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赵穆却不这么认为,他向来秉承一种观念,就是杀。
兄弟有异心,杀。大臣惰政,杀。百姓有奸恶偷盗,统统杀之。
如此一来,果真门户清净路不拾遗,但除了百姓之外,六亲剐净,朝臣惧伏,到他死的时候,身边除了郭旭和傅图,再无贴心之人。
此生赵穆虽时时提醒自己好生,但黑心是其秉性,又如何能改?
他闭眼许久,传了郭旭进来,吩咐道:“秋刑斩缓,待朕请完东山先生出仕后,再行死刑。传朕的话,后宫之中从明日起斋戒,三日之内,不得杀生。”
有他这句话,陆敏就放心了。她又替陆轻歌争到了三日活命之期。
赵穆轻拍了拍枕头,示意陆敏上来睡。陆敏也不扭捏,褪鞋躺到了外侧,一丈长,六尺宽的龙床就在对面,俩个人却挤在一张三尺宽,半床半榻的小木炕上,外面依旧是滴滴嗒嗒的雨声,围裹出一个分外安详,温暖的小天地来,两生都没有过的安全感,整个世界都被蔽在这阴雨之外。
“许善那个人,最善捧高踩低。当初之所以我肯用他,一来是郭旭太软弱,麟德殿需要一个老人,再就是,唯有他心中无正义,无公道,只知媚上,我需要他来护着你。否则阎王易见小鬼难缠,怕你在后宫里要受冤枉气。”赵穆有一下没一下揉捏着陆敏的手,低声嘱咐道:“凡有事,尽可找傅图,我把他指给你,若许善有异动,可叫傅图立杀之,斩前不必报我。”
陆敏道:“好!”
不过出门三天,赵穆忧心忡忡,总觉得有什么事放心不下。像个陈年老太太一般,絮絮叨叨个不止:“你之所以不愿住在麟德殿里,大约是因为避我,觉得我让你不自在。打明儿起我又不在,这大殿里无人能越得过你,那宫女房就不必回来,夜里仍住在这一处,好不好?”
陆敏嗯了一声,两指慢慢揉捏,洗过许久仍有一股粘滑,似乎是陆轻歌腿上那渗出来的脓血在指尖挥之不去。
雨声催人眠,陆敏只侧了半个身子在床上,意识游入梦境的一刹那,全身松懈,整个人便要掉下床。
赵穆滑入梦乡,通明的烛火下敬帝手持剃刀,一刀还未剁下来,他猛然惊醒,一把抓住几欲滑落的陆敏,将她抱放到里侧,闭目在她身边坐了许久,转身躺到了对面的龙床上。
*
次日一早,皇帝葛衣葛屦,微服往终南山去请东山先生了。
帝一离宫,麟德殿的婢女们便如马放了笼头,顿时恨不能跳起来撒欢儿。
几个不当班的姑姑全出去了,一瓦溜水的宫女房,唯有个陆敏和春豆还守在那冻死人的屋子里,相对着下五子棋。
不一会儿,许善来了。赵穆带走郭旭,他就是麟德殿第一大太监,进门便笑的分外和善。远远叫道:“陆姑姑,您是皇上心尖尖儿上的人,就该舒舒服服的躺在皇上的寝室里,这宫女房一冬不生炭炉的,莫要冻坏了您。”
陆敏笑着指了春豆儿去泡茶,请许善坐了,笑问道:“但不知许公公为何而来?”
许善关紧门窗,小声道:“还能为了什么?当然是为了姑姑您的烦心事儿。”
☆、李禄
陆敏抓着棋子的手一怔, 一笑:“瞧公公说的,我能有什么烦心事儿。”
许善伸着五指道:“要说陆娘娘,当初满宫无人不恨的, 可如今落到难处,又疯又颠的, 又无人不怜。
咱家看她疯疯颠颠屎尿不禁的,也替她难受,这不,咱家想冒着被皇上搬脑袋的危险,与姑姑行个方便, 把陆娘娘想办法从宫里弄出去。”
陆敏还在玩棋子,再问:“公公想怎么把她从宫里弄出去?”
她垂眸时的乖巧与无助,五指纤纤玩弄那黑白相间的小石子儿,一股我见犹怜的姿态。小丫头长成了娇艳端姿的少女,只可惜无缘后位, 身为妖后的侄女,她得替皇帝捧盆端尿壶,直到皇帝厌弃的那一天。
这种没心机,没手段,仅凭那浅薄相貌以供君欢的小丫头, 在毒蛇出没,野兽环饲的后宫之中,简直就像小飞蛾一样,来的快, 死的也快。
许善欠身凑了过来,这种净身早的老太监,离的太近了会闻到一股浓香遮不住的臭气。他悄声道:“在先帝身边伺候的久了,咱家也曾干过这样的事儿,并不算难,只要您舍得花银子,就可以。”
陆敏依旧不动声色:“公公觉得多少银子,才能换她一条命?”
她从入宫到现在,手里有多少银子,这些掌管大太监们隔三差五搜检,都知道的门儿清。所以许善先伸三指,再伸五指。
三万五千两,这就等于将她所攒的银子全都搜的一干二净了。难怪这老太监当初撺掇着她要李密的银子,却原来,他仍是替自己要的。
陆敏再笑:“皇上出发往终南山,顶多不过三日就回来,您若果真能办到,待她出宫之后,我一总儿把银票给您。”
许善说了声调皮,忽而凑身过来,伸手便要点陆敏的鼻子。
陆敏自幼身上爱装个弹弓儿,此刻就在床上放着,她忽而抓过弹弓,一牛皮筋就抽了过去:“许公公,您那脏手,还是放规矩些的好!”
这老太监自打知道她再也无望成为皇后之后,那揣不住的狼尾巴就开始往外露,如今竟然变成了只骚狐狸,这是想揩她的油了。
许善枯如桔皮的老脸上带着些嘲讽,转身离去。
*
他离开之后,陆敏转而就去寻一个人了。他叫李禄,虽为太监,但生的相貌非凡,性子稳健,上辈子一直在麟德殿做大太监,其手腕与狠辣兼俱,是个太监里头不可多得的人物。
如今他还在许善手底下做事,就住在另一侧的太监房里。
陆敏入麟德殿后,曾在小事上照应过他多回,所以俩人虽未明面上说过话,但私底下的交情却在。
李禄今日休沐,本在习字,见是皇帝的司寝女官在窗外,连忙扔了笔,迎陆敏进来坐。
陆敏亦不多话,将那装着三万多两银子的条匣打开,展给李禄看,然后说:“我要你帮我个忙。”
李禄为人谨慎,一看那卷成厚沓的银子,一把推还给陆敏,摆手道:“许公公的手下难做事,若无陆姑姑几番在殿中帮衬,我这条小命还不知在不在。无论任何事,您但说即可,银子我不能收。”
陆敏接过银匣,柔声道:“我要你帮的忙,是背君逆主之行,若败露,咱们俩人都得死,所以我恳请你收下银子,帮我一回。”
李禄是个心思缜密的人,也不像许善那样见钱眼开。他盯着那银匣许久,又道:“先说,是什么事,若我能办到,拼死也会替你办,若办不到,纵使再多的银子,我也不能收你的。”
陆敏道:“我想请您把关在长春观的陆轻歌弄出宫去。”
李禄不似许善那样佝偻,也不似郭旭那般瘦小,他的身材比一般男子还要高大,面像斯文沉雅。
因不当差,他只穿着件月白色的圆领袍子,闭上眼,两道眉弓高耸,眉头相皱的瞬间,他道:“好,我帮你就是。但事成之后,我不取你的金银,只取你另一份谢仪即可。”
把许善弄死,再让李禄提前三年成为麟德殿大太监,这是陆敏备的另一份谢仪。
陆敏起身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我要人,你要官职。”
*
很快就到了第二天,据说皇帝已请得东山先生出山,明日就要回宫了。
这天夜里,长春观病了一秋的小道姑烟雨忽而被御医诊断为时疫,为防时疫在宫内流传,整个长春观一顿查抄,所有有发热迹象的道姑们,都要被送到宫外去。
此事当然一力由许善主导,而送发热的姑子们出宫,也是从位于内侍省侧的右银台门。许善做了几十年的大太监,整个皇宫自然上下通透,待到次日一早五更时,他已经把个陆轻歌从长春观里偷渡了出来,渡进了专供皇家行猎的西苑。
眼看入冬,这西苑是个人迹罕至的地方。许善在皇帝打猎时休憩的大殿里泡了杯热热的茶,坐了稳稳的喝着,等那带着银子,娇艳鲜嫩的小猎物主动送上门来。
果然,不一会儿,陆敏还是那身宫妆,鬓角两点翠蓝,一个人躲躲闪闪,进来了。十五岁的小丫头,美的像朵芍药花儿似的,纤姿楚楚,被皇帝几个月调/教的无比卑伏,进门便在掏银子:“三万五千两一分不少,公公可以把人交给我呢吗?”
许善手压上那条匣,她惯常攒银子的东西,还是皇帝给的物件儿。
“陆姑姑急什么?先陪咱家喝杯茶不好么?”说着,许善推了杯茶过来。
陆敏的揭盖子,许善的手已经伸过来了,语中带着嘲讽:“可怜见的,真是个傻孩子,咱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陆敏出手已是一弹弓儿,打的许善手一缩。
许善随即变脸:“小丫头,今儿这西苑里可全是咱家的人,您偷渡陆轻歌出宫,咱家就是将你诛在当场,皇上回来之后,也没法问咱家的罪,顶多把咱家如今的职位黜了,咱家正好回家养老不是?
但您这朵还没开的花骨朵儿,可就过完今天没明天了,还如此年青,咱家劝你乖顺些,不过一回,咱家也不能将你怎样,顶多摸上两把过个手瘾不是?”
皇帝得宠的司寝女官,叫个太监亵玩,他若不是早做好了要她死的准备,当没有这么大的胆子。
陆敏问道:“委托公公您杀我的,究竟是谁,难道是李灵芸?”
这老货拿陆轻歌诱她,人也要,银子也要,还要除掉她,一举多得,若不为巨额的银子,他是不敢动这个念头的。而满朝最有钱的人,就是三司使李密。
许善再一笑,手又伸了过来。
陆敏怀中一把匕首,还是当日赵穆扎自己手的那姿势,一把就扎进了许善的手掌中。外面人高马大的李禄已经杀掉了在外替许善放风的两个小内侍,提着滴血的尖刀踢门冲了进来。
许善一看李禄,才明白过来这小丫头竟玩了自己一手,一手滴着血,尖声叫道:“好个贱婢,你竟敢反水!”
他手里亦有刀,提着便要往陆敏身上刺。陆敏腿脚伶俐,借着椅背腾空窜起便是一脚。
李禄腿脚利索,跃前两步,连刀往许善的胸膛里捅着,不一会儿,这年迈的老太监便垂下头,悄无声息了。
陆敏跑过去扶那垂坐在墙角的陆轻歌,轻声叫道:“姑母,姑母!”
陆轻歌满身冰凉,也不知是叫许善喂了迷药,还是自己昏迷的,无论陆敏怎么摇,她一直都不曾醒来。
李禄更有经验,一看陆轻歌只有出气没有进气,摇头道:“陆姑姑,她这像是在咽气的样子,以我说,咱们还是扔在这儿,躲了的好,这人,咱送不出去了。”
陆敏早知陆轻歌无法行走,备了云贵人常背小儿的那种背篓来,此时已在往身上绑绳子。她绝然道:“不行,今儿我便是拼了命,也要把她背出去,背回陆府。”
至少要让她临死之前,回到自己家。
外面横着几个死人,再磨蹭,禁军就要来了。
李禄扔了那把刀,转而将陆轻歌背在自己背上,也不过十七八的少年,忽而一笑:“得,虽你比我小,但我一直叫你姑姑,黄泉路上,你走天堂我走地狱,叫声哥哥我听听!”
陆敏叫他说的一怔,这时候李禄已经把人绑在自己背上了。瘦成一截枯骨的陆轻歌,陷入沉沉的昏迷之中,任由他们颠来颠去。
他道:“不过开个玩笑,若今日不死,你这辈子都得叫我哥哥。”
太监虽净了身,本质亦是男子。陆敏敬他这番忠义,低声叫道:“哥哥!”
李禄背起那已昏迷的陆轻歌,刚行到门上,却叫一柄长剑直挺挺又逼回了大殿里头。
来人穿着仙鹤补子的朱色一品官服,玉面威严,身材修挺,恰是满朝之中是年青,也叫百官惧悚的宰相大人,窦师良。
……
作者有话要说: 许善诱杀陆敏,不止陆敏想的那么简单,后面会细说的。好吧,查明原因后我们的小白兔就准备黑化啦……
还有关于赵穆迎两个女人入宫,也有他的道理,大概明天就会讲述。
☆、丧事
目送护卫们抬走许善, 清理干净大殿,窦师良合上两扇重生生的门,才去看跪在角落里的陆敏。
她还是那身穿了四个多月的绫襦衣, 头上两只点翠花钿,皆散落在大殿的地板上。
“死了?”窦师良问道。
陆敏埋头在陆轻歌的胸前, 唔了一声,忍了四个多月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结舌许久,哽噎道:“先生,你不知道这几个月来, 我有多少回盼着她能自尽,盼望着她能早点死去。我是她在长春观那没有日夜的地室里,唯一盼望的人,她的救命盗草,可我无一日不盼着她死, 好让我们都能解脱今日的困局。
您明白吗,一个垂垂的死者,唯一盼望的人却只想着她能早点死去。我是千古罪人!”
窦师良跪地,将陆敏揽了过来,哄孩子一样轻拍着。
“但是只要她还没有死, 无论她做过什么,我拼上自己一条命,也要让她再见一回塔娜,我希望她在临死之前, 能见见那个她为之而奋斗了一生的孩子。
塔娜美的像颗珍珠一样,是她的精血所化,可当她来到她面前时,她已经不认得她了。”陆敏语无伦次,埋头在窦师良怀里,忽而哇一声哭,撕着衣衽道:“您不懂,陆轻歌是世人的罪人,而我,是她的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