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真是天大的误会, 他端正脸色,认真地说道:“王爷说的哪里话,奴才是如假包换的童家宝,大晋未来的凤君,宗桓将要过门的妻子,何来冒牌货一说。”
宗旭如何肯信,童家宝的蛊毒是他亲自种下的,绝无作假的可能,前些日子承乾宫传来的消息不似作假,子蛊确实已经苏醒,如今却毫无动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他费尽心机夺来的人是假的!
“到底还是被他摆了一道啊……”宗旭捏起苏漾的下颚,眼神阴鹜到了极点,“用的人皮面具么?还是原本就长得跟他相像?本王竟是无法分辨出来。”
苏漾蹙起眉头,推开他的手,冷声道:“我就是我,不必像谁。”
宗旭仔仔细细地打量他,那日在御花园的赏花宴上,那个冷清矜贵如同谪仙般的少年,和眼前这个,实在找不出丝毫的差别,如果说相貌可以伪装,那么气质要如何伪装成如此以假乱真的地步?
苏漾不想和他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他直截了当地问:“王爷若是想要我的性命,大可以在马车上了结我,留到现在,不知有何吩咐。”
宗旭勾起唇角,道:“吩咐谈不上,只是想和你做一笔交易。”
苏漾道:“这交易……莫非与谋朝篡位有关?若是如此,恕我无能为力。”
宗旭脸色骤冷,“那毒蛊虽然不管用,本王还有千万种法子叫你不得好过,切莫猖狂太过为好。”
苏漾把玩手中的草环,缓缓道:“王爷自然有这个本事,只是奴才实在为难得紧,不日便是成婚大典,王爷却要我去害未来的夫君,岂不是强人所难?何况陛下对我恩重如山,背叛一次是无可奈何,两次便是狼心狗肺了,奴才虽然贪生怕死,但尚存有良知,王爷还是不要为难奴才了。”
宗旭面对着苏漾席地而坐,早已没了当朝王爷的潇洒风姿,他一手托着腮,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苏漾,笑问:“你可知这里是何处?”
见苏漾摇头,宗旭便道:“此地名曰忘尘峰。出了这间古庙,往西南方向约行百米,有一道万丈悬崖,从悬崖上跌落的人会尸骨无存,红尘尽忘,踏入忘川,故曰忘尘。皇兄便是有天大的本领,也寻不到你的尸骨,届时凤君之位不知会旁落到何人头上,你对他忠心耿耿,他又能记得你几年?”
他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若是从前的童家宝只怕早动摇了,只是苏漾并不怕他,这个男人眸中的兴味十分明显,显然对他有好感,虽然并不知道原主与这人有何交集,既然他对自己有兴趣,那必然不会让他“尸骨无存”。
想通了这些,苏漾淡定道:“我为奴,陛下为主,若他记得我,我自然是高兴的,若他日后忘了我,我也只祈盼他能幸福顺遂,再觅得佳偶……”
他话音刚落,宗旭已经掐住了他的脖子,这小太监字里行间透露的情意叫他烦躁不已,他并不喜欢男子,从来都不喜欢,只是童家宝是宗桓心里的宝贝,他难免上了心,到如今竟发展到了他自己都没有预料到的地步。
“说得这样冠冕堂皇,你既然喜欢他难道不会吃醋?”
苏漾反问:“人死了要如何吃醋?你也说了尘世尽忘,我哪里还记得谁是谁的谁,又去吃谁的醋?”
宗旭被他气得七窍生烟,他没料到往日见了他只会卑躬屈膝的人,短短三年竟成了这样能言善辩的脾性,莫非在千秋殿被压抑得狠了?还是说,被宗桓给宠坏了!
他拎起苏漾便往外走。
“既然你不在意,本王便带你去忘尘峰走一遭,得见阎罗王记得告诉他,是本王送你下去的,来世记得向我索命。”
苏漾见他动真格的,心里难免有些惊慌,他害怕宗旭被他激得太过,也怕宗桓来不及救他。
虽然来到这里不久,可宗桓在他心里已经占据十分重要的分量,日日肌肤相亲,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何况宗桓待他这样好,难免从心底生出些许依赖。
他敢无所顾忌地和宗旭叫板,说到底,还是因为他心里清楚,那个男人一定会来救他,绝不会放任他被别人欺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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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尘峰位于皇陵,对面就是太庙所在的武陵山,原来宗旭并未带他走远,两座巍峨雄壮的山峰遥遥相对,中间只隔了一道水流湍急的长河,从对面寻过来只需要半天的功夫。
山顶风大,苏漾头上别的发簪早不知遗落到了何处,披散在肩上的长发被风吹得凌乱,那张苍白的脸蛋已经没有多少血色。
他怔怔地望着这片秀丽的山河,低喃道:“原来在皇陵……”
“是皇陵,宗桓再如何聪明,也不会想到我把你带来祖宗的墓穴。”
宗旭扯着他的手臂走到悬崖边上,悬崖下嘶吼咆哮的水流声隐约传入耳中,可以想象得到,若是人摔下去,势必瞬间被河水吞没,正如宗旭所言,尸骨无存。
“这里便是你的葬身之地,宗氏历代帝王便在此处安眠,你出身虽然卑贱,可好歹蒙受过帝王恩宠,也不算辱没这块土地。”
苏漾点头,并不说话。
宗旭见他脸色难看,嗤笑道:“你这是后悔了?”
苏漾低声笑了笑,道:“的确是后悔了,不过不是因为违逆王爷,我只是在笑我自己傻,王爷说的不错,陛下他……果真是好算计,他算计了你,也算计了我。”
他说的没头没尾,宗旭皱起眉头正待说什么,忽然一道破空的声响传来,膝上骤然中了一箭,宗旭直接跪倒在地,与此同时,他旁边的少年已经被人揽住腰身,远远离开了悬崖边。
迎风望去,只见身着玄黑华服的高大男子,将那抹红色的身影抱在怀里,那是完全的保护的姿态。四周已经被身着银色盔甲的皇家禁卫军所包围,他埋伏在四周的人已然被全部制服。
宗旭握紧拳头,咬牙切齿道:“宗桓!!”
宗桓没有看他一眼,他抚着少年被风吹乱的发丝,轻声唤道:“宝儿……”嗓音里竟有些微颤抖。
苏漾垂下眼睫,心想,他凭什么呢。让自己深陷险境的人不正是他么,此时此刻又凭什么做出这般怜惜的姿态,他无法感动,更无法感激。
虽然宗旭不知道,可苏漾却是知道的,皇陵内有宗氏历代帝王的直属亲卫,从他和宗旭踏入这里的那刻起,所有的行踪便都在那个男人的掌控之中。
天色渐晚,夕阳迟暮,却迟迟没有人来营救,为的便是此刻吧。
让武王谋害凤君,意图谋反的罪名成立,顺便也测试他值不值得信任,用这样残酷的方式。
苏漾苦笑道:“我怎么就忘了,你终究是帝王啊。”
人间帝座,是用数不清的尸体堆砌而成的,能坐上这个位置的有几个是善类,宗桓这一辈有八位兄弟,他能成为最后的赢家,足以说明一切,是他太天真,竟把这样的人当成最可靠的靠山。
宗桓胸口剧痛,他搂紧怀里微凉的躯体,道:“朕错了,朕只是太害怕,你总是若即若离,不确定你的心意,朕实难安心。”
苏漾问:“是从什么时候决定的。”
宗桓默然不语。
“册封我为凤君的时候?宣读圣旨的时候?还是得知我被抓走,决定将错就错?亦或者更早,所有一切都没有发生之前,你就已经设下圈套,只等着宗旭来跳?
宗桓紧锁眉头,道:“朕从未想过伤害你。”
苏漾抿了抿唇,惨白的脸色在冷风中近乎透明,他了然地笑了笑,道:“你只是从未相信过我。”
风声越来越吵,苏漾的脑子里嗡嗡地响,他原本就大病初愈,此时已经有些糊涂,宗桓似乎在他耳边急切地解释什么,他虽然听得见,却想不通是什么意思,最后软倒在他怀里。
第79章
慈安宫佛堂。
太后手里转着一串佛珠, 鬓角不知何时已然添了丝白发,她垂下眼眸,问:“如何了。”
殿中的宫人皆是支支吾吾不敢吭声, 宋嬷嬷在她身边伺候久了,知道这位太后娘娘的脾气, 只好硬着头皮上前。
她躬了躬身,恭谨道:“回禀太后,说是去太庙祭祖途中发生了意外, 凤君大人被……被武王劫持了去,人倒是没事,就是受了些惊吓,册封大典怕是要延期了。”
太后骤然睁开眼眸, 她缓了缓,才沉声问道:“那……皇上要如何处置武王?”
宋嬷嬷为难道:“而今尚不知晓, 不过……”
太后重重喘了口气,已然失去了惯有的淡定, 她重重拍桌道:“快说!”
“不过听说武王腿上中了一箭, 如今已经被收押在天牢, 交给了王朔王大人看管。”
“王朔……”太后脸色难看至极,“那个令天牢的恶徒闻风丧胆的黑面阎王?不行,哀家必须见皇帝一面。”她猛地站起身, 往外走去。
宋嬷嬷急忙追上去,劝道:“太后娘娘,武王殿下破坏了祖宗祭祀, 意图胁迫凤君谋害圣上,犯下的是滔天的大罪,皇上此时正在气头上,您再插手,岂不是和皇上离了心,武王殿下更没了活路。”
太后脚步慢了下来,她握紧手中的佛珠,厉声道:“哀家终究是他的母亲!”
宋嬷嬷凑她身边,轻声道:“您可还记得,崇帝十三年冬天,上书房那件事。”
话音刚落,太后颤了颤指尖,终于停下了脚步,那件事即便她想忘,又如何能忘记。
宗桓出生时克死了太皇太后,先帝虽然忌惮他,但也不好拿这些没有根据的事责怪他,只是平时冷落了些,不至于将他打入冷宫。
他之所以会被彻底厌弃,都是因为崇帝十三年冬天,在上书房发生的一件事。
那时太后还只是萧贵妃,与她交情甚笃的淑妃怀了龙种,先帝十分欢喜,几乎夜夜留宿在淑妃的寝宫。
后宫这种地方,从来没有长久的友谊,只有相互利用,有共同的敌人时便是朋友,利益相悖时便是敌人,萧贵妃并未犹豫,她决定让淑妃小产。
淑妃虽然一直对她多加防备,但萧贵妃更技高一筹,她佩戴的香囊放置了些微能让人小产的药物,无色无味难以察觉得到,此药药性极慢,一时半会不会发作,但她与淑妃时常相见,不过两个月淑妃便有了小产的迹象。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巧合,淑妃那日得到先帝恩准,有幸得以进上书房探视四皇子,偏偏不慎被宗桓冲撞,其实撞得不重,淑妃也只是受了惊吓,退了两步便稳住了身子,下一刻却见了红。
如果换做是旁人,先帝或许会稍作考虑其中因由,但对象是一出世就克死了太皇太后的宗桓,淑妃被他的煞气冲撞小产实在太合乎情理。
萧贵妃当时也在场,她是沾了淑妃的光进上书房,却见到了自己儿子被先帝狠狠训斥,并发配冷宫的场景,那孩子面无表情地跪在地上,从始至终一言不发,似是认命一般。
只是,他在临行前望了萧贵妃一眼,让她刹那间浑身冰冷,直到如今,她已经从萧贵妃成为了皇太后,也还是记得那抹幽深的冷淡的目光。
——他知道!!
他知道是萧贵妃害得淑妃小产,也知道他的母妃为了前程放弃了他,甚至对他见死不救,不为他说一句话,求一句情。
这也是宗桓在千秋殿三年,太后从未去探视一眼的缘由,她其实是心虚的,也是愧疚的,可她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
如今宋嬷嬷提起这件事,她终于清醒过来,皇帝虽然还拿她当母亲孝敬,但他们二人之间远没有寻常母子的情分。
她曾经为武王要过一条命,如今,再没有那个脸面要第二次。
她闭了闭眼,面上露出颓败的神色,她这一生尊荣无限,原以为她是这后宫中最后的赢家,却原来输得这样惨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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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乾宫。赤红色的烛光轻轻摇曳。
宗桓往苏漾口中喂了些温水,那两瓣泛白的唇终于显出水润的色泽,只是脸色还是苍白得厉害,怀中的男孩低垂着眼睫,如同一尊精致漂亮的木偶任他摆弄,却一句话也不肯说。
这样的顺从何尝不是反抗,宗桓从不知道,原来人世间真的有这样一种疼,明明半点伤痕也无,却疼得人窒息。
他稳住心神,俯下身亲了亲他的唇角,道:“朕已经着人查过了,下个月初二是黄道吉日,你好生将养着身子,等着朕迎娶你。”
一直安静的男孩终于抬起眼眸,轻声问:“不必去太庙祭祀了么。”
他的语气十分平静,好似只是随口询问,可是听在宗桓耳中,却与嘲讽并无差别。
无论是武陵山,还是忘尘峰,他们在那里留下的只有糟糕的回忆,他只恨不得将这两座山峰夷为平地,哪里能容忍苏漾再踏足那里。
他深吸了口气,道:“不必去了,再也不去了。”
苏漾便不再说话,只垂下眼眸闭目养神,今日吃了不少苦头,他已然没有力气应付任何人。
比起委屈,更确切地说是失望,他来到这个世界的时间不算长,可莫名对宗桓有很深的好感,他说不清楚缘由,但毋庸置疑,他不自觉地将信任全然交托给了对方。
可是这个男人并未妥善保管,反而肆意践踏了他的信任。
宗桓见他这般模样,心里更是慌乱,他近乎偏执地把人禁锢在怀中,好似这般便能永远将他留在自己身边。
他低喃道:“朕知道你在怪朕,可是朕本就是这样的人,朕活了三十多年,从没有人在意朕的感受,更没有人为朕着想过,血脉至亲对朕而言不过是笑话,除了背叛和算计,也没有别的意义,朕不知道该如何相信别人,宝儿,朕也想相信你,可是……”
苏漾哪里还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因为原主曾经背叛过他,宗桓这样多疑的人,要重拾信任有多难,其实可以想象得到。
只是,他终究还是被伤到了。
宗桓捧着他的脸颊,缓缓道:“听到你与宗旭的对话时,朕只当是出现了幻觉,原来宝儿心里一直都有朕,宁死也不肯背叛朕,能亲耳听你说出那些话,朕想,便是就这样死去也无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