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节

    “美啊!”
    忘情的弹琴者听到赞美声,才注意到身旁多了个人。
    “先生是?”
    “在下山涛,字巨源,禁不住琴音的诱惑,冒昧打扰先生,还望见谅!”
    “知音难觅!知音难觅!在下嵇康,字叔夜。”弹琴者爽朗地说道。
    “刚刚那首曲子中仿佛有拼杀之意,又激昂壮烈,能否告知曲名?”
    “好!好!”嵇康连声称好,又言道,“既是知音,我先给你讲讲这首曲子的来由!”
    山涛坐定,静心倾听起嵇康的故事。
    几年前,嵇康在洛水西岸游览,夜宿华阳亭。他一边观赏着星空下的洛水,一边抚琴弹奏。这时,一个仙风道骨的老人悄然来到嵇康身边。听了一会儿,老人开口:“把琴借我弹弹?”
    嵇康将琴递给老人。老人当场弹了一首他从未听过的曲子,曲风激昂、沁人肺腑。
    “这是什么曲子?”
    “这曲子名叫‘广陵散’,描述的是战国时代著名刺客聂政的事迹,所以旋律中多有刀剑之音,曲风刚劲,又悲壮不幸……”
    “能否传授给我?”
    “教你不是不行,但你要保证绝不把这曲子再传给别人。”
    “我发誓,绝不传给外人!”
    旋即,老人将《广陵散》传给嵇康,随后飘然而去。
    嵇康精通音律,除了擅长弹奏《广陵散》外,还写有《长清》《短清》《长侧》《短侧》四首琴曲,史称“嵇氏四弄”,与汉末名儒蔡邕的“蔡氏五弄”合称“九弄”。另外,嵇康还著有《琴赋》《声无哀乐论》等论述音乐的文章。
    嵇康曾官拜中散大夫,妻子乃是曹操的曾孙女长乐亭公主,但他却在曹爽声势最盛的时候辞官隐居。嵇康和山涛都放弃了仕途,同样的价值观让二人很快变成知己。
    这天,山涛照旧坐在嵇康旁边,一边喝酒一边听琴。忽然,远处响起一阵悦耳的口哨声,与嵇康的琴声此起彼伏,遥相呼应。在魏晋时代,口哨被称作啸,配有独特的乐谱,很多人擅长此技。
    “巨源,你听,那阵啸音清脆嘹亮,响彻云霄。”嵇康兴奋起来,他拨弄了几下琴弦,意在邀请吹啸者的到来。
    口哨声果然越来越近。须臾,一位风度翩翩的士人出现在嵇康和山涛面前。
    “在下阮籍,能遇到二位高士真是三生有幸。”
    这位阮籍,乃是“建安七子”中阮瑀的儿子。他和嵇康一样谙熟音律,吹起口哨据说能传好几百米远。正始年间,阮籍被蒋济征召为尚书郎,后担任曹爽幕僚。但是和山涛、嵇康一样,他也在曹爽声势最盛的时候辞官归隐。山涛、嵇康、阮籍三人均精通玄学,俱是何晏、夏侯玄的忠实信徒,他们在政治立场上也倾向于曹氏,但他们为何在曹爽如日中天的时候纷纷选择隐居遁世的生活?这有很多原因。首先,他们向往自由,对激烈的政治斗争犹恐避之不及;其次,他们也感觉到,曹爽的手段过于强硬,一场腥风血雨即将到来。
    自此之后,山涛、嵇康、阮籍结为挚友,三人整天在竹林中饮酒作乐,畅谈音乐和玄学。《世说新语》中记载了一段趣闻描写他们甚笃的私交。
    山涛的夫人韩氏眼见丈夫和嵇康、阮籍整天混在一块儿不免心生疑惑问道:“你们三个每天形影不离,可我都还没见过嵇康和阮籍,他们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山涛笑道:“在这世上,能做我朋友的唯有他们两位。”
    韩氏好奇心起。
    “我想见见他们!”
    “好!好!我请他们来咱家。”
    翌日,嵇康和阮籍来到山涛家中做客,见天色已晚,韩氏借机劝二人留宿。
    “我们留宿不太方便吧?”
    “没关系,我去隔壁空房睡便是了。”韩氏笑盈盈地端上丰盛的酒菜,然后静悄悄退入隔壁,不再打扰他们。
    其实,韩氏早在隔壁墙上钻了个孔。整整一宿,她就隔着墙洞偷窥嵇康和阮籍二人的言谈举止。
    次日天明,二人辞别后,山涛兴冲冲地问道:“你看他们够不够格当我朋友?”
    韩氏抿嘴一笑:“要我看,你才思比他们差点,不过见识和气度还行。”
    很搞笑的是,一千六百年后,荷兰籍汉学家高罗佩在《中国古代房内考》中提到这段故事,煞有介事地认为山涛、嵇康、阮籍三人乃是活脱脱的断背山同志关系。显然,高罗佩的论点受限于东西方文化隔阂。若仔细分析,便知这纯粹是无稽之谈。因为没有哪个女人会被同性恋男人吸引,倘若三人有这种倾向,韩氏何以能通宵达旦地偷窥,恐怕早将二人踢出门外,并从此严格约束山涛不许跟二人鬼混了。事实上,山涛和韩氏感情美满,总共生有六儿四女,嵇康也和长乐亭公主生有一儿一女,这在后面会讲到。
    补充一句,嵇康有个哥哥名叫嵇喜,兄弟二人性格截然不同。嵇康追求隐居遁世,嵇喜则精通为官之道,正因为此,嵇喜无法融入嵇康、阮籍等人的小圈子。不过,这丝毫不影响嵇康和嵇喜兄弟二人的感情。
    一天,山涛提议:“我有个朋友叫向秀,也是同道中人,我想邀请他来竹林。”嵇康和阮籍听罢欣然接受。
    随后,向秀应山涛之邀来到竹林,并和嵇康、阮籍结为挚友。而且,向秀和嵇康均不约而同对打铁产生了浓厚兴趣。关于二人打铁的逸事被载于史册,嵇康负责敲锤,向秀负责鼓风,玩得其乐融融。
    向秀同样热衷于玄学,且对《庄子》研究极深。
    有次,他把自己掖了很久的想法告诉嵇康:“我想给《庄子》作注解。”
    嵇康说:“《庄子》玄妙精深,倘若注解反而会弄得言辞僵滞,失去本意,不如不注。”
    可向秀依然坚持,待写完后,他把书拿给嵇康看。嵇康看毕大为叹服:“真是庄周再世啊!我之前不让你写,算我说错了。”
    渐渐地,竹林中又进来了几个志同道合的人。
    刘伶是阮籍的酒友,但他喝酒的心境和阮籍截然不同。阮籍心存远大政治抱负,却郁郁不得志,借酒抒发抑郁;刘伶喝酒则满是奔放与豪迈,他喜欢“裸喝”。在家的时候,他常常脱个精光纵情狂饮,有时候客人来找他,正好撞见这不雅的场面,便讥讽刘伶行为放荡。
    刘伶反唇相讥:“我以天地为家,屋舍为衣裤,你随便钻进我裤裆里还嫌我不雅?”
    阮籍又把自己的侄子阮咸拉进了这个妙趣横生的小团体。阮咸和叔叔阮籍一样知名,号称“大小阮”,他也精通音律,尤其擅长弹琵琶,到了唐代,由西域传过来的乐器被命名为琵琶,而魏晋时代阮咸所弹奏的乐器就以他的名字命名为阮咸。这种乐器被后世简称为“阮”。
    阮咸天生有交际障碍,不擅长与人沟通。他放荡不羁的行为,更比他叔叔阮籍有过之而无不及。一次,阮咸和族人饮酒,他把普通的酒杯扔在一边,以大瓮盛酒,几个人就这么围坐一圈,抱着大瓮畅饮。这时,一群猪也寻味而来,把头伸到瓮中喝酒。阮咸毫不介意:“你们也是好酒的同道啊!”他索性跟着猪群共饮起来。
    最后一个走进竹林的是王戎,他比其他六人年龄都小,和嵇康是忘年交。与众人淡泊名利不同,王戎极贪财吝啬。他家有几棵品质极佳的李子树,他想把李子拿去卖,又担心别人得到树种,于是把每个李子的核都钻了孔。这故事未免夸张,但王戎的吝啬确实到了令人咂舌的程度。
    当王戎走进竹林的时候遭到阮籍的调侃。
    “俗人来败兴喽!”
    王戎揶揄道:“你们能受俗人影响,可见不过如此嘛!”
    像王戎这样的市侩人为何也能融入竹林团体?这是因为他们有诸多共同点。比如,他们均对玄学钻研极深,多年以后,嵇康、阮籍、向秀更接替何晏与夏侯玄成为魏晋玄学领袖;他们都在当时杀机四伏的政治环境中采取避世的态度;他们的政治立场,也多是亲近曹氏,排斥司马氏;而最重要的是,他们都对自由有着强烈的渴望。
    嵇康、阮籍、山涛、向秀、刘伶、阮咸、王戎,一共七人,被后世称为“竹林七贤”。这七位名士,身处竹林之中,与外界的刀光剑影形如隔世,他们整天喝酒打铁、吟诗作赋、讲经论道,充满了欢声笑语。可是,这神仙一般的生活没能维持多久。没过几年,“竹林七贤”不得不再次卷入纷乱的尘世,并迎来各自迥然不同的命运。
    正始八年(247),山涛的一个远方亲戚去世了。他这位亲戚身份极尊贵,乃是太傅司马懿的正室,也是司马师和司马昭的生母——张春华。
    “巨源(山涛字巨源),你怎么不去吊唁?”众人的撺掇让山涛颇有些尴尬。
    “亡者是我父亲同族姑姑的女儿,血缘很远,平素尚且没有来往,现在去吊唁,难道要外人指责我贪恋权势吗?”山涛不耐烦地解释道。
    “那么多不着边际的人尚且挤破头去,你竟不去?”
    “就是啊,你这有血缘的晚辈去吊唁,于情于理都是应该的吧。”
    山涛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去了洛阳。
    这个时候,张春华的葬礼正轰动京城。
    “太傅节哀。”前来吊唁的人摩肩接踵,几乎将司马懿府邸的门槛踩烂。其中大部分人司马懿从未见过。
    这位张春华生前性格强硬、手腕狠辣。东汉末年,她还只有十几岁时就为帮司马懿装病躲避曹操延揽,手刃家中婢女以封锁内情。然而,随着张春华年老色衰,渐渐失去了司马懿的宠爱。
    有次司马懿生病,张春华好心探望,不想司马懿指着她骂道:“你个又老又丑的东西,以后别在我跟前晃悠!”最近这段时间,司马懿的心思都花在了宠妾柏夫人身上。
    张春华顿觉五内俱焚,从此不吃不喝。
    司马师、司马昭、司马榦(gàn)三兄弟见母亲受苦内心不满,他们不敢明着违拗司马懿,便只好陪着一起绝食。
    司马懿这才向张春华低头道歉。事后,他愤愤言道:“老东西死不足惜,我只担心害苦了那三个好儿子!”
    在祭奠的厅堂,震天的哭声响彻云霄,仔细看去,却只有司马师、司马昭、司马榦是发自真心的悲痛。其他人,甚至连司马懿都丝毫没有哀伤之情,他斜眼瞟了一眼灵堂,悻悻道:“老太婆终于归西了。”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张春华的母族——势力庞大的山氏家族。尽管司马懿冷落张春华,但这并没有影响到司马氏和山氏的亲密关系。魏晋时代,山氏乃是支撑司马氏政权的重要力量。
    这一家族中的佼佼者——山涛,此时此刻,他当然不会预料到将来发生的事。
    正始年:演技派
    正始九年(248),曹爽在政权上完全压倒了司马懿。而司马懿称病不朝至今已一年多了。
    “听说司马懿身患重病快死了。”
    对于这样的传言,曹爽无从确认,他很想知道,司马懿躲在家里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这年冬天,河南尹李胜转任荆州刺史。毫无疑问,曹爽开始为将来替换荆州都督王昶做准备了。
    李胜临行前,曹爽叮嘱道:“你去向司马懿辞行,趁机观察他的病情。”
    李胜肩负重任叩开了太傅府的大门。
    府中仆役见来者是李胜,慌忙向司马懿禀报。
    “请到我寝室来。”司马懿也打算充分利用这绝佳的良机。他对婢女低声吩咐了几句,随即解掉发髻,披头散发躺到床上。
    时隔一年半,李胜总算见到了司马懿。只见司马懿满头乱发、目光呆滞,完全是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
    “启禀太傅,下官得蒙恩宠,受命回本州任职,特来向太傅辞行。”李胜原籍荆州,又出任荆州刺史,故说本州,他毕恭毕敬地坐在司马懿床边,不时偷偷抬眼观察司马懿的神情。
    司马懿仿佛没听到李胜的话,口齿含糊地对婢女吩咐:“更衣……更衣……”婢女帮他披上衣服,他吃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一不留神,衣服滑落到地上。“唉,老了,不中用喽。”
    司马懿又指了指嘴,喉咙里发出嘶嘶沙哑的声音。婢女会意,赶忙端过来一碗粥,一勺一勺喂给司马懿。
    “咳……咳!”随着一阵咳嗽声,粥从司马懿嘴里喷出,顺着他的胡子流淌到胸前。
    此番情景,就连李胜看了都不禁黯然伤感,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权臣如今竟变成这么一副可怜相。
    “陛下年纪尚幼,天下还仰赖太傅,没想到太傅病得如此厉害。”李胜自顾自地叹息,他确信司马懿根本没听到自己说了什么。
    司马懿深深吸了几口气,嘴里含混嘟囔:“我命在旦夕之间,只怕今后再无缘相见了。听说你要去并州,并州接近胡人领地,你得小心应付。”
    “太傅大人,下官是去本州,不是并州。”
    “我知道,我知道,你去了并州,一定要好自为之。”
    李胜无奈,只好换了个说法:“太傅大人,我是去荆州,不是并州。”
    “哦……”司马懿发了好半天呆,似乎才反应过来,他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我耳背了,脑子又糊涂,原来你要去荆州,一定努力建功立业。今天与君一别,后会无期,我把司马师、司马昭兄弟托付给你,还望以后尽力提携他们。”说罢,他命侍女把儿子唤来。
    司马师、司马昭兄弟进了父亲的卧房,毕恭毕敬地向李胜施礼。“拜见李大人。”
    李胜赶忙扶起兄弟二人。
    司马懿看着此情此景,不由得老泪纵横,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唯有呜呜哽咽。
    “太傅大人,如果没什么事,在下就先告退了。请您一定保重身体!”
    李胜怀着复杂的心情辞别了司马懿,他满怀悲凉,心想:纵是政敌,但眼见沦落到这步惨状,昔日的矛盾也可以一笔勾销了。待见到曹爽后,他将府中见闻尽数告知,说着说着忍不住眼圈发红。“亲眼看见太傅病成那样,着实令人怆然。”
    此事之后,曹爽彻底放松了对司马懿的戒备。
    这段记载取自《魏末传》,从李胜伤感的情怀,隐约可将曹爽党羽的心态窥知一二。然而,李胜以己之心度他人之腹,遗憾的是,司马懿不是这样的人。四十年前,司马懿曾装病躲避曹操的征召。四十年后,司马懿再次装病,这次,他却是为了彻底剿灭曹氏宗族最后的力量。
    正始年:忧虑的何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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