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节

    这紫羡茶,谢府也是有的,那是因着长公主的面子。一般人就真是喝不到这茶了。可见慕老在皇上那儿很有地位。当一个人又有好名声又为上位者看重时,就算慕老还是白衣, 又有谁敢轻看他呢?
    谢瑾华的礼仪是自小培养的, 虽近来跟着柯祺在私底下惫懒了许多,但当站在外人面前时, 就又下意识恢复了侯门子的矜持模样。他心里朦朦胧胧起了一个念头,若在几十年后,他能成为慕老这般的人物……他肃穆而立, 立刻把刚起的想法压下去了。他确实有野心,但不该在这个时候放任野心。
    慕老细细地打量着谢瑾华。这么面对面地瞧了正脸,他觉得谢瑾华更像某人了。不光是容貌像,就连谢瑾华这才气内敛的性子都像极了那人二十多岁时的样子。可算算年纪,这谢家小儿才十四岁。
    这样的巧妙,真该叫那人自己来瞧一瞧!
    慕老未说其他,只道:“坐下,与我下一盘棋。”
    谢瑾华一拱手,道:“学生领命。”
    此时的人似乎都喜欢用棋品观人品。当初季达想要试探柯祺时,就要柯祺陪他下棋。现在慕老想要试探谢瑾华时,还是选择了下棋。谢瑾华却坦然无惧。他不争强好胜,但也不会害怕任何的试探。
    慕老在过去的几天中看了谢瑾华入学后做的功课,看了《忆仙楼集》的前三期,对着谢瑾华是越来越满意。因此,他自然不会小瞧了谢瑾华。只是考虑到谢瑾华的年纪,他在落子时依然有心相让。
    谢瑾华的情商还是有的,若现在陪他亲爹谢侯爷下棋,只怕他会故意放放水,总得叫亲爹高兴才好。但慕老是什么人?他是最正统的文人,风骨二字比什么都重要。所以谢瑾华打一开始就认真了。
    你来我往了数回,慕老眉一皱,再落子时就变得犀利了起来。
    这一局棋所费的时间远远超出了慕老的预计。谢瑾华从开始到最后都没怎么变过表情,却把慕老逼平了。慕老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好好好!”江山代有人才出,他若输了,只怕还会更加高兴。
    下棋其实不光费神,也费体力。谢瑾华觉得自己有点饿了,眼神下意识落在了茶点上。
    慕老叫童子收了棋盘,把茶点往谢瑾华的方向推了推,道:“这是公孙夫人的手艺,你且尝尝。”
    谢瑾华道了谢,捏了块糕点,用袖子挡了,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慕老心想,口味倒是不一样,那位祖籍川地,向来喜欢吃辣的,对甜点总是敬谢不敏。谢瑾华吃东西的样子明明很斯文,但就是能让人觉得他是在吃很美味的东西。慕老看着觉得非常有趣。他这个年纪足够做谢瑾华的曾祖父了,在家族中自然是个颇有威仪的大家长,难得见到谢瑾华这样一个在他面前不拘束的小辈,就喜欢得和什么似的。他已经动了心要收谢瑾华做关门弟子,却还有问题要问。
    “男儿立志当趁早,你日后可有什么打算?”慕老问。
    若谢瑾华执着于仕途,那么就算慕老很喜欢他,也只能忍痛割爱放弃这个弟子了。因为,慕老这回收弟子主要是为了给自己培养一个助手。若弟子另有想法,他总不能拦着不叫弟子投奔好前程吧?
    慕老并非是不愿意叫弟子去做官。
    参加科举可以,做官也可以,但不能执着于做官。慕老需要小弟子陪着他一起修书啊。
    谢瑾华想了想,说:“当以著书立言为事,自得妙哉。”
    这样的话若是换个人来说,或者在语气上差了那么点意思,就会叫人觉得说话者狂妄了。但慕老历经世事,却知道谢瑾华说的是真心话。他两眼放光地看着谢瑾华,这小子注定了要做他的弟子啊!
    听听!著书立说啊!这还没有成为师徒,他们的想法就是一样的了!
    当谢瑾华去了慕老那里时,柯祺在写信,一封给柯祐,一封给表弟刘亚,一封给丁家十七,还有一封给德郡王府李旭。感情是需要维系的,时常写信交流就很有必要了。给李旭的信里,柯祺绘声绘色说了书院中的趣闻。山长的“绝顶”聪明已经成了书院的一道风景,日后说不定还能成为书院特色。
    这些小趣事都可以让李旭拿去皇上面前卖乖。李旭在哄皇帝爷爷开心这事上越来越得心应手了。而柯祺也和李旭达成了共识,李旭是不会在皇帝面前把柯祺暴露出来的。因为,现在还不到时候啊。
    只要李旭不说,谁知道柯祺这个小虾米呢?就算有人知道了,他们也不会多加在意。
    柯祺还留着一封信没有写。因为,给谢家大哥的信当然要谢瑾华亲自动手了。
    庆阳侯府。
    管事从外面走进来,恭恭敬敬地将一封信递给大少爷谢纯英。这管事姓林,当初柯祺还长期住在谢府时,当他想要外出办事,大都是这位林管事跟着。林管事手里的信来自于秋林书院的公孙山长。
    公孙家其实也是一个大家族,要不然秋林书院哪能占有那么多的土地?到了谢纯英这个岁数,该经营出的人脉都已经经营出来了。他和公孙山长自然也是有点交情的,虽然他们明面上没多少交往。
    谢大早就从自己外祖那里知道了慕老欲寻一关门弟子之事,又从同僚那里知道了国子监欲邀慕老来讲学之事,他觉得这是小四的机会。于是他在暗中做了一些安排,好叫慕老能看到谢瑾华的才华。
    秋林书院中多位先生和慕老有旧,谢大猜慕老会入住书院,便也写信拜托了公孙山长。
    所以,公孙山长能在慕老面前为谢瑾华说话,不仅仅是因为他爱惜谢瑾华的才华,更是因为看在了谢大的面子上。当然了,以公孙山长的为人,要是谢瑾华或人品或才气中有一个不叫他满意,那么无论谢大怎么拜托都没有用。文人重诺,公孙山长只会在谢瑾华本身很优秀的基础上为他锦上添花。
    公孙山长做了自己能做的,便给谢大回了一封信。
    谢纯英拆了信,匆匆看完,唇边便露出了一点点笑意。他合上信纸,转头吩咐林管事,说:“去把我私库里那块澄河砚找出来,你亲自给公孙先生送去。他已经惦记很久了。”澄河砚难得,用来作谢礼其实是有些重了的。但公孙山长是风雅人,风雅人自然配得上风雅事,谢大觉得这也是澄河砚之幸。
    林管事应下此事,却没有第一时间离开。他的脸上显出一丝犹豫,似乎是想要说什么,却又知道自己身为下人,不该在主子已经做好决定后再开口提出反对。他想恪守下人的本分,又止不住担心。
    毕竟是跟着自己多年的老人,谢大将林管事当作心腹,此时就多提点了一两句,道:“慕老已经见过小四了,肯定在心里琢磨过什么。那老先生是聪明人,所以他会用脑子把‘巧合’想象成合情合理。”
    聪明人总是容易想太多,当谢家人把秘密放在了阳光下,那么大家就不觉得那会是一个秘密了。就算他们发现了某些不怎么合理的地方,也会主动想出这样那样的原因,把一切的不合理都合理化。
    “小的明白了。”林管事道。也就是说,只要他们不心虚,他们给出的真相就是世人所知的真相。
    谢纯英大约是想要挤出一个笑容来,但他不笑的样子反而比笑起来的样子更好看。谢瑾华一直知道大哥对他很好,但其实大哥对他比他知道的还要好。谢家大哥觉得谢小四真是长得太好了。兴许是菩萨保佑,当然更可能是谢瑾华死去的母亲在保佑他,于是谢瑾华一点都没有像了那些不能像的人。
    谢瑾华既然是谢府这一辈的四爷,那么他将永远都是谢府的四爷。
    第五十九章
    谢瑾华轻飘飘地回到了住处, 两只脚就好像踩在云端一样。
    谢瑾华总是自以为是个大人了,但其实, 尽管他是个重生的,前世因为禁锢在藏珍阁内不见外人不理俗事, 心理年龄肯定延缓了, 所以他真实的心理年龄并没有比生理年龄成熟多少。就算他偶尔表现得很老成, 那也只是因为他一贯早熟通透而已, 并不是说他的思想境界就真的能向成年人靠拢了。
    所以,如果一旦真发生了点什么比较重大的事情,谢瑾华身上难免会冒出一些孩子气。
    要不是还牢记着自己那读书人的身份,谢瑾华恨不得能蹦蹦跳跳地走一路。慕老在读书人心目中的地位很不一般, 得知慕老有意收自己为徒,就算谢瑾华平日再如何淡定, 他此时也不免心情激荡。
    啊, 原来穆老先生如此看重我!
    谢瑾华的高兴中还有一些得意。尽管遇事就得意与他自小受到的教育不符,却是人之常情。能叫一位注定要青史留名的大儒肯定了他的才华,要是还能保持平常心,那就真是个无欲无求的圣人了。
    然而, 谢瑾华却不知道的是, 慕老想收他为徒,固然和他的优秀脱不开关系, 可还有两分是因为他的长相,因为他谢家人的身份。正是因为慕老见他面善,才会对陌生的他起了些属于长辈的慈心。
    与此同时, 又还有两分则是因为公孙山长的引荐。慕老对于谢瑾华最初的好印象就来自于公孙山长。否则雅集上不乏优秀的学子,慕老为何在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谢瑾华?这机缘是公孙山长给的。
    而这加起来的四分却又全都和谢大有关。公孙山长自不必提,要不是谢大写信求助,他或许不会多管闲事。至于慕老对谢瑾华起的慈心,容貌是属于谢瑾华自己的,但没有谢大和陈雁乐之间的孙祖关系,谢瑾华就和陈雁乐毫无关系了,那么慕老又如何会下意识把他当成自己的孙辈小儿来关照呢?
    谢大谋划了其中的种种,却没有叫谢瑾华知道。
    此时的谢瑾华毫无疑问会觉得自己是个幸运的人。要不是因着幸运,天下那么多的学子,学子中不乏优秀的人,怎么偏偏是他能为慕老看重?他走在金秋的和风里,走在晴日的暖阳里,脚步轻快,就算有心想让自己不显得轻狂因此努力学了自家大哥那面无表情的样子,也藏不住眼眸深处的笑意。
    他却不知道,他的每份幸运后都藏着谢大的殚精竭虑。
    哪有什么鸿运当头,不过是因为在你未知的时候,有人一直关爱着你罢了。
    谢瑾华第一时间和柯祺分享了自己的喜悦。柯祺本该多想一点,然而作为一个合格的谢瑾华吹,他竟也忽略了可能存在的问题,觉得慕老能看上谢瑾华,那全然是因为谢瑾华有本事而慕老有眼光。
    “已经拜师了吗?”柯祺兴奋地问。
    “还没有。先生说要择一良辰吉日再行拜师之礼。”谢瑾华回答说。以慕老如今的身份来说,他收个徒弟真不是能随便的。不过,他更不可能毁诺,就算现在礼未全,但师徒名分上是不会出问题了。
    “对对,老先生说得没错。”慕老越重视,就说明他对谢瑾华这个徒弟越满意。
    谢瑾华见柯祺高兴得都找不到北了,反而就渐渐冷静了下来,想了想说:“但我如今默默无闻,乍然成为了慕老的弟子,只怕天底下会有很多人心中不服气,日后肯定少不了会有斗诗、斗文之举……”
    “怕什么!若是真有心来请教你,你就和他们好好交流。若是打算踩着你的名头往上爬,你就可以反过来利用他们扬名了。”柯祺对自家的少年充满了自信,“想想一站到底,你出的问题难倒多少人。”
    谢瑾华全神贯注地看着柯祺的眼睛,总觉得能从他的眼里找到一个更好的自己。
    “我……当竭尽全力,不叫你失望。”谢瑾华忽然说。
    柯祺最受不了谢瑾华这副认真的模样。认真的孩子最讨人疼了。
    不等柯祺说什么,谢瑾华又说:“等到休沐时,我们得回府里一趟。我还得把这事儿和大哥当面说一说。”也就是慕老的身份地位太特殊了,否则这机会再好,谢瑾华都不能独自承应下来。因为他身为谢家人,就该时刻想到自己的家族。若是拜师会涉及到什么政治立场,那么他就必须要以家族为重。
    柯祺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就说:“现在离休沐还有一些日子,你先写封信给谢大哥。”
    其实,按道理这些事情都是要汇报给谢侯爷听的。但在谢府中,真正管着谢二、谢三和谢四的人一直都是谢大,所以谢瑾华只会用最简单话语向谢侯爷报个平安,具体的事情则都选择对谢大说了。
    谢瑾华写信的时候,柯祺忽然想到了什么,问:“慕老久居野连,你日后是不是还要跟着他去江南?”拜师后,弟子在未出师之前当然都要随侍在老师身边了,此时的师生关系一直就是这么亲密的。
    谢瑾华愣住了。他刚刚一直忽略了这一点!
    “不知道慕老会在书院中留多久……”柯祺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谢瑾华赶紧说:“先生还要去国子监中讲学,不会这么快就离开的。”他也不会这么快就离开的。
    “讲学也花不了多少时间吧……”柯祺的眉头依然皱着。客坐教授并不会长期任职。
    谢瑾华便沉默了。他一想到自己要跟着慕老离开京城,心中就极为不舍。这种不舍对于他来说算是一种很新奇的体验。年少轻别离,他的情感不算浓烈,一直都相信“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当初从住了十几年的谢府中搬出来时都是欢欢喜喜的。可是现在,他却觉得不舍了。他发现自己不愿意离开。
    某些若有似无的情绪一直暗藏在心底,此刻,那些未曾叫人察觉过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如此分明。
    “就算我真去了江南……我们应该能一起去吧?”谢瑾华说。
    没错,他在这一刻忽然意识到自己舍不得离开柯祺。他们自相识以来就从未分开过,且相处得那般愉快,每一份回忆都那样鲜活。于是就算现在还想不到什么名目,他却依然想要把柯祺带在身边。
    可是,就算去江南时还能带着柯祺,但等柯祺出了孝去投奔前程时呢?他们迟早会分开的啊。他们是冲喜而成的夫契,又不是真正的夫妻,哪能奢求一辈子的长长久久。谢瑾华竟陷入了伤感之中。
    柯祺见谢瑾华竟开始发呆了,立刻说:“哎,别提着笔愣在那里,墨汁都要落下来了。”
    谢瑾华垂下眼睑,继续给谢大写信。他想,柯祺本就是个知恩的人,若是对他再好一点,等柯祺出孝时,他未必会选择离开。当然,他是不会耽误柯弟娶妻的,可还未成业又何以为家?所以,柯弟少说还要在他身边再留上五六年。至于五六年以后将如何……到了那时,再叫那时的自己去操心吧。
    如此一想,谢瑾华的心情便又稍微好些了。
    不多时,两人把写好的信拿去交给书院中专门负责信件收发的杂役。只要给一些银子,那人就会把信送去给厉阳,然后厉阳再安排问草园中的其他人去跑腿。送完了信,谢瑾华和柯祺慢慢往回走。
    谢瑾华忽然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柯祺问。
    谢瑾华抬手揉着眼睛,说:“沙迷了眼。”
    “别动,千万别用手摸,伤眼睛的。”柯祺赶紧拉着谢瑾华的手,不叫他再把手上的细菌揉到眼睛里去,那眼睛的周围都已经开始红了,“我帮你吹吹吧。谢哥哥,那个……你能不能稍微低一下头。”
    谢瑾华依言把自己的脸凑到了柯祺面前。
    柯祺松开谢瑾华的手,转而捧起了谢瑾华的脸,又用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掀起了谢瑾华的眼皮,轻轻地朝他眼睛里吹气。柯祺并不敢吹得太重,唯恐弄疼了谢瑾华。于是,他整个人显得非常温柔。
    “好了没有?”眼睛被吹气的感觉太难以形容了,谢瑾华只觉得自己后背上都好像起了鸡皮疙瘩。
    “你眨下眼睛试试看。”柯祺说。
    谢瑾华依言眨了下眼睛。
    “还有小沙子吗?”柯祺问。他依然捧着谢瑾华的脸。
    “你再帮我吹吹吧。左边一点点。”谢瑾华说。
    柯祺便又给谢瑾华吹了起来。从他身后望过去,他就像是在亲吻谢瑾华一样。而谢瑾华竟然也非常配合,考虑到柯祺的身高,甚至都主动把头低下来了。他们两个还不是亲了就分开的,一直在亲!
    “啊……老夫什么都没有看见。”慕老笑眯眯地说。年轻人真是……太情难自禁了。
    正巧谢瑾华眼睛里的沙子已经被吹出来了,柯祺松开谢瑾华,下意识就转身朝说话的人看去。他不认识慕老,却认识陪在慕老身边的公孙山长。山长的肩膀上还立着那只被他当作是宝贝的大鹦鹉。
    公孙山长赶紧说:“老夫也什么都没有看见。”
    想了想,公孙山长捂住了大鹦鹉的豆眼,又说:“讷言也什么都没有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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