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来想问更多的,但见顾青云疲倦的样子,就不好再问。
“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姑姑他们一家?”顾青云咕哝一句,等不及下人烧热水,直接用井水冲了冲,洗完澡后就躺在床上,没有几分钟就睡着了。
顾三元把顾青云换下的衣服收好,准备明天拿去给厨娘帮忙浆洗,顺便打听一下来赶考的秀才到底住在哪几个地方。
接下里的几天时间,顾青云依然忙得团团转。乡试结果出来了,几家欢乐几家愁,对于中举名单的讨论,暂时是风平浪静的,毕竟他们这一科上榜的新举人有十个是上一次乡试副榜的秀才,含金量颇高,落榜的秀才最多是发几句牢骚,喝几盅黄酒下去,再哭个几回,基本上就只能这样了。
这年头,哪个秀才没落个几回榜?那种一路考过来很是顺利的天才总是极少极少的。
顾青云暂时没空关注其他事,乡试结束后,他穿梭于各种宴会中,其他官员纷纷出声邀请,或是游山玩水,或是吟诗作对,或是参加宴席,无可奈何之下,他只能和陈学士一起去。每次都是连吃带拿,所幸他事后次次都认真检查过,价值贵重的不敢收,只有那些本地价值不高的土特产才敢收下,不好全部拒绝。
陈学士和他是同一种作风,几次宴席后,官员们就摸到他们的心思,之后的礼物都是送一些小巧精致、颇有新意的,价值不高,体积不大,还容易携带。
这天晚上,顾三元一边清点着礼物,写下单子,一边赞叹道:“叔,难怪这么多人争这个主考官位置,原来出京一次可以得这么多东西。我大概数了下,单是这些就值上百两银子。”
顾青云今晚宴席喝了一些酒,此时只能一口喝下解酒汤,感受到口腔里的苦味,微微皱眉道:“你这话算是说到点子上了。”地方官比他们这种京官的灰色收入多,送礼物给他们其实也不是求他们帮忙办什么事,只是一种例行的投资而已,这算是一种交际的维护,以后地方官上京,可以多个地方上门,起码到时顾青云和陈学士说点消息给他们知道是很有可能的。
谁让他们是京官呢?京官与地方官的关系很是微妙。
顾三元呵呵一笑,把礼物清点装好后,端来热水给顾青云泡脚,说:“明天去陈家,也不晓得他们陈家是什么样的?陈表叔看起来很好说话。”
顾青云一听,顿时沉默下来。是的,在参加鹿鸣宴后,他查清陈桥的住所,赶在他回家之前就去和他相认了。认亲之前,顾青云的心理是很复杂的,他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顾家的人很好,可外家会是什么样子的?他不知道。
有庞喜林的事发生,顾青云对自己亲属这一块的关注也跟着提高,生怕因为亲戚的事受到别人弹劾。
万一认亲回来对方是那种惹是生非的亲戚就不好了,可现在既然已经知道他们的消息,不认更不好,这会让他奶奶和母亲遗憾终生。再加上到底是自己外家,说实话,万一真有那些不着调的亲戚,自己还是有办法让他们安分下来的。
所幸,通过和陈桥交谈,外公一家很是团结,暂时没发现有什么不好的事。具体的,只能到时去到外公家再看。
认亲时,当时的陈桥很是激动,就是不爱说话,面对自己还有点拘谨。
通过了解,顾青云知道陈家当年逃荒和顾家失散后,运气不好遇到兵灾,整个家族的人死了大半,还有些走散了,最后走着走着就在湘省的益央府清泉县辖下的一个山村定居。现在陈家只有两房人,一房就是老陈氏的哥哥,也就是顾青云要称之为老舅公的这一家,另一房就是外公陈一文家,他和老舅公是堂兄弟。
不知为何,两家人定居下来后,因为元气大伤,这些年人丁不旺,老舅公只剩下一个儿子,外公只有大舅舅和二舅舅两人,加起来,陈家只剩下二十几口人。他们在村里是外来户,这些年即使娶了本村的姑娘,也是独木难支,有时会受其他人欺负。大人还好,听陈桥说,他们小时候是一路打着长大的。
在这种情况下,为了提高自身的地位,陈家就一起供出陈桥这个秀才,他是四兄弟中资质最高的,为此两家人的积蓄几乎是花得干干净净,要不是当初在逃荒的路上外公捡到一些金银首饰,肯定是撑不下去的。
后面那段话是陈桥含含糊糊说出来的,顾青云了然,当时逃荒很多人倒在路上,运气好的话的确可以发点横财,只是那时粮食比金银精贵百倍。
之后,陈桥考上秀才,成为他们村里的第三个秀才,他们在村里的地位才提高一些,这几年日子就慢慢好过起来。
顾青云现在一想到陈家落户后遭遇的事,再对比他们顾家,发现有大爷爷在,他们幸运太多。最主要的是,他们林溪村的人都是逃荒过来的,没有坐地户,从来没有村人欺负过顾家,他们不去欺负别人就算安分了。
既然认了亲,顾青云就想去清泉县看望一下陈家人,看是不是把他们一起带回林溪村,免得还要奶奶他们跑过来一趟,只是前几天他还不能走,还有其他活动。
事实上,要不是有地方官邀请,他们考官的工作在召开鹿鸣宴后就可以结束了。他也早已写好监考汇报给陈学士,没有例外的话,他现在就可以回林溪村。像陈学士,他明天就会回京,知道他留下来的原因还很惊诧,当时陈学士问出的话真的让他有些惊恐。
“慎之,你找到失散的亲人了?”陈学士似乎开玩笑般,脸上带着笑意,“竟然会在看卷子时因为看到考生的祖宗三代而认出舅家,这事宣扬出去也算是一件趣闻。之前本官似乎看到你在一份卷子前看了许久,那是否就是你表兄?”
顾青云点点头:“是的,表兄的字写得不够好,有道经义题答得不够圆满,只能下次再来考了。”说完还很遗憾地叹了口气,心里却是一惊,呼吸都粗重几分。
陈学士漫不经心地点点头:“你以后多指点他,本官听说你教出来的学生都不错。”
顾青云赶紧谦虚,之后两人转移话题,他这才放下心来。
这场谈话过后,没过一天,所有的考官都知道顾青云找到自己失散已久的外家,纷纷直呼运气,两天后连陈桥家的信息都给他送过来了,速度堪称迅速,让他大为惊讶。
对于众人的好意和恭喜,顾青云只能笑纳了。
事后,顾青云惊讶地发现自己在阅卷时认出自己亲戚的事被人宣扬出去,大都是赞巧合和运气的,毕竟几十年前,还有很多人和亲人离散,到目前为止,还有很多人没有找到失散的亲人,顾青云能找到,还是在那一种场合,更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最后,还有人往他不徇私情上扯,这貌似让他的名声更上一层楼,让他哭笑不得。
这古代的消息有时候传递得极慢,有时候一件事又会很快闹得沸沸扬扬。
这事一出,顾青云就知道自己总算过了一关,幸亏自己当初在公房里没有头脑发热。
想到这里,顾青云更是暗下决心:自己以后做人做事,还是一样谨慎为好。
第二天,九月初八,顾青云带着顾三元,跟着陈桥,踏上了去清泉县的路。同时,他还修书一封寄回林溪村,免得家人久等自己不回,心里担心。
第173章 认亲
九月, 秋高气爽,比起七八月份的炎热, 此时赶路倒是不怎么辛苦, 凉风习习,还颇为凉爽。
路程无聊,顾青云在结束乡试再连续休息几天, 精神已经恢复过来,此时正坐在马车上和陈桥他们闲聊。
本来乡试榜单出来后陈桥就要打道回府,这时恰好顾青云找到他,于是为了等他,到现在才回。他的两个好友蒋秀才和李秀才见状, 就跟着一起等待。
此次两人也同时落榜,本来心情是十分沮丧的, 可一听说顾青云和陈家的事, 倒是来了精神,坚持要等陈桥一起回家。
陈桥问过顾青云的意见后就听之任之了。
四人一路上有说有笑的,说是闲聊,其实大多数时候是在说这次乡试的题目和科考的事。
对于他们的询问, 顾青云耐心解答,反正路上颠簸, 自己躺下去也不舒服, 还不如和他们三人说说话,打发时间。
再说了,这些问题难不倒他, 还可以温故而知新,以后教导儿子们都容易了。
“大人说的是,那这道策论题学生解答成这样可以吗?”蒋秀才眼睛期盼地紧盯着顾青云,语气很是谦和。
顾青云接过他递来的策论题,嗯,字写得不错,再大概扫了一遍。车辆摇晃,他知道在里面看书对眼睛不好,不过看到他们对知识的渴望,他忍了下来。
这让他不由得想起以前自己还是秀才时,有一次去见刘县令,当时的刘县令还指点他们学问,寥寥几句就让他和赵文轩茅塞顿开。刘县令尚且能如此,如今的自己有时间有精力,又何乐而不为?
“文采虽好,内容稍显空洞,还需有实际内容,得有一定可行性才好。如今科考越来越注重实际,这方面要注意,平时多注意收集信息。”顾青云直言不讳。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在陈桥他们三人前面,不需要讲场面话,该如何就是如何。
蒋秀才一听,脸一热,这是他前两天抓紧时间写的策论,自觉写得对仗工整,言之有物,是自己写出来的水平最好的一篇,只为了等到今天拿出来给顾大人点评,没想到竟然还入不了他的眼。
一时之间,他的脸上顿时露出沮丧之色,随即又振作起来,耳朵跟着竖起来,认真听着顾大人和李秀才的谈话。
他只觉得顾大人讲的内容通俗易懂,听起来非常有道理,几乎是他们刚问出问题,他就能不假思索地回答,一路上解决了他们平日里积压已久的疑惑,让他们受益匪浅。
陈桥倒是不急,反正他已经决定到时跟顾青云到林溪村,那样的话,可以一起相处的时间肯定比其他两位秀才多。
有他们陪伴,顾青云只觉得时间过得也不慢。从潭州府到益央府清泉县需要一天半的路程,如果是牛车的话,需要的时间就更长了。
顾青云很庆幸自己租了两辆马车,可以早日赶到目的地。他现在就想着赶紧和陈家的人见面,然后带一部分人回林溪村,可谓是归心似箭。
好不容易,九月九日重阳节这天下午,顾青云等人终于到达清泉县,在婉拒了李秀才和蒋秀才的热情邀请后,顾青云和陈桥继续往黎家村的方向行去。
这下子,马车里只剩下顾青云和陈桥二人。
两人继续说起陈家的事,知道陈家的老人还说着逃荒之前的家乡话,顾青云松了口气。自己所在的这片土地实在是太大了,方言的种类极多,他之前没意识到,毕竟到了湘省后,和他交流的人都是说官话,可昨晚住在驿站时,他就听到旁边有人说本地方言,他仔细听了后,发现自己只能隐约听懂一点点。
对此他是有些忧虑的,虽说有陈桥在旁边翻译,可到底不如直接交谈方便,现在知道他们会说以前的家乡话,顾青云就放心了。
他在林溪村时,除了本地方言,家中长辈还会说另一种家乡话,久而久之,他也能听懂了。
不知为何,脚下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即使迁移到别的地方住,有些人还会固执地在内部继续用自己的家乡话交流,一代传一代。不过他们顾家倒是没有强求顾青云这一辈的兄弟继续说以前的家乡话。
“表弟,我家简陋,如有招待不周的,还请你多包涵。”一个时辰后,黎家村已经遥遥在望,这时候,陈桥挠挠脑袋,憨笑道。
顾青云呵呵一笑:“我没中秀才前,我们家也是如此,都是农家子出身,谁还能嫌弃谁?表兄放心,我明白的。”两人是表兄弟关系,陈桥大顾青云五岁,刚开始陈桥还不敢称呼顾青云为“表弟”,后来是他强迫才叫的,两天下来,陈桥终于淡定了一些。
“嗯嗯,我提前几天就让人送信回来,爹娘他们知道你来,肯定高兴坏了。”陈桥连连点头,只觉得自己心跳得极快,这些天发生的事情总觉得是在梦中一般,突然间就天上掉馅饼,乡试的副主考官竟然是自己的表弟!
想当初顾三元跟他说时,他还以为是哪里来的骗子,没想到自己随后就见到表弟那张脸——这张脸他认识,他还在考场上见过表弟指挥若定的模样,更是让他印象深刻。
果然,陈桥的话是对的。当顾青云他们的马车还没来到黎家村村口时,早就有一小孩在此守候眺望。见到他们,那个小孩立刻跑回去,隐隐约约传来呼喊声。
等他们刚到村口,就看到前面一群人呼啦啦地跑过来,有大人有小孩。
顾青云见状,赶紧让顾三元停下马车,自己则立即下车。
他望着那帮人,先是快速地扫视一眼,嗯,大人穿的衣服大都是粗布麻衣,小孩穿的是细棉布,看起来不算富裕,可看年轻人和小孩的脸色,还是有血色的,尤其是小孩子,面色红润有光泽,说明吃得并不差。
据顾青云了解到的信息来看,黎家村是个有着三四百人的村子,村里大部分人都姓黎,还有几家外姓,几乎都是逃荒过来的,人数极少,在村里的话语权不高,村里的另外两个秀才就是姓黎的。
而陈家目前的主要收入是那四十亩地的产出,还有陈桥平时去县里给大户人家当老师的收入,这样算起来,日子其实过得还是紧巴巴的,不过到底比以前好,毕竟有三十亩地不用交税和服徭役。
他分析过陈桥话里的意思,陈家还是很团结的,目前没闹出什么大的矛盾,家里依然肯筹钱让陈桥继续考举人。
他没想多久,对面就有两个颤巍巍的老人上前一步,哭叫道:“阿桥,就是这孩子?”其他人倒是不敢动,只用灼热的眼神眼巴巴地盯着顾青云看。
他们身后还有一些村人在围观,这让顾青云很是无奈。村里就这样,出点事都会来看热闹。
陈桥落后顾青云一步下马车,见状忙介绍道:“表弟,这是我爷爷奶奶,还有我爹,这是我大爷爷……”他的话还没说完,老人们激动的声音就响起。
“老天爷开眼啊!外婆的好外孙!总算是让老婆子在入土前找到你们了!老婆子就是马上死了,也满足了!”正在顾青云想着怎么叫人时,自己就突然被一位老妇人紧紧地拥进怀里。
顾青云一愣,连忙叫了一声:“外婆,是我。”心里却突然想起他娘亲说过的话,话说以前他娘在娘家时,外婆对她可是很一般,相比之下,她更重视两个舅舅,可是如今两人刚见面,她竟然这么激动。
大概是以为再也见不到的人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所以才那么激动吧?到底是自己的女儿,顾青云转念一想。
“外婆,不哭。”顾青云轻拍她的背部,柔声安抚道。罢了,自己何必揣测这些有的没的?还是认亲要紧,其他的以后再看。
于是,在众人的围观下,顾青云和陈家进行了一系列轰轰烈烈的认亲活动。到了最后,顾青云只能频频用手帕擦拭眼睛了,眼圈微红。
老人们抱着顾青云嚎啕大哭,周围的妇人连忙来劝解,好不容易才让他们镇定下来,止住哭声。
顾三元受到气氛的感染,也在旁边跟着掉眼泪,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就忙扶着陈一文道:“叔,舅公,咱们还是先进家门吧。”
陈桥惊醒过来,道:“对对对,说得对。”
顾青云暗松了口气,大概是他天生冷情,他的眼泪真的流不出来了,不过看他们哭得伤心的样子,还是觉得心里难受。
对于在黎家村生活的陈家人来说,能找到以前的亲人是一件大喜事,但对于顾青云来说,他一直把找到陈家人当成一件任务,没有他们相处过,很难让他产生感情。
大概以后会越来越好吧?
陈家的房子离村口不远,布局和顾青云老家相似,只他们是四排房子围成一个长方形院子,陈家两房人都在这里面生活。这里的房子除了有一部分是砖瓦房外,还有一半是茅屋房,屋顶看起来经常修整,且整个院子和房间都打扫着干净整洁。
大家在堂屋分主宾坐下,这次才真正介绍谁是谁。
顾青云一边叫人一边暗暗和自己得到的信息对上号。
外公外婆年纪和自家爷爷奶奶差不多,只是身体看起来不怎么好,刚才外婆抱着他时,他还闻到对方身上传来的一股药味。
大外公就是自家奶奶的大哥,和外公在血缘上虽说不是很亲的堂兄弟,可在黎家村就只有他们两房人,这么多年来,两家人处得比亲兄弟还亲,连孩子都是一块儿排名的。
大外公的妻子和大儿子早已去世,他只有一个小儿子,名为陈银,顾青云称呼他为二舅舅。二舅舅夫妻生有两儿一女,女儿早已出嫁,儿子的年纪比顾青云还大些,如今有三个孙子两个孙女。
这边认完人后,就轮到外公外婆这边。
外公外婆目前还存活的儿子也只有一个,也就是陈桥的父亲陈铜,排行第三,三舅妈在陈桥考上秀才不久就去世了。
“你叫他三舅,你四舅当初逃荒时就不在了,可怜他们一家三口。”外婆擦擦眼泪。
顾青云赶紧叫了一声,行礼。三舅舅陈铜生有两个儿子,分别是陈桥和他的弟弟陈舟,目前只有两个孙子和一个孙女。
陈铜是个黑脸大汉,见状就手足无措地站起来,连连摆手道:“不用多礼,不用多礼。”
“应该的。”顾青云微微一笑。按照当前的标准,陈家的确是势单力薄,人口凋零得厉害,有些小孩没有长成就夭折了,令人痛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