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居然还敢跟我阿爷动手?!”陶三春的哥哥陶大春暴怒,举起一根铁棍,就准备给欺负自家妹妹者以教训。谁料身体刚刚一动,却又被自家父亲用柴禾叉子给拦了回来。
“别动!你老实呆着!”老里正横叉挡住了儿子,随即向前快走了几步,两眼死死顶住柴荣的面孔,“是你?这位小哥,敢问你可是姓郭?”
“嗯,正是!在下郭荣,见过老人家!”柴荣被盯得心里直发毛,后退半步,双手搭在枪杆中央朝老人行礼。
闻听此言,老人立刻就丢下柴禾叉子。转身从乡邻手中抢了一只火把,高举着照亮赵匡胤的面孔,“你,你可是姓赵,还有你……”
他快速扭头,借助火光认清宁子明的面孔,“你姓郑,对不对?你,你们三个,春天时可曾路过易州?”
“这个……”柴荣不知道此人是敌是友,沉吟了一下,手握着长枪回应,“老丈说得对,我们三个,数月前的确曾经路过易州。您老……?”
“恩公在上,请受陶正一拜!”老丈“噗通”一声跪倒于地,丢下火把,纳头便拜。
柴荣和赵匡胤两个吓了一大跳,赶紧侧开身子闪避,随即抢步上前,一左一右,搀扶住老人的两条胳膊,“折杀了,折杀了,您老人家快起来,咱们有话好好说!”
“恩公,小老儿刚才眼拙,没认出你们,真是该打,该打!”老丈陶正一边挣扎着往下跪,一边拼了命自责,“如果知道三位恩公驾临,即便是把小老儿十几亩的寒瓜全都给吃光了,小老而也觉得心甘情愿。刚才真是,真是恩将仇报,真是,真是丧了良心!”
“您老,您老千万别这么说。我们,我们哥仨刚才的确有错在先!”柴荣和赵匡胤哪肯让老人继续向自己跪拜,死死拉住陶正的胳膊,绝不松手。
老丈陶正虽然也练过武艺,终究没年青人力气大。接连跪了几次没如愿跪下去,只好扭过头,冲着自家儿女招呼,“还愣着干什么,你们两个,还不赶紧过来叩谢恩公救命之恩。当日若不是他们三人联手赶走了山贼,你阿爷和你姑姑、姑丈全家,就得死无葬身之地!”
“决不——!”那陶三春万万没想到,自家阿爷和哥哥来了,居然依旧报不了仇。相反,看情况,非礼自己的小贼还要被全家人待做上宾。顿时一颗心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嘴里发出一声悲鸣,分开人群,瞬间逃了个无影无踪。
第六章 破茧(十)
“三春,你去哪,半夜三更小心狼!”陶正的儿子关心自家妹妹,赶紧撒腿去追。半条腿儿已经冲出了人群之外,却又猛然倒转身体,一边倒着飞奔,一边朝柴荣等人拱手为礼,“三位恩公勿怪,我家妹子性子太急,我得先把她给找回来。待明日一早,再当面叩谢救父之恩!”
这一手倒行如飞却丝毫不在乎地形变化的本事,顿时赢得了满堂彩。众乡亲们问都不问三位外来客的想法,大声叫好之后,立刻七嘴八舌地越俎代庖,“快去,快去,别让春妹子遇到什么危险。”
“客人由我们帮助招呼,大春,你尽管去!”
“小心脚下,天黑路滑!”
……
柴荣、赵匡胤和郑子明三兄弟,原本就没求别人的报答,顺势也拱起了手,陆续回应“你尽管去,不必多礼!当日之事,不过是路见不平而已!”
“是啊,我们三个如果不出头的话,那群土匪也不会放过我们!”
“今夜之事,绝对是误会。宁,郑某实在抱歉了,请多向春妹子解释一二!”
“一定一定!”陶大春则又冲三兄弟拱了拱手,再度转身,朝着自家妹子消失方向飞奔追去,几个呼吸间,身影就被夜色彻底笼罩。
柴荣和赵匡胤二人目送他离开,然后将宁子明从人群中拉出来,一道向老汉陶正致歉。并且再次承诺,要按照市价赔偿被损坏的寒瓜。
陶老汉哪里肯要钱?后退着连连摆手:“几个瓜而已,恩公千万别往心里头去。如果没有三位恩公,小老儿这把烂骨头早就埋在易县的荒郊野地里了,哪还有机会回家种瓜?春妹子的娘去得早,小老二平素没时间管教她,把她给惯坏了。三位恩公,请千万不要跟她一般见识!”
“哪里,哪里,是我们三个有错在先!”知道宁子明不小心占了人家大姑娘的便宜,柴荣心中有鬼,红着脸继续客气。
“恩公不要再说了,再说,小老儿就没脸见人了。”老汉陶正其实也早就知道,自家女儿肯定不是为了二三十个寒瓜就会跟人拼命的主儿,然而对方于自己有救命之恩在先,再大冲突,也只能暂时先放到一边。“这三更半夜的,恩公想必也需要休息了。不妨先到小老儿家里头吃上碗热乎饭,然后睡上一觉,明天一早再继续赶路不迟?”
“这……”柴荣皱了皱眉,脸上露出几分犹豫。
事实上,到现在为止,他脑海里依旧找不到关于陶正老汉的半点儿印象。万一对方跟当地的官府有什么瓜葛,这一觉睡下去,兄弟三人明天可就插翅难飞了。
陶老汉虽然只是个寻常乡间富户,见识和对人心的把握却一点儿也不差。目光上下一扫,就知道三位恩公恐怕此刻正在逃难的路上。立刻笑了笑,大声补充,“敢叫三位恩公知晓,老汉姓陶,这个村子叫陶家村,大伙都算是五柳先生的后人。祖上不肯为了五斗米而折腰,我们这些做后人的虽然不争气,却也断然干不出那趋炎附势,为虎作伥的事情来。”(注1)
“如此,就叨扰老丈了!”既然老汉把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柴荣如果再犹豫下去,就等同于当众打此地主人的脸。只好拱了下手,讪笑着答应。
老汉陶正闻听,立刻眉开眼笑。转过身,将一干同乡的少年们指挥得团团转!
“二牛,去你家抓只公鸡过来炖汤!”
“大壮,你家风干的鹿腿还有没有,先拿一条来给我用着。改天让大春进山打了活鹿还你!”
“四柱子,你手艺好,麻烦去帮老汉准备一顿宵夜。照着城里摆席面的模样做,改天我卖了瓜给你酬劳!”
“五伢子……”
“放心吧,您老。包在我们身上!”众少年们世居深山,心性里带着一股子外界罕见的朴实。纷纷答应一声,各自去准备柴禾、食材、酒水,帮助老汉陶正招待贵客。
其他没被点将的村民们则前呼后拥,将柴荣、赵匡胤、宁子明三兄弟迎进了村内。一直送到差不多村子正中央最敞亮的一座大院子门口,才笑呵呵地各自回家。
陶老汉则亲手打开了正门,将三兄弟让到用来招待贵客的大屋子内。然后点起家中所有油灯,摆上时鲜瓜果,一边请贵客们品尝,一边招呼自家晚辈去烹茶煮饭。
到了此刻,柴荣才终于从记忆深处找到了一些关于老汉的印象。笑了笑,低声致歉,“老丈,请恕晚辈先前眼拙,没能及时认出您老来。如若不然……”
“三位恩公人生地不熟,警觉着一点儿是应该的!”老汉陶正摆了摆手,非常大气的回应,“况且当日小老儿忙着保护自家妹子、妹夫和侄儿、侄女,方寸大乱,根本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待后来看到恩公们带头跟贼人战到一处,再赶过去帮忙已经晚了。只来得及借恩公的势痛打了一番落水狗,出力甚少,所以恩公不记得小老儿也是应该!”
“还是晚辈记性太差。”听老汉说得实在,柴荣便不再多客气,想了想,笑着提出了一个要求。“老丈,既然咱们有并肩杀贼之谊,您就别一口一个恩公了。否则,我们哥仨心里头真的很别扭!”
“那你也别一口一个晚辈。”老汉陶正原本就不是一个迂腐之人,立刻笑着“讨价还价”。
“那,也罢,老丈,柴某和我的两个兄弟,就不跟您老客气了!”柴荣略做迟疑,大声回应。
宾主相视而笑,转眼间,屋子内的气氛就变得无比融洽。趁着周围暂时没有外人,柴荣赶紧组织了一下语言,从头到尾,将今晚发生的事情解释了一遍。包括陶三春找自家三弟拼命的缘由,也委婉地点明:是两人棋逢对手,近距离搏斗,不小心犯了些禁忌,绝非有意而为。
说罢,又拉过宁子明,让他给老汉陶正当面赔礼道歉。
既然是误会,陶正老汉怎敢让救命恩人受委屈?抢先一步上前搀扶住宁子明的胳膊,大声说道,“唉!黑灯瞎火的,难免的事情。郑公子不必如此自责!老汉也是个练武之人,当然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况且以你的身手,真的对小春有恶意的话,早把她给打晕在地上了,岂会等到乡亲们赶过来还分不出胜负?!”
“老丈您可是过谦了。他们两个可只不是没分出胜负。后面半段,令爱把我家三弟打得满山飞奔。”赵匡胤不愿留下隐患,抢在柴荣和宁子明两个接茬之前,笑着在一旁插嘴。
“啊,还有此事?”老汉大吃一惊,满脸不可思议。
“您老不信,可以去问问乡亲们!”赵匡胤笑呵呵点头,满脸憨厚,人畜无害,“亏得乡亲们赶来得及时,否则,我三弟未必能逃得过令爱的铁叉!”
“嘿,这孩子,这孩子!”陶正老汉闻听,心中最后一丝芥蒂也荡然无存。托着宁子明的胳膊,满脸尴尬,“郑公子,亏了您不肯跟她一般见识。您放心,等明天一早,我押着小春过来给你赔不是!”
“是我,是我的错。老丈,这事儿说开了就行了!只要您老和,和令爱别在跟我计较,我就心满意足。不,不用其他,真的不用其他!”宁子明只要一想起看瓜女今夜里的凶残表现,心里头就犯怵。赶紧快速后退了几步,连连摆手。
见他如此谦逊厚道,陶正老汉愈发觉得自家女儿今夜做得有些过分。然而当父母的,却又无法不爱惜自家儿女。想了想,讪笑着说道:“既然郑公子如此大度,小老儿就多一事儿不如少一事儿了。三位公子都是做大事的人,今夜为何路过此处,小老儿不敢多问。但是三位公子尽管放心,陶家庄上下,绝不会泄漏三位的行踪。你们只管放心地吃饱睡足,明天启程之时,干粮行李,全都包在小老儿身上!”
“那怎么使得,无缘无故前来叨扰您,已经很过分了,岂敢连吃带拿?”柴荣闻听,立即客气地摆手。
“有什么使不得的?小老儿家境虽然不宽裕,却也不差几套衣服和一包干粮!恩公莫非还不放心我?怕我把你们三个灌醉了,然后送到仇人手里头去?”陶正存了心思要报答三人当日易县杀贼之恩,把脸一板,佯怒着反问。
“那,那倒不是。老丈言重了。”柴荣被问得微微一愣,尴尬地摇头。
“那就收下!”老汉陶正摆出一幅长者姿态,大声吩咐。
“如此,就多谢老丈!”柴荣、赵匡胤、宁子明三人互相看了看,感激地一块儿躬身施礼。
“这就对了!出门在外,谁还没有个为难的时候?”陶正立刻眉开眼笑,拱着手还了一礼,随即大声补充:“水差不多该烧好了,三位公子不妨先去沐浴更衣。我让邻居家的后生们抬几个木桶来在旁边伺候着,您三位可别嫌他们粗手笨脚!”
“我们自己来,自己来!你老让人准备好热水和木桶就行!”三兄弟接连逃了这么长时间的命,身上早就冒出了酸臭味道。闻听可以有热水澡可洗,哪里还会客气?拱起手,异口同声地说道。
那陶正也不多耽误功夫,立刻找邻居家的后生帮忙收拾出一间空屋权作浴室。片刻之后,三个临时借来的巨大木桶,并排摆在了屋子内。左邻右舍连夜帮忙烧好的热水,也被后生们用盆子轮番倒入了桶内,转眼就各自装了大半。
柴荣、赵匡胤和宁子明三兄弟,再度向大伙道了谢。走到木桶旁,扒去早已馊掉的衣服和鞋袜,飞快地爬入桶内。热水一跟皮肤接触,立刻舒服得呻吟出了声音。
好客的后生们扭头偷笑,又纷纷递上了干净的棉布手巾,丝瓜瓤子和皂角等物。然后打了声招呼,各自退下。
三兄弟虽然有些不好意思,却谁都知道机会难得,过了今晚,下次洗澡的机会,恐怕至少也得在小半个月之后。因此很快就收拾起心中的杂七杂八,认认真真地洗了个痛快。
待洗得差不多时,老汉陶正又派人送来了三套干净衣服。虽然是临时拼凑出来的,算不得太新,却也是里衣外衣一样不缺,鞋袜头巾俱全。唯恐三人心中起疑,先前脱下来的衣服,也给他们留在了浴室里,丝毫未动。只是旁边多摆了一个粗麻布的包裹皮儿,以便三兄弟收拾起来更为容易。
既然陶正老汉已经细腻体贴到了如此地步,三兄弟如果还怀疑他别有用心的话,就未免太狐性多疑了。故而谁都不再客气,非常利落地换上了干净衣服和鞋袜,一道返回正房,向陶老汉当面儿致谢。
老汉陶正早已准备好了酒席,客气了几句,随即安排三人入座。又临时从村子里请了几个辈分较高,看起来颇有头脸的长者在一旁相陪。大家伙一边谈着外界的奇闻异事,一边杯觥交错,转眼间,屋子里的气氛就变得其乐融融。
待到酒足饭饱之后,已经是后半夜寅时上下。老汉请邻家少年帮忙收拾残羹冷炙,亲自将三个客人领到专门腾出来的屋子里安歇。又是床榻、蚊帐、脸盆、灯烛样样俱全,枕头、被褥无一不干净整齐。
三兄弟早就筋疲力尽,道了谢,送走了老汉陶正,立刻瘫在各自的床榻上,轻易不愿再动弹分毫。然而,疲惫归疲惫,骤然从逃命状态成了别人家的座上宾,却令人的神经很难迅速适应。因此,各自瘫在了床榻上好半晌,都迟迟无法入眠。
赵匡胤想的,自然是晶娘的惨死,以及如何才能成功报仇。柴荣心中,则本能地开始规划今后的安排。宁子明在三兄弟当中年纪最轻,按理说应该心事最少,入睡最快。然而,事实上却恰恰相反。此时此刻,他虽然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脑海里,却早已是万马奔腾。
“这里是陶家庄,那个女子叫陶三春!我因为偷吃人家的瓜,被她打得抱头鼠窜!”当天夜里发生的事情,如梨园里头的大戏般,不停地在他眼前回放。“我没告诉这里的人我姓宁,大伙都以为我姓郑,叫郑子明……”
陶三春、郑子明、柴荣、赵匡胤,几个名字加在一起,让他觉得好生熟悉。隐隐约约,刚刚发生的事情,也变得似曾相识。
今晚的事,我好像从前经历过!
到底是什么时候经历过,我怎么想不起来了?
这些事情以前肯定发生过!
这怎么可能!
我一定是在做梦。
我到底是现在正在做梦,还是以前梦到过同样的事情?
我怎么可能重复睡梦中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庄周晓梦迷蝴蝶……
想着想着,他好像就看到另外一个自己站了起来,缓缓地走出了屋子。
屋子外,天光早已大亮。
陶三春微笑着看向郑子明,双目之中,秋波潋滟。
注1:五柳先生,是陶渊明的号。陶渊明不愿意为了五斗米的俸禄折腰,辞官去当了隐士。书中陶正是他的后人,也不愿意辱没祖宗。
第七章 尘缘(一)
这一夜剩下的时间里,宁子明发觉自己一直都在做梦。
可到底都梦到了什么,他却始终都记不住。
结果一直睡到第二天将近正午,才勉强从昏昏沉沉状态中醒了过来。刚要翻身下床,忽然间,又发现两腿之间又凉又黏。内外各层衣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湿了个通透。
“嗯!”少年人一下子就又坐了回去,面红耳赤。
身上的衣服是昨天陶老汉给凑的,从里到外就这么一套。想要换都没有备用品可换。而光天化日之下,外袍上那个湿漉漉的痕迹也忒地明显,只要有人面对面经过,肯定能看得清清楚楚。
正尴尬得手足无措之时,屋门“吱呀”一声被从外边推开。却是柴荣和赵匡胤两个在院子中的空地上练完了一轮拳脚,满头大汗地走了回来。
“老三,你已经醒了!我和大哥刚才还商量,要不要叫你起床呢!”赵匡胤的精神恢复得不错,看到宁子明正坐在床边缘发呆,立刻大咧咧地凑上前打招呼。
宁子明却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仿佛被吓到了一般,迅速将双手按在了床沿上,两条大腿一弓一提,随时都可以给靠近自己的人夺命一击。
“喂!子明,你怎么了?!”赵匡胤武艺高强,瞬间就觉察到了危险。立刻收住脚步,上身后倾,双手同时交叉护住了自己的裆部和小腹。“莫非睡魔症了?我是你二哥!”
“二哥?”宁子明如大梦初醒般抬起眼睛,双目布满了血丝。好一阵儿,才讪讪地笑了笑,全身上下紧绷起来的肌肉缓缓放松。“二哥,大哥,你们回来了?我……”
猛然间像偷鸡被抓了现形般,他向后缩了缩身体,用辈子盖住自己的大腿根儿。赵匡胤却手疾眼快,一把将被子扯开,大笑着奚落,“哈!我说你刚才怎么凶得如同疯狗一般呢,原来是要杀人灭口!老三,可真有你的,大伙都累得半死不活,你居然还有精力去做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