老幼,只把村民如羊群一样驱赶着跑来跑去。直到有人力竭倒地,或被踩踏而死。他们才冲上去把脑袋砍下来,丢在马上。
村里的火仍未熄灭,冲天的黑色烟柱笔直往上,似乎要接到云端。四下里充斥着村民的惨叫声,血沁入大地,染成一片红褐。
这大概就是佛家典籍中说的阿鼻地狱吧!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人是天生的战神,总会有一些经历是常人无法得知,也不想经历的
第20章 北巡之议
萧锦初毕竟只是个小女孩,她只能死死咬紧了牙关。一手按着腰间的匕首,那还是上回生日师兄送的礼物。一步一步缓缓地往后退,锋利的茅草划过她白嫩的手脚,割出了无数道血痕。她恍然不觉,她只知道她得逃,要不然她也会死在这里。
北狄人的笑声越发放肆,他们似乎杀上了瘾,对着妇孺也毫不手软。忽然,一个重物挟着腥风落到了萧锦初眼前不到两步的草丛中。
透过茅草的缝隙,她看到了一双眼,一双血红的眼。那是李婶的小儿子,他之前用芦叶给她编过小虫儿,编得像极了。他还说过,等长大了他要去参军,叫乡亲们再也不受北狄的欺负。
然而现在,他就在离她两步的草丛里,只剩下一个脑袋。他的嘴微微张着,似乎想对她说话,最终化作了眼角的一滴血泪。
萧锦初的四肢百骸都没了知觉,她只能像木偶那样僵硬地向后退,一步两步……一直到整个身体往下一沉。
自己是到河边了吗?衣衫浸来水渐渐沉重,萧锦初想挣扎,可脚被水草死死缠住了。水漫过了她的口鼻,带着土腥味直窜到肺中。
要死了……萧锦初闪过了这么一个念头,如果就这么死了,她会不会遇上那些乡亲们?到时候她又该说什么呢?
有一双手温柔地拥住了她,萧锦初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如果这就是死亡,那么也不算太坏,至少她没有丧命在北狄人的屠刀下。如果有来世,她要……
眼前的光是白色的,是温柔的,并不刺眼。萧锦初好奇地摸上去,居然是一种很绵软的触感。像柔和的丝被,也像刚出锅的桂花蒸糕。
耳边传来了师兄的声音,那一贯沉静冰冷的嗓音,此刻却像是点了一把火,充满了暴烈的气息。“阿陈你给我闪开,今天不好好教训这个丫头,我看她迟早要把天也捅出个窟窿来。让开!”
陈女官低婉的声音中透着虚弱:“郎君,阿锦已经这样了。您就算有天大的火,总得等她好起来,到时候就算您要上军法,我绝不敢拦着。”
碰的一声,似乎是无数碎瓷落地的声音。萧锦初觉得头有些沉,再睡一会吧,也许再醒过来时师兄就没那么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