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你懂个屁,人家的压箱钱打发得可是足足的。”有人嗤嗤的笑出声来:“只不过是没看到她装银子的箱子。”
明显的冷嘲热讽,一声声的钻进了卢秀珍的耳朵,她抬眼望了过去,就见四五个妇人站在院墙门口,中间那个正斜眼望着自己,一张圆盘脸,身子也是圆滚滚的,一副大富大贵之相,只是身上穿的却不咋地,依旧是粗布衣裳,上边还打了几个补丁。
“哟,新娘子来啦,快让我们开开眼,你们卢家打发了多少嫁妆!”
圆滚滚的妇人脸上有一丝嘲讽的笑意,两只眼睛挤到了鼻梁骨两侧,颇具喜感。
“这位大婶子,我觉得现在提看嫁妆这码子事情不合适吧?”卢秀珍伸手指了指院门:“现在正办我家大郎的丧事哩,大婶子守在这里老半天了,还没弄明白?莫非这眼睛看不清东西?满地飘的,可都是纸钱哪!”
金家大婶的脸倏然红了一片,她站在那里,愣愣的看着卢秀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劳驾各位婶子让让。”卢秀珍抱了被子枕头朝窄小的院门走了过去:“大家想替我家大郎来烧几张纸钱,这份心意我领了,只是站的位置不大合适吧?别人看了你们这扎堆站在门口,还以为是那看门的呢。”
门口即刻便让出了一条路来,几个妇人瞪大了眼睛看着卢秀珍抱着那堆东西施施然的迈过低矮的门槛,朝院子里走了过去。
“这崔老实家的小寡妇,嘴巴可厉害!这是在拐着弯骂咱们哩!”
“厉害有啥用?能当饭吃?崔老实家清汤寡水的,少不得要吃苦头!”
“哼,就怕她守不住,暗地里跟别的汉子勾搭上,迟早是要出事的!”金家大婶愤愤然的吐了一口唾沫:“瞧她走路那姿势,这腰扭得更风摆杨柳一个样,一看就不是个正经角色,咱们村里的后生可得要当心了!”
“你也真是,崔老实家不还有四个吗?够她受的!”旁边有人嗤嗤的笑着:“哪里还能轮得上村里的后生!”
声音随风飘了过来,钻进了卢秀珍的耳朵,她并没有停下脚步——与那些三姑六婆们去争吵,现在还没这个必要,可同时卢秀珍也觉得有几分心凉,初来乍到,就领教到了长舌妇们的厉害,守寡的日子才开始呢
崔老实人如其名,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儿,见着卢秀珍跟着崔三爷走进来,有几分结巴:“闺、闺女……你来啦?”
卢秀珍朝他微微笑了笑,点了下头:“嗯。”
她心里踌躇了下,到底应该管面前这位大叔叫啥?按着她现在的身份来说,自己得喊他公公,或者是爹,可一时之间,她却觉得有些难以开口。
棺材前边跪着几个后生,听着崔老实与卢秀珍说话,有一个转过头,朝着卢秀珍瞟了一眼,赶紧弓背爬了起来,飞奔着朝旁边的耳房跑了过去:“娘,嫂子来咧!”
一声“嫂子”,喊得卢秀珍忽然心里头热乎乎的,莫名有一种感动,仿佛间自己真的与低矮的农舍和这群守灵的人有什么密切的关系。她看了看跪在棺材前边的那三个后生,身上都穿着灰褐色的衣裳,脸膛生得方方正正,神态看上去跟他们爹有几分相似,老实巴交的样儿——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一个约莫四十多岁的中年妇人被搀扶了出来,一见着卢秀珍,两只眼睛里全是泪,她快走了两步冲上前来,一把抓住了卢秀珍的手:“闺女,好闺女,你可算是来了!我还以为你不会过青山坳来哩!”
卢秀珍的手被她紧紧的攥着,半分也动弹不得,瞧着妇人红红的眼眶,她不由得更感动了几分,张口便喊了一句“娘”,这个字眼刚一出口,卢秀珍便觉得有些惊愕,自己怎么能这样自然而然的对着一个陌生妇人喊娘呢,可她心里真没有半分别扭与不自在!或许……她望着妇人真诚的一双眼睛,默默的想着,或许是面前这妇人看上去真的很亲切,让她不由自主便喊了出来。
前世自己的爹娘不把自己当家里人,现在刚刚穿了过来,碰到一个亲亲热热喊自己闺女的,卢秀珍觉得,或许这真是缘分。
“好闺女,好闺女!你这样有志气来给大郎守寡,娘我可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才好!”那妇人抬手抹了一把眼泪:“你放心哩,我们崔家虽然穷,可就算是有一把米,也不会饿了你!”
“娘……”卢秀珍又喊了一声,心中琢磨着,自己该不该分辩一下?
她愿意来守寡,只不过是暂时摆脱下那对不要脸的兄嫂,好好的过一段平静的日子,等着带了崔家发财致富以后,她当然就要离开了——她可不想顶着小寡妇的名头过一辈子哩。
可看起来目前不是说这话的时候,卢秀珍想了想,将滚到喉咙口的话又吞了回去。
“好闺女,好闺女……”听到卢秀珍亲亲热热的喊娘,妇人更激动了,全身哆嗦了起来,她也不知道该说别的什么话,翻来覆去的就将“好闺女”这三个字拎出来说了又说,眼巴巴的望着卢秀珍,眼泪珠子就跟下雨一样落了个不歇。
“娘,你也别太伤心了,大郎已经不在,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卢秀珍反手抓住妇人的手晃了晃:“您放心,我一定会替大郎好好孝敬你的。”
妇人张大嘴巴望着卢秀珍,怔怔的说不出话来,眼泪一滴滴从眼角滚落,将胸前的衣襟滴了个透湿。
忽然间,门外一阵喧嚣,只听到杂沓的脚步声和嚷嚷的声音,卢秀珍抬眼从半开的窗户望了过去,就见一群穿着蓝灰色衣裳的人从院门闯了进来,他们手里拿着刀枪,还有人拎着枷锁。
崔老实脸色一变,一只手扶住棺材,腿肚子都在打颤,棺材前边跪着的几个后生赶紧站起来扶住他:“爹,莫慌,莫慌!”
崔大娘撒开手,朝门边挪了两步,又脸色发白的退了回来:“当家的,里正带着衙役过来了!为啥来咱家啊……我们去年交了租子哇!”
“婆娘,我咋知道哩。”崔老实有气没力的答了一句:“要是再追着要钱,咱们哪里还能交得起?”
哀乐停顿了下来,农家小院顷刻间静了下来,衙役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刺耳,好像踏在人的心头上一般。
第7章 青山坳(二)
“崔老实,官爷们是来捉拿逃犯的。”
那群人一进屋,里正便板着脸对崔老实吩咐:“快将房门都打开,让官爷进去搜查!”
“逃犯?”崔老实一听这两个字,更是吓坏了:“二郎三郎,你们快些打开门,带官爷们进去搜搜!”
“不用,你们都给我站好!”衙役头子将手里的刀子朝崔老实面门一指:“你们是不是想通风报信?”
“没、没、没……”崔老实唬得双手乱摇:“官爷,我们怎么敢做这样的事情哇?您只管自己去搜,自己去就行!”
衙役头子白了他一眼,手一挥:“搜!”
那群带着刀枪的衙役们凶神恶煞的从侧门冲了进去,就听着一阵“乒乒乓乓”作响,崔大娘嘴唇发抖,嗫嚅着道:“里正,能不能让他们仔细些,我那坛子里还腌着咸菜哪,要是把坛子打坏了,我们家都没菜下饭了。”
里正朝她一瞪眼:“这是官爷在行公事,你还敢到这里挑三拣四?你该希望逃犯没藏在你们家,若是从你们家搜出那逃犯来,那你们家肯定会被连坐的!”
“啊?连坐?”崔老实和崔大娘两人都是双腿一软,若不是崔家几个儿郎扶住他们,肯定已经瘫在地上:“里正大人,能不能替我们说说好话哪?”
“哼,你们背时就莫要拉人下水,我哪里敢给你们说好话,只要莫说我治理不力就已经是万幸了!”里正鼻孔朝上冷冷的哼了一句:“你们自求多福吧。”
“里正大叔,”卢秀珍站在一旁看着里正狐假虎威,有些按捺不住,一步走到了里正身边:“这青天白日的,哪里来的逃犯?更何况我们崔家在办丧事,院子里这么多人,逃犯还敢朝这里钻?我看是不是有人想栽赃,故意将官爷们引过来的吧?”
“你这小丫头片子!”里正将眼睛横了过来:“你是谁?竟然敢这样跟我说话!”
里正姓赵,管着青山坳这边几个村子,素日里村民见了他,谁不是点头哈腰的求照顾?这阵子忽然钻出个卢秀珍,句句话都刺到他心里,让他实在不爽:“崔老实都没说话,哪里轮得上你一个看热闹的来插嘴?”
“里正大叔,我可不是看热闹的,我是崔家大郎的未亡人,我家正在给大郎办丧事,你们忽然就这样闯了进来,还到处砸东西,我们家难道不该吱一声?”卢秀珍点头冷笑了一声:“里正上达县衙协助管理,下边要安抚村民,让百姓安居乐业,哪有你这样带着官爷来扰民的?”
“扰民?”赵里正抬手指到了卢秀珍的鼻尖:“小丫头片子,你敢说我扰民?”
“大叔,你别抬手,我可有些害怕。”卢秀珍将头偏了偏,躲过了赵里正的手指头:“我们家好好的在办丧事,你带着人过来,别说丧事办不成了,顷刻间便鸡犬不宁,这不是扰民还是怎样?”
赵里正一张脸气成了紫棠色,刚刚想说几句话,几个衙役陆陆续续的从旁边耳房走了出来,相互看了看,又摇了摇头。
看起来是没有抓到那所谓的逃犯了,卢秀珍撇了下嘴,这逃犯怎么会往显眼的地方闯?村民们见着来了陌生人,早就已经嚷嚷起来了好吧。
“打开棺材!”
什么?开棺?卢秀珍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望了过去,就见那衙役头子拿着刀朝棺材指了指:“快些打开!”
崔老实身子觳觫,走到衙役头子面前,弯腰行了个礼:“大人,棺材里……是……”他的眼泪忍不住落下了几滴:“棺材里的人是我的大郎,早几日过世的,村里人都知道哇!还请大人高抬贵手,不要……”
“你这老头子,谁要听你说这些!”
衙役头子很不耐烦,一只手将崔老实一推:“滚开,你还要妨碍公事不成?”
“大人!”崔大娘“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大人莫要打扰我家大郎,他本来就够命苦的了,还请大人体恤一二!”
“莫非你们跟逃犯串通,将他藏在棺材里了?”衙役头子眼睛一横:“不敢开棺?”
“不不不……”崔老实嘴唇哆嗦了两下,也在崔大娘身边跪了下来:“大人,开棺不吉利啊,再说我们送大郎上山的时辰快到了,开了棺以后,到时候还得请人灌浆封棺,得要弄好一阵子哪!”
“谁管这些,我们可是奉了官府命令来捉拿逃犯的,如若你们这棺材里装的,真是那逃犯,我们可担待不起!”衙役头子腿一伸踢了过来:“滚开!”
崔老实与崔大娘被踹得倒在了地上,崔家几个后生赶忙弯腰去扶:“爹、娘!”
“哎哟,哎哟……”崔老实揉了揉腿,哼哼唧唧两声:“二郎,快些将你娘扶起来,送她到里边屋子去歇歇,别出来了。”
“爹!”崔二郎一个跳将起来,捏紧了拳头,红着一双眼睛看着那几个拿着刀枪撬棺材盖子的衙役:“我……”
他这是想要去跟衙役拼命哪,卢秀珍慌忙一伸手将他扯住:“二弟,不可鲁莽!”
方才她敢与里正争辩,是因着自己有理有据,况且里正只不过是帮着县衙管理村民的人罢了,手里没有刀枪,不具有威胁性,可那帮衙役就不一样了,人家是官府中人,手里还有武器,若是崔二郎去和他们拼,肯定落不了好,即便是告到官府去,到时候也会说是他妨碍公务在先。
“嫂子,他们……”崔二郎喘着粗气:“大哥死了都不得安宁哪!”
“那有什么办法?”卢秀珍摇了摇头:“他们是打着捉拿逃犯的幌子来的,你又能奈他们几何?”
“这……嗐!”崔二郎不再出声,可胸口还在起伏,看得出来他依旧还憋着一股子气。
卢秀珍看了下面前站着的这个年轻人,他生得身材挺拔浓眉大眼,跟那畏畏缩缩站在那里的崔老实一比,完全不能有父子俩的感觉。若是这后生穿上锦衣华服,定然就是一位玉树临风的公子,崔老实两口子,怎么能生出这样的孩子来?
阳光从门口漏了进来,一道明晃晃的金黄色,就如金箭一般扎在灰黑的地面上,尘埃浮在光柱里,上下纷飞着,就如有万千兵士在那里打斗。小小的农舍里,气氛没有半分松弛,卢秀珍站在那里,虽然没有转头,却能听到撬木板的声音,吱呀呀的响着,似乎有人拿着锯子在锯着木材一样难听,
“官爷,你做啥子哩?”崔大娘的一声尖叫让卢秀珍吃了一惊,她猛然转头,一道刺眼的光闪了下,闪着了她的眼睛。她下意识抬手遮挡了一下,就在这抬手放手之间,崔二郎已经就如豹子一般,背一弓,人已经蹿了过去。
“好哇,你要造反不成?”衙役头子的手被崔二郎抓住,半分动弹不得,只能扯着嗓子大喊:“这是逃犯同党,快、快、快把他抓起来!”
“我不知道什么是逃犯同党,我只知道,要是你拿刀子戳我哥的身子,我就和你没完!”崔二郎眼睛似乎能喷出火来,一双手跟铁钳一般抓紧了衙役头子的手腕,衙役头子扭动了好几下,都没能够从他手下逃脱出来,一张脸涨得通红,额头青筋暴出:“你们快上啊,上啊!”
“李头,这……”几个衙役眼珠子转了转,自己的头儿可在崔二郎手上,自己哪里敢贸然行动?万一伤着头儿怎办?
“还不快动手!”衙役头子心中把一群手下咒上了千百遍,好哇,这群没用的废物,难道是想要自己死在这崔二郎手里不成?
刹那间,堂屋里的气氛紧张得如一把绷紧弦的弓,仿佛弹弹手指,那弦上的白羽箭就会离弦而去,直奔人的心窝。衙役头子被崔二郎压在棺材上头,身子不住的在扭动,可却还是没能从他的钳制下逃脱出来,一伙衙役手里拿着刀枪,慢慢的朝崔二郎围了过去。
“各位官爷,小女子有一桩事情想要问你们。”
见着事态紧急,卢秀珍赶紧出言阻拦。
放在前世,崔二郎这举动便是袭警,肯定没啥好果子吃,卢秀珍觉得,怎么样也要将这罪名给逃掉,将那鲁莽的后生给救下来。
“嫂子,你别跟他们说多话!”崔二郎的眼里一片赤红,有些吓人:“打着捉拿逃犯的幌子在我家捣乱也就忍了,竟然还要拿刀砍我大哥的尸首,是个人都不能忍!”
确实,这些衙役也实在太过分了,卢秀珍闭了闭眼睛,心中浮现起一丝丝疑惑——为何那衙役要拿刀去砍一具死尸?这里头实在怪异!
“各位官爷,小女子斗胆问一句,你们说捉拿逃犯,可有官府的批文?”
几个衙役一愣,脚步停滞,眼睛齐刷刷的朝那被按在棺材上的衙役头子望了过去。
第8章 青山坳(三)
“批文?”
一个衙役睁大了眼睛望向卢秀珍,只觉得这农家丫头有些可笑:“你问批文作甚?”
往日他们去办公差,哪有人问他们要批文的?见着他们身上穿的衣裳,一个个胆战心惊的低头站着还来不及,如何还敢开口问他们要批文看?
“是啊,你们口口声声捉拿逃犯,莫非是连批文都没有的么?”
卢秀珍也睁大了眼睛望着那个衙役,脸上亦有惊诧之色。她并不知道这大周朝官府的规矩,只是她觉得,即便身为衙役,也不可能说捉拿谁便是谁,手里总得要拿个东西,就如前世里警察捉拿通缉犯,也必然带了逮捕令,瞧着这衙役的神色,难得他们连批文都没有,就蹿到民舍来抓人了?
“你这村姑还管得挺宽,官爷们捉拿逃犯,难得还要经过你批准不成?”那衙役回过神来,不耐烦的瞅着卢秀珍吼了一声:“快让你这小叔子把我家李头放了!”
“你们捉拿逃犯,确实不要经过我批准,可总得要有官府的准许,否则你们便是扰民!”卢秀珍见着那衙役回避批文这个问题,心中暗自琢磨,莫非这群人真没批文?那自己完全可以将腰杆儿挺直和他们说道理了:“还请各位官爷将批文拿出来让小女子过目,否则小女子定然要去县衙状告各位!”
这话一出口,堂屋里的人全愣住了,就连被压在棺材上的衙役头子,都忘记了要拼命挣扎,鼓着一双眼珠子,愣愣的盯住了卢秀珍。
崔大娘有几分胆怯,伸手扯了扯卢秀珍的衣袖:“闺女,你……”
“娘,你别担心,我这只是问官爷们要批文看呢,又没有做什么不对的事情,他们若是没批文就闯到咱家来胡闹,肯定不能这般轻易的放他们走。您瞧瞧,我就不说那被打烂的腌菜缸子,单单就说他们将大郎的棺材撬开,还想要用刀枪戳大郎尸首……”卢秀珍将手一抬,衣袖挡住眼睛,假装凄凄惨惨的哭了起来:“大郎啊,你尸骨未寒就有人欺负到咱们家头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