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学官在任职的三年内,两考辖区的诸生员顺便举行院试,其实每次考试他并不会记住多少考生,只有特别优秀的或是有背景的,他才会过问一下。
其他,基本脸也不熟的。
可这一次在莱州府,他感觉已经很破例,没等出成绩就先记住一个林重阳,因为林重阳又记住几个维护他的考生,还都是诸县的县案首。
这是第一次。
他侃侃而谈,从莱州的历史到当前,从孔孟到眼下的考生们,从抗倭到如今的国泰民安,从抡才大典说到了童生试……说到最后,全场都凝神听他讲话,他满意地笑了笑,“本官真的很期待诸位学生能够前途无量,大踏步前行,将来京城再会的。”
谭大人这一任满了之后要回京述职,不出意外,是要留在国子监或者翰林院的。
“自从太祖起,咱们大明圣上一直都强调抡才大典,要爱惜天下人才,选拔天下人才,所以专门设立提学官一职督导天下学生们用功读书,期待诸位从科考中脱颖而出为朝廷献才献艺。某兢兢业业,片刻不敢忘皇恩不敢忘出身,某与诸位一样,也是从童生试一步步考出来的自然知道诸位的艰辛和不易,若有人在咱们寒窗十年即将天下闻名报效朝廷的时候下毒手使绊子,那是绝对不可原谅的。侵渔考场经费导致考棚年久失修摇摇欲坠,几不能成屋。更有甚至,居然借着搜检、分发笔墨之际索贿,若是贫寒学子以及不肯花钱的,便有人肆意打击报复,这种奸诈小吏虽然职权不大,却可能毁了一位又一位的国之栋梁,必须严惩不贷!这种行径,见一次某就重重惩罚一次。”
下面顿时掌声如雷,众考生们大喊着,“提学大人英明,心系考生!”也有人喊“严惩不贷”的,场面一扫之前的安静,顿时就热烈起来,堪比大学校园的演讲现场。
站在第一排的林重阳并不甚热情,他保持着冷静的思维,修过心理学的人都能看出谭大人深谙演讲、煽动群体情绪之道,几句话就将自己被人陷害的事情摘得干干净净,让胥吏索贿来背锅。
谭大人演讲兴致正浓,继续说个不停,书生们憎恨胥吏,自然份外热情地响应,短短的时间里几次喝彩不断。
谭大人谈笑间就洗脱了这一次考试不予补录、不分考题、暗中给外甥谋福利带来的种种非议。
林重阳感觉自己也上了非常生动的一课,他不可能指望谭大人主持公道处罚给他下绊子使坏的人,人家是一条战线的,不过不要紧,只要自己找到赵四,那时候谭大人已经去邻府考试,不在本地,他完全可以借助知府大人来解决这个问题。
想到这里,林重阳便越发冷眼旁观。
谭大人很满意自己在考生们中间制造的这种热情高涨的状况,他们对他已经无比信赖,现在自己说什么他们就会听什么的。
他立刻就借着夸本届院试莱州府人才济济,自己竟然选出两篇不分伯仲难教高下的好文章来,“这两篇文章堪称大家风范,某阅卷无数,一时间竟然不能决断高下啊。所以这一次院试,莱州府又有两位院案首!”
他适时扭头看向严知府,笑道:“严大人,咱们不谋而合啊!”
自从谭提学把给林重阳使绊子这事儿定性为胥吏索贿,严知府就一直沉默不语,现在更跟吃了苍蝇一样恶心,老子才没有和你不谋而合,老子选的两篇文章都是人家林案首的。
不过毕竟是官场混过来的,心里这样想着脸上却笑得比谁都真诚,“督学好眼光啊!”
谭大人挥手致意,示意学生们暂时安静,“咱们请两位案首上台来,这可是非比寻常的一刻啊。”
林重阳原本觉得谭大人自己洗白一下就算了,没想到居然要借着这样的机会,在大家被他鼓动得一边倒的情况下,立刻就抛出真正的目的——抬举郝令昌!
林重阳有一种要被摁着头吃了一大盆苍蝇的感觉,他立刻紧握拳头,如果院试下场没人对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使绊子,并列案首他并不介意,反正都是赚来的。
可现在他和郝令昌已经不可能站在一起,谭提学居然还非要绑着他给郝令昌炒作造势,实在是强人所难。
“是可忍孰不可忍”,反正已经得罪过谭提学,说不定他已经想办法背后给穿小鞋,不如就彻底得罪一下。得罪大发了谭大人为避嫌,说不定还不敢给他小鞋穿呢,这就叫置之死地而后生,捅破脓包反而好得快。
在谭大人微笑着轻拍郝令昌的肩膀,顺便催促自己上台的时候,林重阳的心一下子就安定下来。
自己不是冲动,自己就是要——破釜沉舟!
你谭大人洗白自己就洗白自己,就算阅卷速度奇快,可这么早就大张旗鼓定下两位案首,也太不把别的学生当回事了吧。
除非早就笃定郝令昌那篇文章可以冠绝第二场,否则怎么能这样说?
就在郝令昌得意洋洋地站在台上拱手致意的时候林重阳也上前两步,却拱手一揖到底,声音朗朗道:“督学大人,学生有话说。”
啊?
林案首有话说?
全场瞬间鸦雀无声,连风似乎都不敢使劲吹,一切都静悄悄的,所有的眼睛都盯向林重阳,看他这时候不上月台谢恩师,要说什么?
林重阳尽管心跳加速却努力保持平静,既然演戏,那大家就比比演技吧,他换上一副感激不尽的姿态恭敬道:“先生取学生案首,是学生莫大的荣耀,能连中小三元,让学生可以光宗耀祖,亦有信心展望举业。”
谭大人脸上的笑在林重阳拒绝上台的时候就凝固了,眼神也冷了两分,声音沉沉道:“那就上来吧。”
上去?
那样岂不是一辈子被绑在郝令昌的破船上?重蹈赵氏兄弟的覆辙?上去了,他以后还怎么反击,难道之前受的委屈就只能咽下去?
到时候自己对郝令昌有一点不恭敬的都会被人指责反水,不念同门之谊,不感激谭大人的提携之恩,居然对郝令昌不恭之类的。
他再度拱手,然后直接一撩衣摆重重地跪在石板地上,“学生不想让先生为难,不敢与郝学兄并列院案首,甘愿退居后位。”
谭大人的脸已经黑下来,原本欣赏这个小学生不想为难他,不曾想居然这样不识抬举!这是将自己的军啊,好你个林重阳!
他干笑两声,面色却越发温和起来,一脸对小孩子的纵容慈和之色,“你这个学生看起来有点犟,先生都不避讳,你何须如此担心。哈哈,你放心好了,你二人的文章扎实过硬,实打实的锦绣华章,先生我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任何人来看咱们也经得起检阅哟。”
哪怕拿到礼部去,他也是不怕的。
林重阳跪在地上,一脸倔强不吭声不上台,一副随便你怎么说,反正我就是不上去的架势。
谭大人脸色一板就要申斥,又蹙眉左右书吏怎么也没个说话解围的,居然就让这个小学生跪在那里出尽风头。
他哪里知道书吏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还没经过这样的阵仗,一时间都被带进去,根本想不到要开口呵斥。
一旁原本觉得吃了苍蝇一般的严知府一下子就活过来,六月天喝了冰镇绿豆汤一样舒爽,他建议道:“督学大人,下官之见,既然如此不如真个请诸生检阅两位的文章,然后大家不记名红豆绿豆决定谁为案首,如何?”
谭大人顿时感觉好像被什么噎了一下子,淡淡道:“什么人有资格检阅这两篇文章呢?”
严知府笑道:“其实也简单,要么请在列的考生们,要么就直接请府学的生员们,当然最好的……”
谭大人挑眉,“如何?”
严知府低声道:“听说沈老爷子在此地休养呢,不如送去给他老人家瞧瞧。”
谭大人当然知道沈老爷子沈粲沈无华有这个一锤定音的本领,他自己也有啊,只不过是为了以示公正,避免被人非议,所以才要大胆地并列案首,闹到这个地步,岂不是打自己的脸。
他现在已经懊悔得很,如果自己不多此一举直接公布阅卷结果,他林重阳也没有办法如此。现在自己搬石头砸自己的脚,这么一弄,是给令昌抬举了,却也给林重阳机会,还将自己架在了火堆上,上不上下不下的。
严知府怕他不答应,就道:“督学大人,请无华老人评判,不管哪个高下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权衡之下,谭大人微微颔首,“也好。”
严知府心里乐开了花,“既然如此,那下官陪大人将两篇文章送去怡园吧。”他给地上的林重阳一个眼神,说实话他实在没想到这小子竟然这么胆大包天,看着温吞吞笑眯眯的居然有这样的魄力。
自己真是没瞧错他,哈哈,有前途。
初生牛犊不怕虎啊,朝中可有贵人就好这口。
之后谭大人自然是回去官署准备拜见沈老爷子,严知府作陪,胥吏们该打还得痛打,继续查清贪墨款项,考生们围观的围观,散去的散去。。
轰动开场,嘈杂散场。
散了以后,考生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将林重阳围起来,让他寸步难行,还好林承泽、王文远以及陆延等人动作也快,立刻就将他给保护起来,免得被人推搡,尤其是郝令昌的拥护者。
有人质疑林重阳对提学大人不敬,该当被除名,再也不能参加科考,说话者是郝令昌的那位陈兄。
王文远气道:“你们不要无事生非,林学弟是不想让先生为难才这样的。你以为谁都可以将案首拱手相让啊,给你案首,你舍得让吗?你去看看有两个状元吗?”
谭提学曾经笑言考题前后一套,也是模仿会试,当然他没敢说是模仿殿试,因为皇帝出于一些原因,经常接连几科殿试都让考试答一样的题目。
既然你模仿了人家,可人家有俩第一吗?
庄继法也大声道:“就是啊,童生试既然是小三元,那就是模仿了抡才大典的乡试会试和殿试,朝廷没有点过两个状元,先生这样自然为难,两篇文章既然难教高下,林学弟甘愿居后,分明就是为先生分忧,有孔融让梨之美。”
“那照你们的意思,我们郝兄不让就是不美了?”
“我们可没那么说,但是林学弟有谦让之心咱们就要尊重,不要风言风语地恶心人啊,都是读书人,有本事你们也让个案首出来试试。”陆延毫不客气地将那些话给堵回去。
陆延、王文远这些人当时在谭大人公布两位案首还让两人上台的时候,都觉得恶心的不行,只是都以为林重阳肯定要忍气吞声的,毕竟搁自己身上,自己也绝对会忍下来的。
谁也没想到林重阳会来这一招釜底抽薪之计,他们一下子就被激发了热血之情,虽然冒险、冒犯上位者,可大明读书人向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读书人是有傲骨的!
他们支持林学弟。
第105章 一锤定音
且说林重阳被人簇拥着回了文魁楼, 谭大人和严知府带人去了城北怡园求见那位在此研究大棚菜的沈老爷子。
只怕他们绝对想不到, 印象中那位儒雅温和被人赞仙风道骨的沈老爷子, 如今正打着赤膊光着脚轮大锄头呢,哪里有一点大儒的样子, 这架势唬得旁边一位美髯公连声让他悠着点。
沈老爷子乜斜了他一眼, 道:“我说囧大,你跟着我老头子干嘛, 我就是一个种地挖地的, 你还指望我给你写文章去?”哼, 在外面当清高大才子大文士, 到他这里来装小孩儿,糊弄谁呢。
囧大先生摇头失笑, “老师, 你就别消遣我们了,瞒着家里人偷偷跑出来,你还当自己是君瑶那样的孩子呢。”
再说, 人家君瑶现在规规矩矩做端庄大小姐,早就不往外跑了。
沈老爷子嗨了一声,“我要是在家里啊,我就被他们给管死了, 你说你们也知道我一把年纪,还东管西管的,烦不烦啊。我当官那些年,在朝堂上, 那圣上也没管过我什么啊,怎么着你们就那么烦人?我说你也别搁我这里现眼了,沈之仪那小子不是一直巴巴地要拜你为师吗?你怎么的也给人家个话,别耽误人家孩子。”
囧大先生哈哈笑道:“老师,现在你说这话了,当年是谁晾着学生肝肠寸断的?”
沈老爷子捏着雪白的胡须哈哈笑起来,“你小子记仇,就知道不能让你过来,行啦,也没什么好考察的,我瞧着那孩子就是有点心机,本质是好的,人又聪明,给你当学生也是给你脸啦。”
囧大先生连声说是是,“学生在老师眼里啊,还一直都是那个一文不名的小子呢,现在连沈之仪那小子都要赶不上了。我听沈彦说,他要给我介绍个更好的呢,我这不是等着呢吗。”
沈老爷子拄着锄头,连声摆手道:“哎呀,我跟你讲你可别听他的,他专门捡些不靠谱的,你看君澜那小子不是被他给教坏了?他那眼神啊,你甭信。”
他低头又锄了几下,想起什么来,直腰看着囧大先生笑道:“我这里有个事儿呢,我瞧着一个小子不错。”
囧大先生诧异道:“老爷子您这是要给我们找个小师弟呢?”
沈老爷子摆摆手,“放心吧,不会让你们这些脸大的觉得掉价,你们一个个也都功成名就的我老头子有数,我替你收个徒。”
囧大先生这下更是又惊讶又好奇了,怎么着,老爷子竟然动了念头要亲自授徒?还怕不方便打着自己的旗号,只听说师父收徒让大弟子授课的,可没听说过大弟子收徒让师父代劳的。
他笑道:“老师,小师弟是个什么样子的,哪儿好?让咱们也见见?”
沈老爷子瞥了他一眼,“你还是赶紧走吧,我们俩啊忘年交,那小子有意思合我老头子的胃口,你知道吧,他特喜欢和我一起吹笛子跳傩戏,还喜欢吃我那竹筒饭,对我那大棚菜有兴趣呢,今年冬天,我还指望着他来和我作伴,把这大棚菜给种出来呢。”
囧大先生真的很囧,你老爷子这大棚菜,填多少银子知道不?还说什么要自己种地节省衣食不给小辈们添麻烦呢,啧啧,老头子脸皮最厚,指不定看上一个脸皮更厚的,否则不会这么对眼。
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小子早就知道老爷子在这里,故意来这一出接近他呢,结果他就上当了吧。不过他也不担心,老爷子看似疯颠颠的,其实心里明镜似的,没他不知道的。
就在这时候,老仆来报:“老叔儿,提学官和知府来拜访您。”
沈老爷子不高兴道:“他们来干嘛,”看向囧大先生,“你找来的?”
囧大先生连忙举手投降,“老爷子饶了我吧,躲他们还躲不及呢。”
沈老爷子就道:“问问有什么事儿,没事儿不要来烦人。”
很快,老仆又道:“他们带了两份卷子,说让您老给瞧瞧,哪一份更好。”
沈老爷子不耐烦道:“让我老农给他们瞧卷子,他们怎么不替我种菜?荒唐。”
囧大先生道:“老师,我倒是听他们讲,这一次莱州府试和院试有点热闹呢。”
有热闹?
沈老爷子立刻道:“行,去把卷子拿来,让他瞧瞧。”他指了指自己的大弟子,然后继续翻地。
很快老仆就捧着一个原木托盘进来,里面放着两份卷纸,走到囧大先生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