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矜隔着玻璃答道:“好。”
半夜,叶矜睡到一半,突然做梦被一颗巨型陨石砸中了,被压在了一个坑下面,感觉胸闷气喘,怎么爬都爬不上来。他想要抬起那块陨石,那石头却毛绒绒的,滑溜溜的,怎么都不好上手。
毛绒绒的?
叶矜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被小明抱在怀里,准确地说,是牢牢地箍在了怀里,怪不得他喘不过气。小明见他醒了,讨好地凑过去用头蹭它,一脸无辜。
“范小明,你怎么进来的?”叶矜坐起来,低声问。
他扫了一眼,大白窝在床脚,脑袋插在羽毛里。小明见他和自己说话,兴奋地又拍起手来。
“嘘……”叶矜连忙制止了它。小明歪歪头,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叶矜叹气,把大白吵醒了,没准又是一顿好打,他拦都拦不住。
他气喘吁吁扛起小明,越过了黄线,拧开了范阳洲的房门。范阳洲早就睡下了,只有窗外路灯透过窗帘有一层朦朦胧胧雾一样的白光。那个光影中,床陷下去一块,有一个柔和的轮廓。叶矜哨兵的特质在这里发挥了作用,他听见了范阳洲睡梦中清浅的呼吸声。
叶矜屏住了呼吸,把小明丢了进去,悄悄地退了出去。其实他完全没必要那么做,小明是量子兽,铜墙铁壁都拦不住。
他回到房间,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哨兵对酒精很敏感,可是代谢也快,他现在是一点酒意都没有了,反而格外清醒。他躺着看天花板,突然拧开台灯跳下床翻起了自己的包。那个粉蓝色的小纸袋还在,他拿着它却像恍若隔世,搞不懂那个时候的自己怎么会捧着那张纸有那么地开心,那么恨不得长出一双翅膀要回家告诉范阳洲这件事情。
台灯下纸上那个黑白色的胚胎造影简直就像一颗小豆子,软乎乎的,轻飘飘的,仿佛手指一戳就能戳破。
他的确可以现在就戳破他。
只要他提交一份申请,告诉胚胎育成中心,他要注销这个孩子的id。理由随便编,公务繁忙无心照料,发现这个孩子的遗传信息自己不喜欢,只要随便一个理由,这个小东西就会带着他和范阳洲的dna,变成一滩医疗废水。
那孩子现在不过是一个跟任何贪婪生长的生物一样的小胚胎,没有意识,也没有情绪,只顾着本能地存活着。所以无法体会什么叫做幸福什么叫做失望,不知道甜味,也不懂酸楚,雪是冷的,被窝是暖的。自己都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然而叶矜可以。
他可以让这个胚胎就终结在此时,以至于不必面对往后也许比现在更难堪的生活。
叶矜点开了育成中心的首页,手指在业务办理的选项上虚晃了几圈,终究没有点下去。
等孩子再长大一些,他还是要考虑和范阳洲正式离婚。就算他很贪心,留恋这个曾经作为自己的理想型存在的小房子。
范阳洲没有义务去承受这样的负担。但是叶矜很需要,他需要这个孩子。
第11章 云杉
第二天他们起床,洗手间是公用的,那里摆着成套的牙刷漱口杯爽肤水,买牙刷的时候导购小姐大力推荐,说内嵌了生物芯片,可以设置恋人靠近了就播放音乐,当然这么婆妈的功能他们一次也没用过。
毛巾也是一起在家居店挑的,上面角落印着一团圆圆的小海豹。想起这样的东西柜子里还有很多,至少还能再用十年,叶矜就感到一阵眩晕。
范阳洲进来的时候看到他在洗脸,愣了一下,说:“早。”
叶矜回答道:“早。”
他们心照不宣好似真的只是同居人。
叶矜他们所在的战斗五组,虽然在系统内挂在了战斗部门的名下,却是偏向维稳功能的一个特别行动组。通常的大型火拼或者间谍行动都轮不到他们。所谓特别行动组,就是直接受塔的调遣,负责在塔里登记注册的哨兵或者向导的暴走事件,有时候也参与“野生”哨兵向导的控制工作。
这就是范阳洲在这里的原因。没人比他更适合控制哨兵的工作了。
叶矜刚进公会坐下,卫高朗叫住他,“隔壁区提交了援助申请,你和阳洲准备一下”
两人立刻挺直了背,道:‘是。“
卫高朗一边打开大屏幕一边向他们说明情况,“上午九点朱雀区金融城出现了哨兵狂化反应,当时被市民认为是疾病发作拨打了110和120,公安部门赶到后认定这是一起哨兵觉醒暴走事件。他们那边的随队向导被派去执行别的任务了,人是控制住了,但状态不稳定,你们负责收容该名哨兵并移交塔内。具体坐标和通信密令已经发到了你们的联络器上。“他顿了顿,道:“由兄弟部门通报的以下情况,本组暂时认定任务级别为e,你们到达现场后可根据实际情况重新认定。”
叶矜站起来,道:“好,我去开车。”
e级任务是他们日常工作执行得最多的一种了,通常就是一些新觉醒的哨兵暴走,当地的安保系统控制不了,于是派他们去处理。这样的事件往往发生在高中或者大学区,毕竟哨兵标准觉醒年龄是十六到十八岁,而新觉醒的小兔崽子们只是跟被炮仗吓到的野兽一样暴走个几小时,根本不是经过专业训练的塔里的哨兵向导的对手。叶矜做这件事可谓是驾轻就熟。
据说有些高等级向导暴走会被列入a级,那些一般是在战斗中失去了自己的哨兵的人。太平日子过久了,全仰赖前辈们的筚路蓝缕,叶矜就从来没见过。他想到这里,看了一眼坐在副驾驶座的范阳洲。
幸亏当年没有结合,范阳洲,应该也没有把命运和自己捆绑在一起的决心。生死相随的关系是不适合他们的。如果范阳洲暴走,大概会被列入s级吧。他不知怎么,在嘴里默念了几声罪过罪过。
范阳洲突然皱皱眉,问:“地点,怎么会在金融中心?”
叶矜一愣,道:“是啊……”
今天是周三,学生们应该都在上课,金融中心是本市最大的cbd,怎么会有青少年跑到哪里去?
范阳洲沉吟了一会儿,说:“你准备好向导素和拘束带,我怀疑,那很有可能是个晚熟的哨兵。”
虽说哨兵觉醒通常在青春期,但是既然有叶矜这种十三岁觉醒的,自然也有二三十才觉醒的。早熟的哨兵因为身体还未发育成熟,精神线也很脆弱,纵使再暴躁也不过是一些细胳膊细腿,非常好控制,叶矜本人甚至是因为自己无法承受自己的能力而晕了过去。而晚熟就比较棘手,他们的身体和精神机能都已经发育成熟,可能会因为恐慌和难以接受这样的自己,能力暴走。这样的人能力觉醒,就像是手里握着一个充满气的气球,那气球不断胀大,一不小心就伤人伤己。
叶矜和范阳洲匆匆下车,坐标显示在一栋写字楼前的喷泉边上,穿着制服的安保人员跑过来,赶紧向他们说明情况:“是位年轻女性,我们用检测仪探测到了哨兵的精神波动,已经封锁了现场。”
范阳洲扭头,道:“辛苦你了。”
按照规定作为普通公务人员是不能贸然接触暴走期间哨兵的,以免增加不必要的伤亡。毕竟狂化的哨兵杀死一个普通人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叶矜抬眼看去,喷泉边跪坐着一名身穿粉色套装裙的年轻女性,喷泉已经被关停,她身上和地板上全是湿漉漉的水,高跟鞋散落在一旁。她低着头喘气,看不清脸,长发也滴着水,好似刚从喷泉里爬起来。在那名女性的四周,被人立上了几根电磁屏蔽柱。
这是控制一个暴走哨兵常用的道具,屏蔽柱互相连接,形成一个精神力场,让身在其中的哨兵的五感可以被最大程度压抑住,同时灌输安抚的心理暗示。
他皱皱眉,果然是晚熟的觉醒哨兵吗。
他跨了进去,感觉耳边嗡地一声,仿佛精神线被收紧固定在了一个轴上。他受过相关的训练,精神屏障也运行良好,所以短暂的不适应过去后,他静静向那名女性走去。
对方处于五感混乱阶段,目测没有杀伤力,他立刻取出了拘束带,想要先控制住这名女性。
范阳洲也踏了进来,手里拿着装着向导素的药箱。他用自己的精神触手试探对方一团乱麻的精神线,突然感觉有一些异样,他立刻警惕地叫起来:“叶矜!”
叶矜回头:“怎么了?”
这时,那名女性终于察觉到了有人近身,下意识地挣扎了起来,只不过她的力气很小,只能堪堪抓住叶矜的手。她的量子兽随着她的动作像火花一样时明时灭。觉醒哨兵往往不会控制自己的精神体,所以导致量子兽现形非常不稳定。
大白立刻现身,剑拔弩张地冲在了前面,阻止那只量子兽靠近。
小明游过去,在那只若隐若现的动物身边转来转去,探查对方的能力。
那是一只像鱼一样的东西,叶矜现场无法确定它的物种,这个要回到公会交给专业人士去鉴定。
这时,叶矜终于看清楚了那名女性的脸。
清秀,白皙,五官柔和,此时瞳孔放大,眼神涣散。
叶矜控制不住自己扭头去看范阳洲。
范阳洲站在原地,喃喃出一个名字:“云杉?“
第12章 沉默
杜云杉,戴着细边眼镜,总是微笑着走在范阳洲身边的杜云杉。他曾经在温暖的午后阳光中对她怀着古怪的艳羡的感情。叶矜感觉后背发凉,好像杜云杉身上的水汽,蔓延到了他那里,浑身都是驱之不散的阴冷潮湿。他感觉自己的手指有些抖,拘束带的结扣怎么都系不住,他埋下头,一心一意给杜云杉上拘束带。
范阳洲突然从背后出声,“叶矜,你别碰她!”
叶矜深吸一口气,把最后一个结固定好,站起来,“范阳洲,我是在执行公务。”在那个屏蔽区内,隔绝了外界的噪音,也让里面的声音传不出去。
范阳洲张张嘴,“我不是那个意思。”他伸手把叶矜拉了过来。
叶矜深吸一口气,感觉有酸溜溜的东西流进了胃里,一阵恶心。
可是原来范阳洲是这么想他的。他觉得一阵脱力,又是一阵茫然。他僵硬在原地,觉得寒风贴着自己的脊背,冷到牙齿打战。
范阳洲是个温柔的人,温柔的人对谁都温柔。可他只觉得冷。
叶矜从未感到像今天这样失望。不是伤心,不是愤怒,而是黑得深不见底的失望。
大白扑腾着现了形,站在叶矜面前,伸长着脖子,没有叫。
他沉默了一阵,拍拍它毛茸茸的扁扁的头,转而看向范阳洲,道:“我在车上等你。”
“杜云杉,女,二十六岁。曾为塔资料管理处的工作人员,四年前离职,现为某公司办公室文员。上班期间在金融中心四号楼前突发性觉醒,根据精神线分析鉴定为哨兵,量子兽是短肢领航鲸。在做完基本的身体检查后,明天移交塔收容管理。”卫高朗翻了翻任务报告,在小组会议上简明扼要地说明了结果。
他迟疑了一下,目光在叶矜和范阳洲身上来回扫。然而二者都是若有所思的样子,一言不发。
“组长,我申请!”沐川举手。
卫高朗问:“怎么了?”
沐川说:“反正我和天成没有任务,我申请担任这名哨兵的后续移交工作。”
卫高朗立刻说:“好,那交给你们了。”
范阳洲道:“还是我来吧。”
叶矜抬头看他。
范阳洲直视着卫高朗,道:“从前任务从收容到移交没有过换人的先例,我们是去过现场的,对当时的具体情况比较了解,沐川他们现在接手,填写登记资料的时候有可能出现误差。”
沐川抱着胳膊道:“副组长,规矩都是人定的,这只是个e等级的哨兵,并没有要劳您大驾才能解决的问题。”
卫高朗迟疑道:“这……”
叶矜道:“还是我们去吧。”
他一发话,像是摇摇欲坠的果实终于落了地,全场都不做声了。
叶矜顿了顿,道:“也算有始有终。”
出了会议室,沐川从后面追上他,路过他的时候,突然捶了他一下,道:“你这个傻瓜。”他气哼哼地说完,扭头就走。
叶矜苦笑,他何尝不知道沐川的好意,也明白会议室里微妙的沉默和暧昧的眼神是留给他的,好像他现在是棵华光璀璨的圣诞树。
要不,回去就和范阳洲提正式离婚吧。省得真有什么事,还要劳烦他担一个婚内出轨的罪名。
杜云杉现在被安置在一个白噪音隔离间里面,四周都是强化玻璃。她缩在椅子里,整个人都陷了下去,显得更娇小了。杜云杉正在低头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杯子里的温水,范阳洲走过去,给她递了一条毛毯。
按照惯例,他们需要对即将进入塔的新生哨兵提一些问题以及向他们说明一些情况。
范阳洲在她面前坐定,叶矜站在他身后。
范阳洲看着显示板,道:“您好,杜云杉女士。”
杜云杉惊魂未定,抬头看了看他,局促地说道:“您,您好。”
叶矜心不在焉地想,原来她是这样的声音。那年他看着树荫下的范阳洲和杜云杉,也曾想象过他们会说些什么话,说得彼此都微笑起来。
范阳洲说:“我是战斗部特别行动组五组的副组长范阳洲,是个向导,这位……”他扭头看叶矜,道:“叫叶矜,是我的哨兵。”
杜云杉默默点头,把水杯放在了面前的桌子上。
范阳洲问:“您对事发的经过有印象吗?”
杜云杉咬了咬嘴唇,点点头,道:“我今天早上进公司的时候,突然间感觉非常头疼,畏光,四肢不听使唤,然后不知怎么地掉进了喷泉水池里面,然后……就被带到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