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节

    “皇爷总说她是沐家那孩子,她确实是。”朱谨深低声道,“她还未成人。”
    皇帝的眉毛高高耸起:“——啊?”
    一时道,“这是晚了些,他们夷人那边,不是据说该比中原人还早些?”
    开了这个头,底下也就好编了。朱谨深面不改色地道:“不知皇爷记不记得,传闻里,沐元瑜出生时也是出过事的。”
    皇帝现在还有人手在南疆撒着,当然是听过这桩事的,便点头。
    “沐元瑜的身体,因此也不大好,外表看不出来,那个要命的地方却虚着。”朱谨深越编越顺,“皇爷不是奇怪她父亲为什么不喜欢她吗?就是为着此事了。小时候还看不出来,渐大一点,她那地方——生得很慢,渐渐行迹就出来了。”
    “……”
    皇帝真是呆住了,他想套儿子话,但万没想到会套出这种密探也没查出的秘闻来,简直是——
    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花了点时间消化了一下,才道:“竟有这样的事,他也肯告诉你?”
    “皇爷知道,我从前身体也弱,成人也晚。她与儿臣,有同病相怜之处。所以同我走得才近,也不大避讳我。”朱谨深道,“她跟别人是万不会说的,连亲近都不怎么和别人亲近,皇爷若有留心,其实能注意到一些。”
    这一整条逻辑链都是顺得通的,尤其滇宁王为什么不喜欢沐元瑜这一点,皇帝久有疑惑,只是搞不明白,沐元瑜从性情到能力哪一点都是很合格的继承人苗子,怎么滇宁王就要拿一个还没断奶的娃娃当宝——
    如今这一说,是全明白了。
    “那,他就是不能人道了?”
    “也不是。”朱谨深不敢将话说死,谨慎地道,“她长得慢一些,但不是就——我也说不太清楚。总之,成亲应该是可以的,但要过些年,现在不行,娶了姑娘回来,也只是叫人家守活寡罢了。”
    皇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不说话了。
    朱谨深便也沉默了。
    他从前是隐瞒,然而这一遭是主动欺骗了,要说心里一点愧疚没有,是不可能的。
    与皇帝的关系再一般,毕竟是他的君父。
    只能在心里默想:皇帝希望南疆的局势能平稳过渡,这样也算如他的愿了,沐元瑜的女子身份于此时被揭穿,可以想见南疆将大哗成什么样子,就中搅事取利的人又有多少,那其实不符合皇家的利益。
    至多,再有什么差事派给他,他努力去做了,当做为君分忧罢。
    小半个时辰之后,朱谨深打消了这个念想。
    这时他已经陪着皇帝用完了饭,有点莫名地听从皇帝的命令进入暖阁,然后,被堵在了里面。
    汪怀忠很为难地赔着笑:“殿下,您这——皇爷就看一眼,您亲父子俩,有什么不行的呢。”
    其实他也觉得皇帝的这道命令下得有点不着调,但既然是金口玉言,那他做奴才的只有想方设法给办了。
    朱谨深脸都黑了:“有什么好看,我真有这样的问题,内侍还能不报上来给皇爷?”
    “那可说不准。”皇帝站在几步外,背着手道,“你打出宫,翅膀就硬了,你不吃药的事,身边人不就提着脑袋替你瞒得好好的?”
    朱谨深叫翻了黑历史,无话可答,只能转而道:“我小时候,皇爷又不是没有看过——我哪有什么问题!”
    “你十三岁就出了宫,那时不过一个细条团儿,看得出什么来。”皇帝道,“不要啰嗦了,朕前殿还有公务。你当朕想看你。”
    不想看还叫他脱裤子!
    朱谨深生平没遇过这样的窘境,气得额角青筋都蹦出来了:“皇爷,儿臣都这样大了,哪还有您这样办事的!”
    早知他替沐元瑜扯的什么谎,这可好,把自己填坑里了!
    简直想回去敲她的脑袋。
    他扯出这个谎来,更多的还是从沐元瑜的立场出发,滇宁王是不可能给假儿子搞什么娶妻的,如此一来,这一条不对之处就跟着掩过去了。
    “再大,你就不是朕的儿子了?”皇帝催他,“快点,你不动手,朕叫汪怀忠来,你面子上更不好看了。”
    皇帝的意志如此之坚定,那就是不可能被说服了,
    朱谨深把自己站成了一块僵直的铁板,终于转眼望向汪怀忠,咬牙道:“你出去。”
    汪怀忠知道他不想被围观,忙应了声,轻手轻脚地退出去了,还贴心地把帘子笼得好好的,又站远了点。
    ……
    一会之后。
    皇帝满意的笑声响起来:“行了,你这样英武,朕也就放心了。”
    “英武”的朱谨深走出来,他衣裳看上去仍旧一丝不乱,但是脸色沉得像结冰。
    皇帝撩开帘子,意思意思地安抚了他一句:“朕也是好意,话是你自己说的,万一你俩个真是一对难兄难弟,你叫朕怎么不多想呢。”
    走了几步,又向守在门边的汪怀忠道:“二郎这脾气,是好了点,朕还以为得把锦衣卫叫来才行。”
    汪怀忠仍旧只好赔笑——皇帝敢说,他是万不敢附和的,没见二殿下那脸色,简直不好形容了。
    二十岁的大儿子,还要被压着验身,就算是亲爹,这也实在,咳,怨不得二殿下羞愤。
    ☆、第121章
    下午开始, 群臣继续争吵。
    不过这回吵的时间不长, 国子监祭酒的缺出得比较突然, 有资格角逐的不过那几个人, 杨阁老又退出了,再小半个时辰之后, 终于尘埃落定。
    皇帝本人并没有什么特别想提拔的人选,所以才会放任群臣争执, 见他们差不多争出了个结果,也就从善如流地应了。
    沈国舅站到这个时候,真是把两条腿都站成了木棍一般,只是面上掩饰得好,见完了事, 忙接了话进去,表白了一下自己跟李司业只是普通交情, 与监生闹事不可能有丝毫干系。
    他这么说, 至少在明面上是站得住脚的, 再者朝臣争了这么久也累了,一时便都只是听着。
    皇帝道:“既然与你无关,你也不必惶恐。”
    沈国舅忙道:“是, 谢皇上。那李司业狼子野心,官迷心窍, 竟敢做出这等事来,臣鄙夷他还来不及,怎会与他同流合污呢。”
    他说完了话头没有止住, 转而夸赞起朱谨深来,说他如何沉着不惧,见微知著,在此案中立下了如何如何的功劳。
    夸是当夸的,祭酒这缺不管争没争到手,都已经过去了,群臣空闲出来,也都跟着附和起来。
    朱谨深站在最前列,仍是那一副淡漠模样,于是夸他的词里少不得又多了一个宠辱不惊。
    皇帝这回心里知道是为着哪桩,往儿子面上一扫,就知道他还憋着气,怎么乐得起来。
    但他当然不会点破,朱谨深把写结案陈词的机会让给了丁御史,丁御史投桃报李,在奏章里也没少夸他,把去抓人时的情景写得那是一个生动。朱谨深当时的处置举动,堪称完全投对了文官的胃口,兼顾大局与彰显个人风度并举,刷声望还刷得没有一丝烟火气,办案子都能办成这样举重如轻是每个文官的梦想——只是可怜了华敏,不过这时候,再不长眼的也不会提起他来。
    自己技不如人做了对照组,那怪得谁来。
    一片赞誉声中,气氛烘托得差不多了,沈国舅顺理成章地提出当予奖赏。
    这回朱谨深终于出了声:“不必,儿臣不过做了分内之事而已,岂敢就讨起赏来。”
    沈国舅笑道:“二殿下自然谦逊,不过臣有一个好主意,包管皇上和二殿下听了,都觉得妥当。”
    皇帝道:“哦?你说来听听。”
    “二殿下的母家,石家退居金陵多年,如今二殿下康健长成,又能为皇上分忧——”
    沈国舅徐徐说着,将为石家请封爵位的事情说了出来。
    群臣到了这个时辰,本已都十分疲惫了,结果一听沈国舅这话,顿时又都活了过来。
    大殿里眼神乱飞,有看皇帝的,有看朱谨深的,有看沈国舅的,还有一派的互相使着眼色的。
    群臣记性不差,都还记得两年多以前沈皇后深明大义,为前头的三位皇子请求举行冠礼的厚德之举,如今沈国舅又提出来为二皇子的母家请封爵位,沈皇后这位继后做的,真不愧为母仪天下四个字,十分的厚道慈爱。
    但能在这时站在大殿里参与廷议的,一大半是人精里的人尖,各人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就不好说了。
    沈首辅一时没有说话,倒是杨阁老站出来:“二殿下查案有功,惠及母家,也有此理。但国之爵位,不可轻付,还请皇上三思。”
    众人的目光便又到了杨阁老身上,有人心里嘀咕:二皇子才搅合了杨阁老提出的祭酒人选,这下好,转眼杨阁老就要搅和他母家的爵位了。
    陆续有人站出来应和。
    哪怕是个不世的爵位,那也是公侯伯之流了,石家没有寸功,不当随意封赐。
    沈国舅反驳道:“当年先皇后为产育二殿下,不幸逝世,连凤命都殇了,怎能说没有寸功?”
    杨阁老道:“先皇后固然不幸,然而当年已封了石家都督同知,并非毫无所赐,国舅之言,有失偏颇。”
    沈国舅道:“当年是当年事,如今是二殿下立功,阁老不可将两件事混为一谈。”他转向皇帝,拱手道,“臣以为,石家多年来谨言慎行,不曾听闻有一丝恶行,如今酬以爵位,臣以为是可以的。只是不便越过承恩公,定为侯或伯即是。”
    他看上去其意甚坚,连具体封什么都替石家考虑好了。
    但有意见的大有人在,倒不是跟朱谨深或石家有什么恩怨,只是一来外戚原就为群臣警惕,二来其中相当一部分是看不顺眼外戚没甚本事,只凭婚嫁就改换门庭的。
    臣子们站在这殿里可都是十年寒窗苦读而来,就这样,子孙若不争气,这福泽也绵延不下去,凭什么外戚就可以躺着享乐?
    当然,若叫他们做外戚,他们也不见得愿意,因为做了外戚,富贵虽不愁,权势是别想了。人生难得两全。
    一片喧扰声里,沈国舅坚持己见,舌战群儒,不知皇家内情的人看了,八成还以为他是朱谨深的亲舅舅。
    吵了好一阵,皇帝揉了揉眉心:“卿等各有各的道理,朕一时倒难以抉择。这样吧,今日时辰晚了,择日再议。”
    皇帝这话也是其来有自,这一日议的事着实不少,再添一桩,不知将吵到什么时辰去,横竖封爵与祭酒出缺不同,国子监里才生过乱相,此时人心未定,急需继任者去安抚,石家这爵位早一日晚一日就无所谓得多,耽误不到什么。
    当下便也无人坚持,群臣都应诺了,预备退下。
    皇帝又顺口格外问了朱谨深一句:“二郎,你以为呢?”
    皇帝没有当场就着反对的臣子口声拒绝,其实就是有可活动之处,所以朱谨深最好的选择,是说一句一切以皇帝的意思为准,不用明确表态。
    但他道:“儿臣以为,杨阁老所言极是。”
    群臣侧目:这——谦逊得过了吧?
    当然作为当事人,他最好是不要出头给母家争爵位,但最多保持个沉默也就很够了,赞同反对派图什么?
    万一没把握好分寸,一个已经落在半空里的爵位可就又飞走了。
    但这还没完。
    朱谨深接着道:“祖制有云,非军功不得封爵,儿臣不敢违背。”
    ……
    祖制上确实有这一条。
    只是随着时日推转,祖制也不样样都管用了,不然元后家怎么封的承恩公。
    但再被后人含糊的祖制,也是祖制,一旦被抬出来,那就能压得人脊梁一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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