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风也跟着笑笑,脸上仍是烫的,幸喜天色甚暗,周衍看不清他的神色。
他俩追到窗边,也跟着跳了出去。
窗外是一处小小的院落,当中起了一座亭子,边上一口古井,又造着嶙峋的假山,白日里瞧来,倒是一番江南美景。
周衍跟许风是紧追着那两人出来的,但只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他们的踪影。周衍绕着假山走了一圈,并未发现什么异常。
许风道:“这两人会飞天遁地不成?”
周衍没有出声,目光四下一扫,最后落在那口井上,道:“我白天查探地形时,曾见一个小厮挑了两桶水进来……”
“既然院中有井,为何还从外面挑水?”许风念头一转,立刻想通了其中关窍,“对了,定是在这井下!”
他点亮了火折子,奔过去一瞧,果然是一口枯井。
周衍怕有什么机关暗器,仍是先他一步跳了下去,伸手在井壁上一阵摸索,很快寻到了一扇暗门。许风见识过山中的密道,以为又要走上半天,没想到才几步就走到了头,头顶上一方天空,原来是另外一口枯井。
许风跟着周衍跳出井来,见又是一处小小院落,格局与迎香馆的颇为相似,也是凉亭假山,但因荒废得久了,看起来透着森森的鬼气。
周衍白日里探过了附近的地形,这时只看一眼便道:“是迎香馆隔壁的胭脂铺子。”
“两处院子靠着古井相通,运起人来神不知鬼不觉,难怪遍寻不到慕容公子了。”
许风提剑在手,正准备去找慕容飞,却听见由远及近的传来一阵铃声。
叮铃——
叮铃——
这铃声幽远空寂,在这样暗沉沉的夜里,尤其显得诡异。
周衍上前一步,护在许风身前,朗声道:“阁下已露了行迹,何必再装神弄鬼?”
伴着铃声响起来一阵娇笑声。
接着就见廊下走出来一个人,柳腰款款,身段婀娜,正是那迎香馆的老鸨。她瞧来三十几岁的年纪,却比十来岁的少女更见风情,柔声道:“原来是前头的两位公子。怎么?婉儿跟丽娘伺候得不够周到吗?不要紧,我这儿多得是温柔美貌的姑娘,包管叫二位满意。”
说着击了击掌。
那铃声登时摇得更急了,廊下又走出来十几道人影。
许风初时以为是她手底下的黑衣人,待走近了一瞧,却是十几个身穿大红嫁衣的女子,个个披头散发、面容惨白,双目直愣愣地盯着前方,在那铃声的指引下,一步步逼近过来。
许风心头发怵,虽有利剑在手,还是往周衍身边靠了靠,问:“周大哥,这些女子是人是鬼?”
周衍见多识广,冷静道:“应当是被他们掳来的新娘,受了邪术的控制而已。若我猜得没错,这邪术的关键就在铃声里了。”
他们说话之时,那铃声也是忽快忽慢,陡然间拔高了音调,那群女子便像发了疯似的,猛地向许风他们扑来。
许风只好挥剑格挡。刀剑无眼,他怕不小心误伤了无辜,宝剑始终未曾出鞘。这群女子虽不懂武艺,但受了邪术控制,一个个变得力大无穷,扑上来就掐人脖子,许风左支右绌,竟有些难以招架。
周衍倒是没让她们近身,甚至都未出手,一脚一个,就将围上来的女子踢了开去。
许风瞧得心惊,不由得叫了声:“周大哥!”
“知道了。”周衍有些不快,却还是耐着性子道,“我不会伤她们性命的。”
再出手时,果然是留情不少。
饶是如此,仍有一个女子被他一掌甩飞出去,重重撞在一旁的假山上,一只胳膊当场就折了。但她好似浑然不觉,铃声一响,又飞快地爬了起来,拖着那只受伤的胳膊加入战局。
瞧这情形,被邪术控制的人是连痛也不觉得了,除非他们将这些女子尽数杀了,否则定是无法收场了。
周衍嗤的一笑,干脆不再理会那群女子,只飞身朝那老鸨冲去,眼看要一掌拍上她肩头时,斜地里突然刺出一柄剑来,剑术精妙绝伦,将他的招式阻了一阻。
那老鸨避在一旁,拍着胸口道:“呀,这可吓死人啦。公子就算瞧不上这些姑娘,也用不着发这么大的火气,我这儿还有一位天姿国色之人,即便在迎香馆里,那也是头牌之选。”
说话时,只见那人慢慢由阴影中走出来。披发赤足,手中握一柄寒光凛凛的长剑,月光照在他脸上,面容如玉雕琢。
除了慕容飞还能是谁?
许风又惊又喜,叫道:“慕容公子!”
慕容飞毫无反应,双目失神地望着前方,一上来就对周衍出剑,显然也被控制了心神。
周衍冷笑道:“这个慕容飞,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许风也觉得奇怪,怎么慕容公子老是着了别人的道儿?怕是与他那脾气有些关系。
许风分神看了几眼,见周衍同慕容飞已经交上手了。周衍对他自然不会手软,而且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出招时每每朝他脸上招呼。若非慕容飞受了铃声的蛊惑,力气远胜常人,一张俊脸早已毁了。
许风暗自替他捏了把汗,因走了下神,自己这头就有些险象环生了。那些个红衣女子一拥而上,逼得他节节后退,又退回到了古井边上。他正疲于应对,蓦地从井里伸出一只手来,一把抓牢了他的后背。
许风低呼一声,亏得长剑卡在了井沿上,才没有被拖下井去。可他身体悬在半空中,也已是摇摇欲坠了。
周衍一直留神这边的情形,见突生变故,忙撇下慕容飞冲了回来。他双足踏在井边,伸手一勾,就将许风揽进了怀里。谁知慕容飞转瞬即至,一剑直刺他的后心,周衍怕伤着怀中之人,竟是不闪不避,硬生生出了一掌,仅靠掌风就震歪了剑尖。
只是他这一掌出后,一口真气续不上来,井下那人看准时机,趁势将他拉了下去。周衍无从借力,只来得及推了许风一把,自己却落进了井里。
“周大哥!”
许风回身一看,见井底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只听得一阵叮叮当当的声响,想是周衍跟井下那人交上了手。
许风原想跳下去相助,但慕容飞没了周衍这个对手,立刻将目标转到了他身上,一副要置他于死地的架势。许风无可奈何,手中宝剑终于出鞘,与他对了几招。
许风本就不是慕容飞的对手,这时又担心井下的周衍,只过得几招,手臂上就被划开了一道口子。
诡异的铃声仍旧响个不停。
许风见慕容飞仿佛不知疲累,心知再打下去也无胜算,琢磨着如何脱身才好。他想起慕容飞那几个手下还在迎香馆外头守着,行事前曾约定过暗号,倒是可以叫他们过来相助。
许风正想到这里,忽听轰隆一声,从井底下传来一声巨响,震得地面也跟着颤了颤。他心里一惴,惶然地回过头去,只见烟尘滚滚,那一口古井已被震塌了。
“周大哥!”
许风大叫一声,顾不得慕容飞剑势凌厉,一口气跑回了井边。烟尘迷得他睁不开眼睛,他狠狠呛了几下,用宝剑拨开井边的乱石。
但整口井都已塌了,根本寻不着原先的入口,许风一面掘开石块,一面叫着周大哥,盼望周衍能听见他的声音。
但一直无人回应。
他握剑的手都有些抖了,这时只见寒芒一闪,一柄长剑架在了他颈上,许风恍若未觉,仍旧一心一意找他的周大哥。那剑刃一转,削去了他鬓边一缕头发,接着有人往他胸口上踢了一脚。
许风被踢得滚倒在地,手中宝剑也脱了手。他喉间腥甜,挣扎着去抓自己的剑,却有一只脚踩住了他的左手。
那脚上穿着豆绿色的绣鞋,鞋面上绣了株并蒂莲,再往上则是碧色的挑线纱裙。许风微微抬起头,隔了一会儿才认出是那迎香馆的老鸨。慕容飞不知何时已不见了踪影,那老鸨身边站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脸上覆了张面具,正是他们一路追踪的面具人。
那老鸨亲亲热热地挽着他胳膊,嗔道:“怎么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
那面具人道:“点子太硬,若非事先在井底埋了火药,我可对付不了他。”
“你这一下炸得倒痛快,老娘辛苦经营的迎香馆可都毁了。”
那面具人在她腰上摸了一把,道:“只要办成了这件事,主上自有重赏,小小一间迎香馆又算得了什么?”
许风听他们说话,才知那一声巨响从何而来,那面具人自知不是周衍的敌手,所以早布下了天罗地网等着他们。井底那么狭窄的地方,若点着了火药……会怎么样?
许风一时忘了面前这俩人是他的仇敌,半仰起头来,茫然然地问:“我周大哥在哪里?”
面具人与老鸨对视一眼,一同大笑起来。
那老鸨笑得花痴乱颤,拿鞋尖点了点许风的下巴,道:“两边的井都已被炸毁了,你那周大哥身陷其中,自然是炸得粉身碎骨,连尸首也寻不着啦。”
许风呆了一呆,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捏住了他的心。她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懂,可整句话连在一起,又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周衍死了?
怎么可能?
许风硬提起一口气来,再次伸手去抓周衍送他的剑,但马上又被踢了一脚。这一脚踢在他左边肋骨上,疼得他蜷起了身体,小声地叫:“周大哥……”
那面具人道:“那姓周的武功极高,我行走江湖多年,竟从未听过他的名头。”
“管他是什么来头,反正已是个死人了。”那老鸨指了指许风道,“这小子可要一并杀了?”
“先送出了城,再找个荒山野岭灭口就是了。”
几句话决定了许风的生死。
接下来发生的事,许风就有些记不清了,只知道双手被捆了起来,有人将他扔进了一间屋子里。屋内空荡荡的毫无摆设,唯一的一扇窗也被钉死了,只略微透进一点月光来。没过多久,慕容飞也被五花大绑的丢了进来,两人如破麻袋一般,歪七扭八地倒在地上。
十二月的天气,地面冷得像冰渣子,许风的脸贴在冰凉的地面上,觉得自己也是死了的,身上没有一丝热气。他手臂上原本受了伤,但因伤得不深,那血已经止住了,只剩下一种麻木的疼。
到了半夜里,慕容飞“唔”的一声,竟然醒转过来。
他挣动了几下,没有挣开身上的绳子,又在地上滚了滚,直滚到许风身边来,借着月色看清了他的脸,惊讶道:“许兄,你怎么会在这里?”
许风睁着双眼,却像什么都没听见似的,一句话也没有答他。
慕容飞连叫了几声,他还是一动不动。
“出什么事了?你也给他们捉住了,可是受了伤?”慕容飞急道,“你那位义兄呢?没跟你在一起吗?”
许风听他提到周衍,双目中才有了一点神采,缓缓转动眼珠,道:“周大哥……”
慕容飞听他开口说话,方松了一口气,问:“你那个周大哥不是厉害得很吗?怎么这会儿没见着他?”
“周大哥遇上些棘手的事,一时脱不开身,等再过一会儿……”许风眼角发酸,哑着嗓子道,“他自会过来寻我了。”
慕容飞不知内情,当然不会怀疑他说的话,道:“没事就好。”
提起别后之事,慕容飞对自己被邪术控制的事毫无印象,道:“我那日追着金翅蝶到了迎香馆,一进门就拥过来一群妓子,将我送进了一间房内。我当时已知不妥了,但那屋内有一股甜香,我闻着之后,耳边又响起阵阵铃声,接着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许风想起他在那老鸨房内,也曾闻到过甜得腻人的香味,难道那时就已被人算计了?是了,后来在小院中打斗的时候,慕容飞等人神志不清,却仍能追着他跟周衍不放,想是受了这香气的指引。
看来从慕容飞追踪那面具人开始,他们就已落入局中了。
不知那面具人口中的主上是谁?为何要抓这群女子?慕容飞是碰巧牵扯进来的,或是一开始就是他们的目标?
许风问起此事,慕容飞就道:“我有一个妹子,自幼跟苏州林家的二公子定了亲,这林家的大公子,想必你是听说过的……”
林家的大公子就是极乐宫中最得宫主宠爱的那位林公子。他原本也是世家子弟,后来见了那宫主一面,竟被他迷得神魂颠倒,自愿入极乐宫当了男宠。这事江湖中人提起来,无不耻笑他自甘堕落的。
许风久在极乐宫中,自然知道得一清二楚,但他不愿多提,只含糊道:“略有耳闻。”
“此人原本是我青梅竹马的玩伴,后来……”慕容飞很是瞧不上他,道,“算了,不提也罢。总之我妹子跟林家的二公子情投意合,两家看好了良辰吉日,已定下明年三月成亲了。谁知突然出了新娘被劫之事,我一来痛恨极乐宫,二来担心妹妹的婚事受阻,就自己跑来查探此事了。”
许风这才明白前因后果。
慕容飞道:“都是我的错,又连累了你一回。”
许风嘴里发苦,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慕容飞行事冲动,屡次落入别人的陷阱,固然是因为他脾气急、性子烈,但毕竟还是个好兄长。而他呢?他轻敌冒进,非要插手此事,却是仗着有周衍处处相护。
在他心目中,周衍应当是天下无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