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东犹豫片刻,仍是摇头。
玲珑继续与坯片奋斗,好不容易粘结成枕,用竹刀修整表面时一个不慎戳到了手指。这对工人来说是家常便饭,可大东看着她一个姑娘家蹙眉揉手的模样,想是很痛。
玲珑却又拿起竹刀,似乎坚持要完成作品。大东终于忍不住,“我来吧!”
她立刻递过竹刀。他目光正集中在刀上,未觉察她眼角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
他出神地望着竹刀,似在回忆,又似评估。她不催促,也不放弃。
许久,他抬起右手,将要触到竹刀时,猛地颤抖一下,仿佛从梦中惊醒,突然换用左手。
大东的左手比起右手毫不逊色,至少在玲珑眼中是如此。他的动作敏捷、准确、干净利落,竹刀过处,泥坯光滑如镜,接痕无踪。眨眼间瓷枕便完工了,连玲珑做坏的坑洼之处都被他修补平整。
玲珑骄傲地笑,将半成品放在最高的架上。
大东看看瓷枕,再看看自己的左手,目中有风涌过。
第二天寄虹一大早到窑厂时,只见袁掌柜与一名淑雅女子正清点板车上的瓷枕数目。那女子素白衣衫湖绿长裙,裙上点缀一捧兰花,远望背影清婉可人。
这是谁家的小美人?
清点完毕,袁掌柜道别,那女子转过身来,寄虹失笑,原来是玲珑哇。
“新风尚?”寄虹走近。
玲珑俏皮地旋了个身,心情格外好,“袁掌柜买走五十个瓷枕,现货现款。像他这种有自家窑厂的都愿意代销我们的货,卖遍青坪小菜一碟!”
“何止青坪,咱们要让吕家瓷枕摆上州府的每一张床!”
两人笑成一团。
不远处木棚中的大东收回目光,认真地继续手中修坯的活计,眼角的暖意久久未褪。
袁掌柜去吕家进货是经同行介绍,听闻吕家的瓷枕销路不错,正可以弥补自家不出瓷枕的短处。归家时天色已晚,袁夫人一见他进门,慌忙迎上,“刚才有人送来这个,”她手心里托着一锭银子,“我不认识他,可他说认识你,说你看到银子就懂了。”
袁掌柜诧异道:“他说了别的话没有?”
“别的话……哦,说请你把东西送回小吕去。什么东西呀?小吕又是哪里?”
袁掌柜手里的茶便喝不下去,皱眉寻思,他连吕家这样的豆大窑厂都不肯放过?
☆、逐利入歧途
一夜之间来吕家退货的人排成长队,问原因只说货不好,至于怎么不好却说不出所以然。
连平时不管事的玲珑母亲吕氏都被惊动了,“这可如何是好,他们要把吕家挤垮吗?”
“不给退!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哪有回娘家找补的道理!”玲珑烦躁地说。
这话把吕氏和寄红都逗笑了。寄虹说:“当初说好是试销,承诺卖得不好可以退货,不能食言呀!”
两三日的功夫就把一个多月的利润赔进去了,还搭上了寄虹的私房银子。
玲珑愧疚地说:“我对不起你,没能帮你赚到钱不说,还让你赔了不少。”
寄虹用力搂住她,“不许说见外的话,好姐妹能同甘也能共苦。”
大规模集体退货的同时,新出的瓷枕更无人问津,几个人在堆成小山的库房里把瓷枕翻来覆去看了几十遍,恨不能用眼神戳出洞洞了,也看不出问题究竟在哪。
丘成小声说:“是不是我火候掌握得不好,色不正?”
“我看他们是故意挤兑吕家吧!”玲珑只是随口一说,谁也没当真。
大东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可笨嘴拙舌的他却不知该说什么。
寄虹扫视身边的瓷枕,图案都是市面常见的花鸟鱼虫,造型也脱不出方圆扁平。她思索着说:“咱们的瓷枕说是跟从潮流,实则谈不上什么创新。得做出真正花样翻新的好东西,叫他们哭着喊着求着来买货,棍子都打不走!”
这可难了。几个人都想不出好主意,玲珑颓丧地站起身,“我先回房了,还有活没干完。”
玲珑铺纸研墨准备干活,忽然眼睛一亮。
当天就跑去跟寄虹说了,寄虹笑得直不起腰来。笑罢,果决地一拍桌子,“就这么干,出事我担着!”
严冰被胡主簿派去茂城公干,回来才听说有这么一档子事。然而寄虹玲珑应对神速,飞快推出新品,不仅遏制住退货的势头,而且新品迅速席卷青坪,甚至有外地商家慕名而来。
他立刻放下公务赶去吕家,想要一探究竟。
吕家窑厂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寄虹刚送走一名商家,转头看见严冰,“严文书,莅临指导吗?”
“参观一下如今在青坪大红大紫的吕家瓷枕。”他也不见外,迈步就往里走。
寄虹有意无意地挡住他,“正好,有几个新样子想找人试试舒不舒服。”
“你说的‘人’不会是我吧?”
“你不是说过要帮我吗?”
严冰无言以对,自己挖的坑摔断腿也要跳哇。
寄虹随手抱起两个瓷枕,带他进了里屋。屋里纱帐轻垂,绣花被褥,一看就知是女子的闺房。
严冰踌躇不前,“这是……谁的房间?”
“这是玲珑给我准备的客房,有时晚了我就住在这。”寄虹推他进门,把瓷枕摆在床上。
床褥上残留着浅浅的睡过的痕迹,他有点尴尬,“这个,一定要躺在这吗?”
寄虹奇怪地瞟他一眼,“你想在地上试?”老实不客气地把他推倒在床上。
香气清幽,缭绕在他的身周。严冰有些头晕目眩,听见她问感觉如何,他迷迷糊糊地回答:“唔……很好。”
至于好的是瓷枕,还是其它,只有他自己知道。
“还有一个矮点的,你再试试。”
尽管严冰以前生活豪奢,躺在女子闺床上却是首次。南方的冬天虽然不冷,也从未像现在浑身汗湿了。寄虹问哪个好些,他根本无暇感觉瓷枕的高矮了,昏昏然不知想些什么。
寄虹见他不说话,问:“不舒服吗?”
严冰目光避开她,“还、还好。”坐起身子。
“别急着走啊,还有呢!”寄虹拉开门,好几个人抱着瓷枕进来,足有十几个之多。
严冰哀号一声倒在床上。
被寄虹折腾得头昏脑胀,出了窑厂凉风一吹,方才想起此行的目的。哈,原来这鬼精灵跟他耍花招呢!
他本来并不是一定要看,这会却非看不可了。既然她不给看,他还不会自己买吗?
青坪凡是卖瓷器的店,不论大小都有吕家瓷枕。严冰不喜人多,避开门庭若市的大店,进了一家偏僻少人光顾的小店,“有吕家瓷枕吗?”
掌柜露出一种神秘且心领神会的笑容,“要红的还是绿的?”把一红一绿两只包着纸筒的瓷枕放在柜台上。
纸筒大小材质都一样,严冰不知红色和绿色有何区别。但看掌柜奇怪的笑容,直觉上他又觉不便多问。正犹豫间又有一人进店,帽子拉得极低,几乎遮住眼睛,低着头压着嗓子说:“拿一个吕家瓷枕。”
严冰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人有点猥琐。
掌柜照例问:“要红的还是绿的?”
那人愣了,显然也不知其中区别。
掌柜转向严冰,“想好了吗?要不各来一个?各有各的妙处。”
严冰在伙计贼兮兮的目光下莫名感觉自己也猥琐起来,随手一指,“就来个红的吧。”
旁边那人也跟着严冰的话说:“我也来个红的吧。”
“二两银子。”
“这么贵!”严冰惊讶。这价钱购买十个普通瓷枕了。
“别嫌贵,这还供不应求呢,您要是明天来就没有了。要包一下吗?”掌柜熟门熟路地问。
都有纸筒了还包什么,严冰也没多想抱着瓷枕出了门。
转眼就卖了四两银子净赚二两,掌柜心里乐开了花,吕家瓷枕简直是财神爷。低头拨拉着算盘,一锭十两银子放在他面前,掌柜抬头,“哟,又是你!”
那人是普通家丁打扮,低声说:“老规矩。”
掌柜把银子推开,“这次不行了。光吕家瓷枕一个月我至少赚二百两往上,你给我十两就想让我退货,那我岂不是做赔本买卖!”
“没得商量?钱还可以加。”
“我劝你们呀,趁早打消这个主意。现在全青坪谁不知道吕家瓷枕好卖,你们一家想压,压得住吗?”
那人也不多话,收起银子走了。
严冰走在街上,觉得众人眼光都往他身上瞟,有人还带着一种颇有深意的笑容。虽说他对自己的容貌有自信,但平时的注目率也没有这么高。
转过街,经过宝来当铺,伍薇正好从外头回来,迎面看见严冰抱着瓷枕走近,戏谑道:“看不出啊!你平时闷不吭的,这时候倒大摇大摆地张扬出来。”
严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到底怎么啦?”
“行了,哪个单身汉没有这方面的收藏,没啥好害羞的,姐姐是过来人,就别装纯情少年了。”伍薇丢给他一个理解兼同情的眼神,扭腰进了铺里。
严冰顶着一头雾水回了家,小白一如既往地热情,给主人叼来鞋子,摇头摆尾地求抱抱。严冰纵容了它的撒娇,抱起它放在膝盖上,小白四仰八叉躺在主人腿上,眯缝着眼一副享受的样子。
小夏觉得少爷能和小白结束单方面冷战,也算一种进步。扭头看到放在一旁的红色纸筒,“少爷你也跟风了,这可是最近青坪两样最时兴的物件之一呀!”
“之二是什么?”
“喏,就是这个。”小夏掏出一本诗集,“听说写诗的人原籍青坪,现在当大官了,出了这本诗集,青坪人手一册呢!你买了瓷枕,我买了诗集,咱们也算不落伍了。”边说便找剪刀拆纸筒。
严冰一手胡撸着小白的肚子,一手拿过诗集,封面写着:“叶墨着”。
他对这个人有点印象,会试名落孙山,但被一位高门千金看中,她干爹是京里的三品大元,凭着裙带关系捞到一个京缺,平步青云。这么一个走女人路线的人,不知文采如何。
翻开诗集只看了一页,他便被惊着了,不是被文采而是被露骨的文风。粗粗翻了一遍,从头到尾都是淫诗艳词,不堪入目。严冰总算明白那位千金小姐喜欢他哪方面了。
他厌恶地把诗集扔在一边,一本正经地批评小夏,“小孩子怎么不学点好,一天到晚看这些歪门左道的东西。”
小夏也正望着他,那表情好像从他身上看到了天大的秘密。
“少爷,你……嗯……一整晚就看这歪门左道的东西吗?”
他缓缓举起瓷枕,一脸如蒙雷击的表情。
瓷枕是最朴素的样式,但图案是不着寸缕以销魂的姿势搂抱在一起的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