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关紧要的小事,曹县令允准。
寄虹脱力般瘫在椅中,才发觉汗透衣衫。
方才不过短短一刻间,霍家差点断送前程,却又奇迹般峰回路转。
当她亲身来到此地,方才明白,小小的评瓷会便如人生缩影,不到最后一刻,永远不要认输。
众人散去,严冰留下善后,忙到日暮西山,走出窑神庙时,看到寄虹站在夕阳最后一线余晖中,静静地俯瞰庙山如黛。
他接过随从的灯笼,示意他不必跟着。等随从走远了,他招呼寄虹一同下山。
山中安静,偶有虫鸣三两,以及两人起起落落的话声。
“曹县令怎会帮我?”寄虹问。
“曹县令此人事事以己为先,他并非帮你,只是自己举棋不定,想多一次选择机会。”
寄虹叹气,“今日才知,评瓷会不止评艺,更要品‘政’。”
严冰便为她拆解曹县令的心思,博取太后好感才是夺魁的关键。
寄虹听出个疑点,“难道曹县令是太后派系?与皇上不和吗?”否则为何只巴结太后?
严冰愣了愣,随即失笑,“你真是两耳不闻窑外事。皇上年幼,宫廷内外全由太后主持,讨得太后欢心便是讨得皇上欢心,哪个不知此理?”话毕又想,她从未与宫廷有交集,不懂这些也属正常,便把自己所知的前朝后宫的一些大事讲给她听。
寄虹默默点头。
“……十日之期太短,无法研制新品,你与焦泰都只能在现有的青瓷与黑瓷上做功夫,但他的釉色实在精美,你的薄胎青瓷却很难再有进益了。”严冰思忖着说:“焦泰特意改为晚间,大概已有应对之策,曹县令又善变,下一轮若没有必杀之技,结果难以预料。”
两人沿着神路阶下行,灯笼在黝黑的山阶上投下小小一团晕黄的剪影。
寄虹追随着灯笼的微光,行至山脚,回头望望巍峨的黑影,俏皮一笑,“山人自有妙计,十日足够了。”
严冰凝视着她,缓缓道:“是,足够了。”
足够他做好准备,必杀一击了。
作者有话要说: 黑釉碗的原型为建窑的“油滴天目釉”,资料记载“盛茶闪金光”。文中的描写不要当真,剧情需要。
下一章再介绍一个国宝级的黑釉碗。
☆、千灯映庙山
转天,玲珑等人不待寄虹开口便齐聚窑厂。伍薇人未落座,爽朗笑道:“看看你多大面子,我们都是来让你差遣的。”
寄虹心头涌上一股暖意。
玲珑快人快语,“我把大东借给你。”
寄虹打趣道:“你舍得?不怕我不还?”几人一番笑闹,寄云嗔道:“没个姑娘家的样子,快说正事。”
寄虹转向正题,“不跟你们假客气,确实得请你们帮个忙。”
四人加上丘成在房里密议一日,中午小夏来喊吃饭都没人出来。这情形似曾相识,他想了一会,终于记起前阵子五个人筹划瓷乐演出时也是这般神秘兮兮的模样。
晚上小夏回家,发觉严冰房门紧闭,烛火在窗上映出他和小和尚密语的身影。小夏感觉他的智商有点不够用,好像一夜之间全世界都在密谋大事。随后,他被严冰召唤进屋,也成了这个世界的一份子。
这十日里青坪瓷业只有一件大事,便是霍焦之战。大家期盼再目睹一场精彩对决,到了日子呼朋引伴来到庙山,却被督陶署的衙役挡在山脚,“奉严主簿之命,为安全起见,闲杂人等不得登山。”
百姓只有望庙兴叹,眼睁睁看着曹县令和一干官吏的滑杆轿悠悠上山。
他们不知道,后山某处,专门守在此地的小夏终于等来一行人,将他们悄无声息地带上山去。深沉的夜色中,一行人越攀越高,向着窑神庙的方向。
窑神庙的长桌上,明亮的烛光映着唯一一件参赛瓷器,盖布下是一只碗。
曹县令诧异地看看左右官吏,最后落在严冰身上,“霍记呢?”
严冰同样诧异,他是陪着县令一起来的,寄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一无所知。
寄虹福了一福,“回县令,瓷器已经到场,因不适宜放置桌上,请县令先观赏焦家之作。”
想来应是体型过大,曹县令越发来了精神,“甚好,便请焦会长先示。”
严冰四下查看,没看见任何瓷器,疑惑地望向寄虹,她只神秘一笑。
焦泰施礼道:“草民恳请县令恩准熄掉蜡烛,只留一支即可。”
曹县令知此碗必有新奇之处,命人照做。
随着一支支蜡烛熄灭,窑神庙被笼罩在阴影之中,只余焦泰手中一支烛台荧荧闪光。
他上前揭开盖布,暗影中黑釉碗模糊难辨,曹县令只隐约看出碗上有些许斑纹,并不十分艳丽。
焦泰移近烛台,随着烛光倾泻在碗中,碗壁上原本深蓝色的圆斑突然焕发出晶莹的光彩,一圈一圈漾开,赤橙蓝紫,五光十色,衬着漆黑的釉色,仿佛深邃的天幕上神秘的星辰,望一眼,便跌入星河无垠,不可自拔。
严冰不得不承认,焦家的黑瓷已臻化境,完美无瑕,只有当初艳惊四座的霁红瓶可堪媲美,然而霁红已然不存,如今的霍家绝拿不出能够匹敌的瓷作。
他悄悄朝角落的小夏打了个手势。小夏会意,向庙后走去。
焦泰的目光冷若霜刀,穿过热切的人群劈在寄虹脸上,带着深深的鄙夷。
黑釉碗确实令寄虹吃了一惊,但她神色不动,淡定施礼,“民女置下小景,请曹县令移步品鉴。”
曹县令欣然离座,携众官吏随寄虹来到庙前,只见她从下人手中接过一只火把在半空中虚划三圈,然后熄灭。
夜色深深,山峦静默,虫儿飞去又飞回,一切如故。
曹县令正欲询问,沉睡的庙山突然睁开了眼睛。
一只、两只、三只……与黑夜相融的山林中,有灯火渐次亮起,越来越多,以星火燎原之势飞速延展,眨眼间铺满整个庙山。灯海将星空都黯淡,美得惊心动魄。
火树银花不夜天。
庙前鸦雀无声,无人能用言语形容这种震撼。
曹县令瞠目结舌,半晌找回声音,“这、这不会是瓷……”
他一时不知如何表述,寄虹接口道:“县令慧眼,正是瓷灯。”
人群骚动,几乎立时要去林中一探究竟。
寄虹抬手向庙中一指,“此处也有一组瓷灯,请诸位赏评。“
话音未落,梁下逐个亮起一大九小十盏瓷灯,点灯女子正是寄云。
严冰恍然,不消说,山中依令行事的定是伍薇等人。
早有性急之人跑到近处打量,见房梁悬挂的灯盏浑圆莹润,淡青的釉被微黄的光染成浅碧,是货真价实的青瓷,透过镂空的灯底也看得见其中普普通通的蜡烛。
瓷灯不猎奇取巧,只一个字:薄。
众人不禁咋舌,能透射蜡烛的光线,可见瓷坯已经薄到匪夷所思的程度。
曹县令眯着眼看灯上的图案,有泼墨写意之风雅,九盏小灯逐一看过,心中一动,“其上绘的可是龙生九子?”
寄虹笑答:“正是。山中瓷灯绘的是百鸟,这只——”她指一指大灯,“——最大,是灯中之后,绘的是凤凰,此景便称作‘百鸟朝凤’。”
曹县令何等聪颖,一点就通,再细观十盏灯的布局,凤凰灯在中央,九灯环绕,众星拱月,其义不言自明。
靠眼色讨生活的官吏们一见主子两眼放光,对着瓷灯猛捋山羊胡,立刻一边倒,全数投票给霍家。
寄虹不是比拼技艺,赌的是县令的心思,幸运的是,她赌对了。
她不再像从前不撞南墙不回头,而是学会有底线地利用手段达到目的。她要赢,不为荣誉,为报仇。
“焦泰,你该践行赌约,当着窑神的面,退出瓷行!”
焦泰暴跳如雷,“投机取巧之作!究竟黑瓷青瓷哪个更胜一筹,敢不敢公诸同行评一评!”
严冰冷冷道:“倒要问你敢不敢请在场同僚评一评,身为瓷会会长,你杀人买命,动用私刑,欺行霸市,该当何罪!”
“血口喷人!”焦泰脸色大变,霍地起身。严冰一摆手,衙役呼啦围上,拦住去路。
形势突变,窑神庙忽然成了公堂。寄虹完全呆住,严冰递给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向曹县令躬身施礼,“卑职查得焦泰身犯数罪,恳请县令明断以正.法纪!”
曹县令才干没有二两,官架子足有十斤,反应也算快,虽然被严冰摆了一道,但案子到眼前了不能坐视不理,便往桌后一坐,清嗽一声,俨然升堂问案了。
寄虹已经明白严冰要做什么了,挽着寄云的手禁不住微微发抖。
严冰说:“卑职接管督陶署后,接获多名瓷商举报,去年小吕窑厂推出新创瓷枕,焦泰为一己之私,以金钱利诱,以会长身份威压,逼迫各家瓷商断绝与吕家的商业往来。作为会长,非但不能推新扶弱,反而行垄断之事,打击异己,扰乱秩序,此罪一也!”
寄虹震惊,原来当时退货如潮竟是别有内情。这所谓“举报”也不过是借口,不知严冰花了多少功夫才挖掘出陈年旧案。
焦泰见势不能躲,反而镇定下来,撩衣坐下,慢条斯理地抚平衣摆,“严主簿用心良苦哇,这个局想必天.衣无缝,人证物证俱全,方能构陷于我吧!”他这话一箭双雕,严冰若摆出证据,无形中便有“构陷”之意。
严冰已料到他会如此反驳,不慌不忙向小夏招了招手,通往庙后的门帘一挑,几名瓷商鱼贯而出,跪倒回话,所说与严冰无异。
焦泰阴阳怪气地说:“不知严主簿收买他们是威逼还是利诱?”
严冰不动声色接过小夏递上的一本账册,翻到某页,递给小吏,指着几行字道:“烦劳。”
小吏会意,朗声念道:“……瓷庄柜面支银二百一十两,分以袁吕章余……”一连念了二十一个姓氏,“作吕家瓷枕退货之贿赂。”
焦泰脸色微变。
小吏照指示继续读了几页,均是如此记录。严冰将账册摊开在焦泰面前,“你自己亲笔所书可还认得?”
焦泰咬牙不语。他未料到,他既能在吕家收买奸细,严冰自然也能以牙还牙。
“为除霍吕两家,焦泰设计了一桩假案,将霍氏与吕氏骗至此地,假借捕风捉影的鬼神之说行杀人之事。雇佣打手滥用私刑,欺凌良家女子,若非卑职及时制止,便要血溅当场。此乃罪二。”
焦泰痛快地认了,“彼时严主簿在场,明知焦某是被报案人蒙蔽才请出行规一验真伪,何必扯上‘打手’‘私刑’之言?”
“报案人你可认识?”
严冰问得飞快,焦泰未及深思,“不认识。”话一出口便觉不对,赶忙补充,“报案前不认识。”
“报案后呢?”
“不过一面之缘,算不得认识。”
严冰叫出一人,“这个人你认不认识?”
那人低眉耷眼地跪着,焦泰微微皱眉,“焦家的门房。”
严冰再叫上一人,这回焦泰便不那么淡定了。
严冰指着跪在旁边的人问门房,“这个人你认识吗?”
门房瞅了一眼,小声答:“他叫刘五,是先头的老爷管家的儿子,后来焦家败了,他就跟着老爷——哦,现在的老爷,跑跑腿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