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三道:“那可不,咱们虽然有钱了,但该省还是要省的。再说了他急着脱手,这匹黑马性子暴烈又没人要,我兜底给他全要了,他该感谢我才是。”
王源呵呵笑道:“倒是人家要谢谢你了。那边那十几个人是干什么的?替你牵牲口回来的人?怎地还有女子。”
王源指着站在院子一角的两拨人有些疑惑,这十几个人站在那边一动不动,一副恭敬的样子。
“哦,那是新买的奴仆和婢女。这帮人都是从关内道逃难来京城的,关内道突厥人打过了丰州,这些人便只能往南逃难,西城门那边满大街都是,蝗虫一般的多。京兆府不让他们进城,这些人都堵在城门口。他们都愿意卖身为奴换口吃喝活命,我在市上听到这个消息便去挑了些模样周正身子还健硕的几个来,钱都给了他们家人,契约也签了,都交给夫人管着呢。”
王源惊愕道:“太平盛世还有这么多难民?”
黄三笑道:“二郎读书读傻了么?边关年年打仗,哪一年没有逃往长安的难民?这有什么稀奇?天下太平也不是处处太平。”
王源微微点头,走到那十几人旁边,这些人个个衣衫褴褛面露憔悴困顿之色,显然一路逃难饥寒交迫之极。
“你们都是逃难来的?”王源问道。
一名青年汉子忙道:“回禀老爷,家乡全毁了,只能往南边逃,一家老小都在城门外窝着呢,饿了几天几夜。要不是碰到你们这样的好人家肯买了我们为奴,怕是要饿死了。”
王源皱眉道:“卖身为奴你们是自愿的么?若不愿的话,现在还有反悔的余地,我们绝不强迫于你。”
一群男女呼啦啦跪倒在地哀求道:“老爷,挨打挨骂都可以,可千万别不要我们啊,求求您了。”
王源无语,原来在这些人的眼中,卖身为奴倒是个好出路,自由在这些人的眼里一文不值。不过想想也不难理解,不走这条路,或许便要饿死了,这件事朝廷居然不闻不问,也是奇怪的很。
“好吧,都起来吧,大妹小妹,带他们去洗澡换衣服,明儿记着每人做几套新衣服。具体分配到何处,让十二娘决定吧。”
黄英和黄杏上前来道:“男女分开,男的在前院天井水管下洗澡,女的去后宅天井,都守规矩,不要乱跑乱动乱说话。”
众人千恩万谢起身,跟着两姐妹乖乖的去了。
王源沉吟不语,对黄三道:“约束归约束,好好的待他们,都是好人家的子女。”
黄三道:“这我知道,二郎还不知道我么?”
王源想了想道:“明日一早你什么也不用干,带着这些人跟我出去半点事儿。”
黄三道:“什么事儿?”
王源道:“到时你便知道了。趁着太阳还没落山,把马儿拉出去我溜一圈去。”
黄三拍手道:“正该如此,十二娘都拉了马出门去骑了,我刚才正想提醒你呢。”
王源愕然回头,果然不见了李欣儿的身影,那匹枣红马也已经不见了。
第166章 驯马
王家大宅旁边的荒地上,一个多月前砍掉了荒草,有修整了地面,除了大小妹开辟的几块菜畦之外,其余的地方都已经冒出了绿油油的小草,形成了围绕宅邸的青草草坪,此处骑马是绝佳之地。
王源拽着黑马来到门前的时候,李欣儿已经骑着枣红马绕着宅子在草地上飞奔了。唐装女子身上的佩饰甚多,光是衣襟上和披肩上的流苏便有五六条,马儿奔跑之际流苏飞扬甚是有临风飘然之感。
王源看的眼馋不已开始摩拳擦掌起来,黄三将不情不愿的黑马硬生生拉到门前的青石旁,王源站上青石跃跃欲试。
“二郎,可小心些,这马儿性子烈,可别摔下来。”黄三叮嘱道。
王源口中应了,甩镫一个翻身,身子便稳稳的跨坐在马背上,黄三大声喝彩,正欲夸奖一番,猛见那黑马扬天一个唏蹓,前蹄扬起直立而起。
王源一个不留神身子往后便倒,情急之下伸手抓住马鞍前突处用力稳住身子,这才没有摔下马来。刚来的及骂一句:“这畜生。”就见那黑马猛窜而出,一道疾风般的冲了出去,瞬间便在数丈之外。
“小心啊。”黄三惊骇大叫,伏在马上的王源只觉耳边风声呼呼,身子被颠的忽上忽下,那里还能听到黄三的话。
那黑马猛窜数百步,王源无法操控,只任由它直愣愣往南边冲,忽然间前面的池塘塘梗横亘在面前,王源偷目瞧见心中大骇,忙不顾死活紧拉缰绳,那马儿竟不受约束,头被拉的偏向一侧,四蹄却兀自冲着塘埂冲了上去,猛然间在塘埂上赫然立定,马背上的王源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张牙舞爪的飞起,噗通一声落入水中,登时全身尽湿,狼狈不堪。
王源一边咒骂一边从水中往岸边游,就听到岸上有人哈哈大笑,仰头看去,之间李欣儿骑在马上悠然自得,正对着王源指指点点,发出大声的嘲笑。
王源气的吐血,不声不响的爬上岸,转目去找那黑马,只见那黑马若无其事在不远处吃草,龇牙掀唇一副吊儿郎当模样。
“你这畜生,今日必驯服了你。”王源怒骂着,不顾全身湿淋淋朝黑马奔去。
李欣儿幸灾乐祸道:“夫君,这种烈马你是驯服不了的,还不如换匹马儿,我这一匹便不错,性子很温顺,要不咱们换换吧,强行要驯服,摔断了胳膊腿可不是闹着玩的。”
王源不理不睬,慢慢接近黑马,黑马用眼睛瞟着王源,王源进三步马儿便退三步,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王源恨的直咬牙,马儿是有智商的,这一匹马儿显然是在戏弄自己,眼珠一转装作往旁边走开,猛然间身子窜出弹射到黑马身边,黑马惊觉上当跳起来便跑却已经被王源抓住了缰绳。
黑马飞奔而出,拽着王源在后面疾跑,这样下去数息之内王源便要放手,否则便会被拖到在地。猛听得公孙兰清脆的声音响起:“借力上马。”
王源闻言醒悟,手上猛拉缰绳,趁着黑马用力摆脱的力道脚尖点地身子飞起猛扑而上,像只八爪鱼一般趴在马背上,手脚连撑,爬到马鞍的位置。
黑马怒不可遏又跳又叫,想将王源摔下马来。公孙兰又道:“拉紧缰绳,夹紧马腹,上身放松,它如何跳,你便随着它的力道摆动,不要拗着来。”
王源依言而为,只觉的胯下的黑马像是安了发条一般跳动旋转不休,自己的身子像是在惊涛骇浪之上的一叶扁舟一般上下颠簸,胃里的食物都快要吐了出来,难受之极。
但王源咬紧牙关支撑下去,他听说驯马的时候一定不能让马儿摔下去多次,否则会越来越难,这是马儿是爆烈脾气,王源的倔强脾气也被撩拨了起来,口中大骂道:“畜生,今天跟你耗上了,非要叫你服了。”
不知过了多久,黑马的跳跃旋转的力度明显缓慢下来,马身湿漉漉的全是汗,一人一马都气喘吁吁。终于黑马似乎蹦跶不动了,慢慢停了下来,立在原地不动。王源吐着舌头骂道:“畜生,没力气了吧。”
说话间手上的缰绳也松了,两条酸麻的大腿也放松了,就在此刻,你那黑马腾地窜出,竟然趁着王源松懈之时狂奔起来。王源怒喝连声,赶紧夹紧马腹,刚才一番折腾虽然累得要死,但也掌握了一些马上防摔的技巧,索性放松了缰绳,腿上也放松了力道,身子在马鞍上晃晃悠悠上下颠簸,但却像是长在上面一样。
那黑马脾气甚是倔强,沿着王家大宅周围的草地一直奔跑不休,从太阳还有数尺高一直跑到天色擦黑,王家众人都有些无奈的拿着灯笼站在宅边看着一人一马一圈又一圈的相互耗着,相互瞪眼无语。
终于,天色全黑了下来的时候,黑马终于跑不动了,喷着响鼻子停了下来,王源屁股大腿火烧火燎,疼的龇牙咧嘴,跳下马来叹息道:“你这家伙何苦如此?你不舒服我也受罪,这下该没辙了吧。”
黑马伸过头来在王源的身上蹭了蹭,王源大喜道:“这是服气了是么?”
黑马甩甩头,站立不动,王源哈哈大笑,伸手在它的脖子上抚摸道:“不错,有本事的都有些脾气,瞧你这样子必是一匹良马,从今往后便跟着我了。我给你起个名字吧,你脾气暴躁,就叫你‘火药桶’如何?”
马儿也没办法反对这个不伦不类的名字,只能默默接受,王源翻身上马,沿着围墙缓缓来到门前,门前众人见王源驯服了黑马都很高兴,听到王源给马儿起的名字又是莫名其妙,不知这火药桶是为何物。
次日清晨,王源早早起来,两只觉得两条腿又酸又疼极为难受,知道这是昨天驯马的后遗症,骂了几句也没招,洗漱吃了早饭之后牵出“火药桶”骑上来去翰林学士院“上班”去。
骑在马上走在大街上的感觉爽的不行,听着马蹄在青石板街道上的哒哒声,王源一路上嘴巴便没有合过。进了大明宫到了翰林学士院,待众夫子纷纷到来之后,王源找到了翰林学士首席承旨陆元机老夫子,偷偷向他告假。
陆元机捋着白胡子道:“告假么?上午还打算找你谈谈诗文呢,彭夫子昨日作了一首诗,本想上午大伙儿聚聚论一论此诗呢。再说你进翰林院也不少日子了,我等还没见你有新作问世,都想见识见识呢。”
王源笑道:“确实有些急事,需要出宫一趟。要不明日再论诗如何?”
陆元机道:“明日的话你也要拿出新作来给我们鉴赏鉴赏,我翰林学士院三日无诗示人,别人要说我们闲话的。”
王源暗自好笑,为了告假也无暇多想,满口答应下来。当下急匆匆出了宫,骑着马疾奔回家,到了门口,黄三已经带着昨天买的仆役中的七八人翘首以待。
见王源回来,黄三忙道:“二郎,叫我们随你办事去,办什么事啊?这么大阵仗?”
王源道:“套上大车,将仓里的稻米搬上几十袋上来,还有,你可知何处卖锅?要大锅。”
黄三道:“要锅作甚?”
王源道:“问那么多作甚?到了地方你不就知道了,锅灶柴禾稻米,最好能买到些肉。”
黄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挠头道:“南门张铁匠家中肯定有锅,柴禾在坊间倒也能买到,肉却是难买了,东西市还没开张,要在坊间寻一寻方知。”
王源道:“你去找这些玩意儿,要十口大锅,柴禾起码要几车,肉蛋也买个几十斤,然后去西城门口找我。”
黄三楞道:“二郎你这是要去施粥么?”
王源笑道:“算你还聪明,别磨蹭了,赶紧准备,我先带着几个人去找合适的地方。”
黄三忙答应了,带着四名仆役赶着大车出门,王源则带着余下一名男仆和两名女仆急匆匆出了门,直奔西城门处而去。
第167章 难民
长安西城延平门外,数千百姓扶老携幼拖儿带女僵卧在城外大道两旁。入春以来,突厥骑兵在长安正北的关内道发动十余次劫掠行动,融雪之后的大地给了突厥人最佳的机动能力,边关形势紧迫,边境城镇丰州一度失守,损失惨重。
虽然朔方、河东两大节度使个拥有五万余重兵,但这十万兵马所防御的面积也颇大,且治所云州和太原府距离边境丰州也颇为遥远。在丰州一带,主要抗击突厥的兵力不足万余,分属安北、单于两大都护府辖下。
突厥人春季袭扰开始后,安北单于都护府虽然应对尚算迅速,但当突厥人的进攻迅雷不及掩耳,丰州一日便失,虽第三日便被唐军夺回,但在这被占领的两天时间里,百姓们遭受了巨大的创伤。突厥士兵从来都是拿大唐百姓的首级当做军功的,牛羊或可活命,百姓却根本没有活命的机会,故而丰州一破,百姓大举往南逃往。
当唐军收复丰州之后,朔方河东两节度曾派兵拦阻数万百姓南逃,但仍有数千百姓家园被毁不愿再受涂炭之苦,宁愿背井离乡往南逃,也不愿再回到噩梦般的边镇安居了。
数日前数千难民抵达长安城,朝廷并非不知道难民抵达的消息,只是朝廷之中对于难民的态度分为两派,一派以王鉷杨慎矜等人为首,主张将难民递解回乡,不准他们在京城立足,以免扰乱京城治安。另一派则认为应该调查清楚,若这批难民确实家园被毁,何妨在京畿给他们安家落户,否则赶他们回去也会闹出事端,甚或是逼着他们投敌云云。
两派人各自争执不休,这帮难民便被阻挡在延平门外,却无人想到去关心难民的生计。他们在这件事上争胜,却忘了难民们一路南来饥寒交迫已经快要饿死了。
王源在延平门内广场下了马,见眼前守城兵马如临大敌严阵以待,城门虽开着,但城门左近重兵防守,刀剑森森对着城外的难民,防止他们冲进来。
王源带着几名仆人往城门口走去,拒马拦截的城门洞口,一名守城军官摆手拦住道:“站住,几位是要出城么?”
王源拱手道:“是。”
那军官上下打量王源皱眉道:“城外全是难民,可不太平,阁下可要当心些。”
王源道:“多谢提醒,我正是要去瞧瞧这些人的。”
那军官皱眉道:“又是去捡便宜买奴仆的,上边已经下了命令,为防止难民之中藏有突厥细作,今日起一律不准以买卖奴仆说的理由放他们进城。劝你赶紧回去吧,别自找麻烦。”
王源笑了笑道:“将军放心,我不是来买奴仆的,只是去瞧瞧罢了。”
军官瞪眼道:“有什么好瞧的?还不是一个鼻子两个眼?走开走开。”
王源想了想掏出翰林学士的进宫腰牌来递上道:“通融一番如何?”
那军官狐疑的拿了腰牌瞅了瞅,吓了一跳道:“你是翰林院的学士?可翰林院的来此作甚?这应该是政事堂管的事儿才是,莫非……你是陛下派来暗查的?”
王源愣了愣,心想:这军官脑洞不小,居然能替自己想到这个理由来,也是出人意料。
王源可不敢承认这件事,因为那是矫诏之罪,只高深莫测的笑笑道:“将军莫声张,还请给予方便。”
那军官连忙道:“好说好说,王学士,我们可没对百姓动手脚,没打没骂也没骚扰,昨夜看他们可怜,我还命人给他们点了几堆篝火取暖呢。”
王源点头道:“将军放心,我不是来寻诸位的麻烦的,只是请将军给予方便,一会儿我在城外搭几座粥棚施粥,将军若是有人手的话,能带人帮我维持维持最好。”
那军官点头道:“好说,我说朝廷怎么会忘了这事儿,百姓们也是可怜,好多人都几天没吃东西了,原来陛下圣人没忘了他们,派了王学士来赈济来了。没说的,这也是公务,待会本人亲自带兄弟们帮着维持。”
王源笑道:“万分感谢,将军心肠慈悲,关心百姓疾苦,是个好将军。这事儿我记下了。”
那军官窃喜不已,这学士说记下了此事,岂不是说回禀差事的时候会提及自己帮忙之事?哪怕在陛下面前提到自己的名字,那也是飞黄腾达有望了。
当下放了王源出了城门,过了护城河来到大道上,但见道路两旁密密麻麻坐着卧着的全是衣衫褴褛的难民,一个个眼神黯淡呆呆的看着王源等人,人群中孩童啼哭之声,老者咳嗽之声,女子的嘤嘤哭泣之声不绝。不少人已经饿得皮包骨头,全身上下只剩下两只眼珠子还有气力转动,情景悲惨之极。
王源穿越来此,落户于永安坊困顿之中,本已经以为自己已经尝过最悲惨的生活,但现在看眼前的百姓,王源才明白,真正悲惨的生活自己还远远没有触碰到。此时还是天宝五年,距离大乱还有不少年,大唐天下还是太平富庶,本以为百姓们个个能吃饱穿暖生活无忧,哪里想到还有无家可归之人。
眼前这数千人只是个缩影,边境上凡有战事之处,东到范阳,西到陇右,怕是有数十万百姓身处这样的境地之中,想想都让人觉得害怕。
沿着道路走了里许,粗略的估算了一下难民的数目,估计在四千人左右,王源发现自己的准备的物资不太充足,不过应付半日当无问题。回到城门内时,但见数辆大车从街口奔来,正是黄三带着几名仆役赶着大车到了。那军官命人移开城门口的障碍之物,亲自领着五十名士兵帮着开道,护着几辆大车出了城门来到官道上。
王源一声令下,黄三带着众仆役开始卸车。这些新买的奴仆们都是这些难民之中挑出来的,知道主人家要来给父老乡亲们赈济粥饭,干起活来格外的卖力。一口口大锅抗下马车来,一袋袋稻米卸下车来堆在路边,十来只猪羊几麻袋的青菜也堆在路边,瞬间便堆成了小山一般。
僵卧于地的百姓们开始还有些漠然,待见到这些东西被卸下来堆在路边的时候,才突然觉得好像这件事跟他们有关,大家纷纷爬起身来围拢过来。
那军官手扶剑柄高声喝道:“都不许靠近,谁敢靠近乱动,可别怪我们不客气。”
百姓们呆呆围在十余步之外,眼巴巴的看着王家奴仆们忙着搬上搬下,一名老者忽然认出了其中一名奴仆正是昨日被买家看中的自家孙子,大声叫道:“小六儿,小六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