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微臣肚子饿了!”
……
众游客正玩得高兴,没想到白胡子老头儿居然拒绝得如此直接。不由得心中都有些失望,再也顾不上什么朝仪不朝仪,纷纷站出来,七嘴八舌地提醒。
“国库所存,皆为民脂民膏,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才是正理。朕和尔等,怎么有资格随意挥霍?!”那白胡子老头却忽然端起了皇帝架子,向下望了望,沉声强调。“你等的好意朕心领了,退朝,各自归家!”
说罢,连看都不再多看大伙一眼,站起身,扬长而去。
“退朝——!”太监首领伸直脖子,长长地拖了一个颤音儿。
“嗤——!”屏风后,有人好像不小心被门闩扯住了衣服,发出一记短短的撕裂声。很低,转瞬就无影无踪。
“这就走了?!”众扮作文武百官的游客们,感觉自己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围住扮作吏部尚书的大伙计完颜遂,不依不饶。“这才玩了不到半个时辰,一百多文钱呢!你们太会赚钱了,就是明火执杖,也没这么快的赚法!”
“敢情上一次朝就半个时辰啊,哪国的皇帝敢这么懒?赶紧让他回来,本尚书这还有事儿没来得及上奏呢!”
“刚才都是他们文官说话,没轮到我们武将,退钱,退钱!”
“要么让他回来,要么退钱!”
“退钱,退钱……”
那大伙计完颜遂也是见识过大风大浪的,根本不跟众人硬顶,只是笑嘻嘻地拱着手一个劲儿地赔礼道歉。待把大家伙都磨得没有脾气了,才朝旁边的侧房指了指,继续笑嘻嘻地补充道:“各位,各位稍安。跟个亡国之君一起吃饭,不是自寻晦气么?多没意思啊!这样吧,偏殿中,有些字画,都是他亲笔所做。我这里给大伙打个八折,看上哪个,大伙随便挑。回去后随便一转手,保证都是十倍的利润!”
“哼!便宜了你!”
“亡国之君的字画,我等买了更嫌晦气!”
“要是将来出不了手,老子一定打上门来拿你是问!”
……
众游客知道他背后肯定有契丹高官撑腰,也不敢把事情闹得太大。听说字画有折扣可打,又说了几句硬气话,陆续顺坡下驴!
石重贵年青之时,也算得上是个文武双全的俊杰。被俘之后又给关在晋王寨里头百无聊赖,因此所做的字画,倒也颇具几分大家风范。只是格调太灰暗了些,无论是字还是画,笔墨背后,都透着化不开的愁苦。
众游客大都是商贩,读过的书不多,当然对字画的鉴赏能力也非常有限。看到书法的内容都是些怀古伤今之词,便已经有了几分不喜。待看到画中的风景也都极为萧瑟,更提不起什么收藏的欲望来。念在这些作品倒手后有可能赚到钱的份上,捡小幅草草挑了几件,结算时却又逼着完颜遂和伙计们多给打了半分折扣,才陆续姗姗离去。
唯一识货的大客户,就是装扮成公子哥儿的韩晶。只见她每看中一件作品,就驻足细细赏鉴,把作品的精髓和不足都找了个遍,唯独对幅面大小和价钱高低问都不问。看够了之后,直接让伙计从墙上取下来给自己“打包”。
陆陆续续挑了十几幅作品,看看周围游客差不多已经走光了,她才心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吩咐伙计带自己去结账。
那完颜遂等大小伙计,知道遇到了不差钱的主顾,一个个喜上眉梢。众星捧月般,将四兄弟请到另外一间屋子里,先吩咐人上了顶级的茶汤给贵客润喉,然后才不慌不忙地取出算盘和纸张,将韩公子精挑细选出来的作品汇总结算。
一共七千多文足额天赞通宝,抹去折扣之后,还值五千多文,折合差不多正好五两银子。韩公子看了,也不再多啰嗦,直接掏出五个一辆重的银饼扔了过去,把骨子里的纨绔子弟味道,展现了个十足十。(注1)
众伙计见他出手豪阔,愈发恭敬有加,一个个恨不得趴在地上添他的靴子尖儿。韩晶看看火候差不多了,便将茶盏朝桌子角上一放,冷笑着说道:“这些破玩意儿,说实话,本公子根本没看上眼。只是难得来辽东一趟,回去时不方便空着手,所以才勉强买上几件应急。”
“那是,那是,公子爷您什么身份啊!无论买谁的东西,都是抬举他!”大伙计完颜遂见韩晶眼底带着淡淡的蓝色,发根儿处也隐隐透着一抹暗金,猜测此人恐怕是出自契丹贵胄之家,愈发全力奉承。
“可惜啊,就是有人不识抬举!”韩晶用手拍了下桌案,嘴角上翘,满脸讥讽,“本公子想跟他吃顿饭,他居然敢推三阻四。怕本公子给不起钱么?你说,把那亡国之君叫出来跟我们兄弟四个吃顿饭,需要花多少钱?开个价,本公子照付便是!”
“这……?”没想到韩公子还念念不忘跟皇帝同桌吃饭的事情,大伙计完颜遂手里捧着茶壶,牙齿不停地咬自己的腮帮子。
眼前这个肥羊公子哥,平素一整年也遇不到一个,把他往门外推,等同于跟“孔方兄”过不去。可石重贵的地位再卑贱,也是个亡国之君,一旦此人出了问题,再多的钱,惹祸上门的那个人也是有命赚没命花!
“怎么?你家掌柜,难道没教你怎么做生意么?还是你觉得耶律将军手头宽裕了,看不上这点儿赚头?”韩晶却仗势欺人,冷着脸,厉声逼问。
唯恐对方不够重视,这句话,她干脆用汉语和契丹语,分别说了一遍。大伙计完颜遂听罢,额头上立刻冒起了汗珠。放下茶壶,默默躬身行了礼,倒退着走了出去。
“京,老四,他去干什么了?怎么被你吓得如此厉害?”赵匡胤看得满头雾水,轻轻拉了一下韩晶的衣袖,低声询问。
韩晶迅速四下看了看,确定伙计们都躲出了门外。吐了吐舌头,用极低的声音回应,“我猜得没错,他们赚的钱,很大一部分要交给负责镇守这里的契丹将军,从旗面儿看,应该姓耶律。而大辽国素来不给诸军发饷,全凭将领们带着手下去打草谷。这地方已经被大辽征服多年,四周也没有女真、室韦和其他野人的部落,怎么可能有充足的草谷打?所以从石伯父身上刮到的钱,对镇守此地的皮室军来说,已经是非常重要的进项。能多刮到一文,就断没有将客人朝外推的道理!”
“噢!”赵匡胤恍然大悟,苦笑连连,“他们当年如果不是在中原打草谷,打得百姓无法忍受,奋起反抗,也不至于这么快就被赶了回来!唉,人都说吃一堑长一智,他们可好,光吃亏不肯长记性!”
“话也不能完全这么说!”韩晶脸色微红,低声反驳,“契丹在辽东原本不算大族,突厥、奚、秣鞨、甚至从马砦水那边逃过来的高句丽人,都比他们强大。完全靠着不断对外劫掠,才养成了部族中男子悍不畏死的性格。所以打草谷这个传统,一时半会儿不可能丢弃!”
“那倒也是!”赵匡胤想了想,认真地点头。“中原那边,军饷倒是给的足。可除了主帅的牙兵之外,其他各营兵马,打仗时纯属应付差事。所以遇到南下的契丹人,总是败多胜少。”
“那也比纵容属下去抢好。除非你不准备把治下的其他部族,当作自己的百姓!”好半天都未曾说话的柴荣,忽然幽幽地插了一句。比众人成熟得许多的面孔上,瞬间写满了愤懑。
赵匡胤和韩晶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如此激动,愣了愣,笑着闭上了嘴巴。就在此时,门轴儿突然“吱呀”发出一声响,完颜遂的顶头上司,先前带着手下满街敲锣打鼓的秣鞨商人李致远,满脸堆笑地走了进来。
入门之后,先给大伙团团做了个揖。随即,便用标准的契丹话发问,“这位公子,请恕小老儿眼拙,先前没认出您来!您如果想跟晋王吃顿饭,也不是不可商量。但小的毕竟只是个商人……”
“噢,早说不就结了!”韩晶撇撇嘴,从腰间私囊里掏出一个婴儿拳头的金牌,重重地拍在了桌案上。
“嘶——!”一看那金牌的色泽质地,秣鞨商人李致远就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再看到金牌中央的契丹大字,立刻倒退数步,躬身施礼,“原来,原来是萧公子来了。小人眼拙,小人眼拙,不知道公子爷您是……?”
“不该打听的,别乱打听!我就问你,我们四人有没有资格去跟那中原皇帝吃顿饭?”韩晶白了他一眼,伸出手,迅速用袖子盖住当初大伙在燕山中从打草谷的那伙契丹人尸体上搜来的金牌。
“有,有,小的这就命人去准备。小的这就命人去准备!”秣鞨商人李致远不敢再多嘴,拱着手连声答应。
那金牌上的契丹大字,是欧古妮,对应的身份乃是一位小将军。按照辽国北院官制,一个部族里的小将军,级别并不算高。但欧古妮这三个契丹大字,却无论如何都让人小瞧不得。那乃是契丹皇后一族改姓之前的源头,甭说他区区一个商人不敢招惹,即便镇守此地的耶律德光将军亲自到场,恐怕也得礼敬三分。
本着不给自己招灾惹祸的原则,秣鞨商人李致远立刻派人去准备“御宴”。至于这顿饭的名义主人石重贵的态度,根本没功夫去问。
须臾之后,酒菜准备停当。皇帝陛下“有旨”,请众人到花园入席。秣鞨商人李致远唯恐石重贵耍性子得罪了客人,又亲自领大伙去了后花园。先小心翼翼地敬了客人几杯酒,然后才吩咐石重贵好生伺候着,自己则躬身告退。
“什么味道?臊得好生厉害!”柴荣目送他离开,随即用力抽了几下鼻子,目光在桌案旁替大伙把盏的太监身上来回扫视。
“咱,咱家……”几个太监气得满脸青紫,用目光盯着白胡子老头石重贵,祈求主人替自己主持公道。
谁料想石重贵却彻底服了软,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轻轻挥手,“你们几个都下去吧,换几个宫女过来。虽然都老了些,却也算不得我有意慢待了客人!”
“是!”太监们红着眼睛行礼,放下酒壶,踉跄而去。
转眼间,酒桌上,就只剩下了四兄妹和石重贵。气氛立刻就变得极为诡异。柴荣、赵匡胤和韩晶三个,把说话的权力都默契地移交给了宁子明。而宁子明,却只是仰起头,愣愣地看着自己传说中的父亲,千言万语,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一路上在睡不着觉的时候,他曾经在心中,无数次描绘过石重贵的模样。或者魁梧伟岸,或者玉树临风,虽然已经成了亡国之君,却依旧英气不减,铁骨铮铮。却万万没有料到,石重贵的真正模样,却是个没脸没皮的糟老头儿。为了苟延残喘,不惜像戏子一样,每天朝所有见到的人摇尾乞怜。
一路上睡不着觉的时候,他也曾经无数次在心中告诫过自己,自己见了石重贵之后,无论如何都不要失态,无论如何,都要装出生活优渥,衣食无缺的富贵公子模样。让石重贵放心,给石重贵信心。让父亲不为儿子担忧,也让父亲知道,儿子未曾忘了他,总有一天会想办法救他脱离苦海。
然而,所有准备,都于看到石重贵在游客面前装疯卖傻的一刹那,被摔了个支离破碎。这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个宁愿亡国也不肯当孙子的英雄豪杰!也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个,威武不屈,贫贱不移的父亲!这就是一个普通人,一个为了活命豁出去所有的糟老头儿!可偏偏这个糟老头儿的真实年龄还不到四十岁,偏偏这个糟老头给他的感觉,还的确就是血脉相连!
“二宝,你不该来的!”打破沉默的,却是石重贵自己。“我今天第一眼,就认出了你,只是,只是我从来没想到,你竟然还活着!”
注1:天赞通宝,耶律阿保机在922年前后所铸。因为急于展示国力,用料颇为讲究,份量也足。完整五损的天赞通宝,每枚大约重4.9克上下,与质地最好的玄宗时代开元通宝相当。
注2:契丹大字,在公元920年前后,耶律阿保机命人参考汉字所创。但非常让耶律阿保机郁闷的是,此字只能作为官方文字使用。民间场合,大部分契丹人,包括大部分皇族和后族,都以习汉文,写汉字为荣。
第四章 答案(四)
一声“二宝”,令宁子明心中的所有怀疑和戒备,瞬间崩塌。
十五六岁正是男人身体变化最快的时候,过去一年里,他又屡经磨难,整个人的变化之剧烈,连他自己偶尔对着镜子时,都会大吃一惊。更何况,今天他为了掩人耳目,还专门用姜水洗过脸,头上的帽子,也刻意用了行商们专门用来挡风的宽沿!
然而,这一切,却根本不妨碍石重贵第一眼就认出了他。尽管,比起去年这个时候,他已经足足窜起了一头高,原本略带些肥胖的圆脸,也早就变成了成年男子的长圆型。
“我,我……”少年人踉跄着站起,手扶桌案,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淌。对面坐的是他的父亲,他昏迷之后就一直想不起来,却始终血脉相连的父亲;第一眼就认出了他,却故意装疯卖傻,拂袖而去,试图将他赶走的父亲;宁可玉石俱焚,也不肯给耶律德光当孙子的父亲;宁可偷偷下诏将皇位传给昔日见死不救的仇家,也不肯给契丹人当傀儡的父亲……
这样的父亲即便已经落魄到唱戏为生,却依旧令他这个做儿子的感到骄傲。这样的父亲虽然是个亡国之君,但在他这个儿子眼里,依旧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坐下,别,别,别靠得太近。周围,我周围的人,未必都可靠!”石重贵心中,此刻也百感交集,却强压住将儿子搂在怀里的冲动,含着泪摆手,“像别的宾客一样,你必须装作只是一时兴起,才花钱跟我吃顿饭。吃完了饭之后,立刻离开,不要再来见我,也不要想救我出去。契丹人还幻想着利用我再度进犯中原,一时半会儿不会儿害我。而你现在即便能成功把我救出去,中原那群手握重兵的家伙,也不会容我继续活在世上!”
一番话,居然是难得的头脑清楚,条理分明,与先前在“朝堂”上胡搅蛮缠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父皇——”宁子明手扶桌案,身体不停地颤抖。作为人子,他恨不得立即救父亲脱离苦海。但理智却清楚地告诉他,父亲、冯吉和赵匡胤他们说得都是事实。留在契丹,父亲还能忍辱偷生。回到中原,父子俩个都死无葬身之地。
“痴儿!为父能知道你还活着,已经喜出望外了!”石重贵强颜欢笑,眼泪却“扑扑”落了满脸。“听为父的话,好好坐下陪为父吃顿饭,然后你尽快离开这儿。别做傻事,也别总想着接我回去。你现在最要紧的事情,是自己好好活着。若是,若是能让咱们石家香火有继,比,比为了救我这个不中用的父亲而枉送了性命,强了何止百倍?”
“父皇,我,我——”宁子明闻听,心中愈发疼得宛若刀绞。用力抹了把脸,低声回应:“我知道!我来的路上遇到了冯吉,他也跟我说过同样的话。我,我一定尽快想办法救你出去,我,我绝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被关在这里任人侮辱!”
“痴儿!你有这份心,为父已经非常高兴了!”石重贵笑了笑,流着泪摇头。“不是别人侮辱我,做戏子演示皇帝上朝,是为父自己想出来的主意。这里除了为父之外,还有五十多个人呢。谁都不会种地,也不会放牧,为父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大伙一起饿死!”
“可,可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受苦!”宁子明低低的喊了一声,伸出手,在自己的衣袋里乱摸,将金的、银的、铜的,还有回鹘人为了答谢救命之恩所赠送的玉石、珊瑚、珍珠等,一股脑地掏出来,捧给自己的父亲。“这些,这些,您拿着先用。您稍等几天,儿子手里还有另外批,一定想办法给您送过来!”
“我这也有!”“我这也有!”“我这……!”柴荣、赵匡胤和韩晶三人,红着眼睛,纷纷从贴身衣袋里往外掏金银珠宝。
他们三个未必看得起石重贵这个亡国之君,然而,宁子明和石重贵两人之间的父子之情,却令他们无法不感动。特别是柴荣,想起自家父亲将自己送给姑父郭威抚养之后,每次远远地看上一眼的情景,更是心酸莫名。
“快,快都收起来。你们不要命啦!”石重贵吓得“腾”地站起身,举头四望,然后又迅速坐好。“吃一顿饭给这么多打赏,不是上赶着惹别人怀疑么?别胡闹,你们能来陪着二宝来看我,已经是冒了天大的风险。若是我再把你们全都牵连进来,那,那我真是只有以死谢罪了!”
毕竟是做过皇帝的人,即便是在父子重逢又即将分别的巨大感情漩涡当中,他的头脑,也依旧保留着足够的冷静,“我不知道你们都叫什么,能明知此行九死一生,还陪着二宝来这里,足见你们三个的仗义。被囚之人拿不出像样的见面礼,就让我这个做长辈的,以酒水一杯,以谢大恩!”
说罢,先端起面前酒盏,一饮而尽。
“伯父言重了!晚辈与宁,与郑王殿下乃结义兄弟,曾经发誓同生共死!”
“伯父,晚辈姓赵,家父讳弘殷,曾在您麾下任禁军左厢步军第十三营都指挥使。去年契丹来犯时,刚好奉命去陕州驻防,所以,所以才未能领军回救!”
“晚辈姓韩,与宁,与石兄弟一见如故!”
柴荣、赵匡胤和韩晶三个,同时站起身,举盏饮胜。
“宝儿能交到你们三个,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气!”石重贵就像寻常人家的父亲替儿子招呼朋友一般,满脸慈祥地朝柴荣等人点头,“回去后,还麻烦多对他照顾一二。我这个当父亲的,该尽责之时未能尽责,好在……”
“阿爷——”宁子明手捧着馈赠,身体不停地颤抖。既救不了父亲离开,又无法让父亲的境遇改善分毫,他已经是无比的难过。断然不能容忍父亲还在朋友面前,负疚自责。
“你不要插嘴!”石重贵迅速擦了把眼泪,伸手从儿子的馈赠里,挑了一块不起眼火焰挂坠,笑着收好。“为父拿着这个就够了,其他,你赶紧收起来。你们三个,也赶紧把东西收起来!时间差不多了,我刚才顺着你们的意思,故意把太监们支开。那些伙计和看守,发现后,肯定会过来看看。二宝,记住!你们三个,麻烦也帮老夫盯着他。别犯傻,别冒险。更别想着去当什么皇帝,恢复石家昔日辉煌!二宝,你就是你,你不欠任何人的。你能平平安安一辈子,就是为父最大的心愿!”
第四章 答案(五)
“晚辈定不负您老所托!”柴荣、赵匡胤、韩晶三个红着眼睛拱手,心中对石重贵这亡国之君除了同情之外,隐隐还涌起了几分佩服。
认出了亲生儿子之后,还可以在众人面前装做若无其事;成为阶下囚之后,还可以为了亲生儿子的安全而主动拒绝营救;丧失了所有权力之后,还可以冷静地分析形势,命令家人放弃东山再起的梦想。这些,都绝非寻常人所能做到!就是换了三人自己跟石重贵易位而处,恐怕在极短的时间内,也难做得如此心平气和。
“父皇,我,我……”宁子明自己,却无法像三位朋友一样冷静。他对当皇帝没啥兴趣,但他却无法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在苦难里煎熬。他记忆中也没有什么石家辉煌,可他却无法继续看着父亲为了一口吃食,像个下贱的戏子般,对着一群看客强颜欢笑。他即便现在无法救父亲离开,至少也要努力做一些事情,尽一份人子之责。他……
“别引起他人注意,为父我说,你只管听着!”没等他将话说出口,石重贵轻轻皱了皱眉,低声打断,“逆贼安重荣当年有一句话,‘天子,兵强马壮者当为之,宁有种耶?’那厮的话未必对,却是乱世中的至理。张彦泽狗贼引契丹兵攻破汴梁之时,将忠于为父的人和为父身边的亲近侍卫、太监,屠戮殆尽。你我父子如今都是无根之木,所以,做皇帝这件事就不用再想了!除非你活得不耐烦了,或者想弄个大笑话出来给人看。”
这话,倒也说得合情合理,闻听者,包括宁子明本人,都只能轻轻点头。然而,石重贵接下来的话,却令他们所有人如闻霹雳。
“即便为父当年,其实也未必就那么想当皇帝。但是,为父如果不当皇帝,用不了几年,为父恐怕就会落到跟郭崇韬一样的下场!你们兄弟俩个,恐怕也难逃死劫!无他,为父当年手底下,可谓兵强马壮,又曾有大功与国。而高祖的亲生儿子石重睿,偏偏又年少暗弱,镇不住朝堂。他登基后想要立威,借咱们一家的头颅,最好用不过!”
用筷子夹了一份菜,他轻轻地放在宁子明面前,然后继续叹息着低语,“所以冯道老儿前来跟为父商量,他想推为父登基,不执行高祖的遗命之时,为父没怎么考虑就答应了。那老儿没什么好心眼儿,为父如果拒绝了他,转头,他就会跟石重睿去商量如何对付为父。为父当了皇帝,好歹看在高祖的份上,不会杀重睿。而重睿当了皇帝,日后咱们全家老小除了造反之外,却没有第二条生路可走!”
宁子明不知道该怎样接口,只能低着头慢慢吃父亲给自己夹的菜。柴荣、赵匡胤和韩晶,心神却不知道忽然飞到了什么地方,一个个停住筷子,若有所思。
“为父今天跟你说这些,并非自我标榜,而是想告诉你,大晋国的江山社稷是否延续,跟你真的没多大关系。”认真地看了一眼儿子的面容和吃菜时的模样,石重贵笑了笑,低声强调。“当皇帝这件事,其实很是无聊。表面上看一言九鼎,实际上,政令能出汴梁城,就已经非常不错了。”
“另外!”迅速朝四下看了看,他加快说话的速度,“你并非我的亲生,当年我班师回汴梁途中,在一座没有人的破庙门口捡到的你。恰恰你娘亲给我又生了个儿子,未足月而夭。我便命人捡回了你抚养,以慰其心。”
“啊——!”宁子明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望着石重贵,目瞪口呆。他不相信对方说的话,一个字都不会相信。对方之所以这样说,肯定是为了让他今天毫无负担地离开,让他今后毫无负担地活下去。而他,又怎么能如此硬得下心肠?
“你坐下,已经有人过来了!”石重贵的脸上,却不见丝毫的情绪波动。只是轻轻给他使了个眼色,低声提醒。“不想给为父和你招来祸端的话,就赶紧坐下。亲生也好,非亲生也罢,至少你是我养大这一条,无人能够否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