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源摇头道:“退兵是不可能的,此时退兵且不说朝廷是否答应,于大的战局也极为不利。我剑南军固然可以全身而退,但那样一来,吐蕃人便可将东边为了防御我进攻的兵马尽数调往其余两路大军进行围剿。那么其余两路兵马便危险了。我猜想,高仙芝的安西军必然已经攻到了逻些城以西数百里外,北境的战局且不论,我剑南军和安西军一东一西进逼逻些城,各自给对方减轻压力,逼得吐蕃人分兵对峙。若一军撤退,便打破了这种平衡,另一军便将遭受灭顶之灾。事关大局,不是说撤兵便能撤的。”
公孙兰点头道:“我明白了,我们其实牵制了匹播城以及此处的吐蕃兵马,一旦撤兵,他们便会去全力攻击安西军,这确实不是个好主意。那我们且驻扎此处,不攻也不撤如何?”
王源摇头道:“那也不成。我们若长时间的不进攻,吐蕃人便知道我们根本没有能力攻下墨脱城。驻扎在匹播城的吐蕃大军一样会集中调兵去攻打安西军,因为我们给他们的威胁不够。只有拿下墨脱城,兵临匹播城下,他们便只能将注意力集中在我们身上。况且我们驻扎在这里粮草却要从八百里外的姚州一路送来,这岂是长久之计。”
公孙兰沉默不语了,她看着城下灯火辉煌的墨脱城眉头紧皱。山风吹过,树木摇弋发声,同时将山下城池中兵马的鼓噪声送入耳中。这些声响听在耳中让人甚是不适。
“如此说来,墨脱城是必须要拿下来的了。”公孙兰轻声道。
王源点头道:“无论如何也要试一试。我领军以来未尝一败,我并不想在此葬送剑南军,但恐怕我不得不面对这次险恶的境地。这是我的一道坎,我必须趟过去,否则前方将一片荆棘。”
公孙兰用力点点头道:“好,既然如此,我们该冒一冒险了。我有一计。”
王源惊道:“你有计策?快说来听听。”
公孙兰微笑道:“刚才二郎说天时不如地利,莫忘了兵法中还有一句地利不如人和呢。”
王源皱眉道:“表姐何指?”
公孙兰道:“此城防卫如此严密,强攻是攻不下的,但我们何不智取?我们能到达此处不为人所知,那么我们便能够……”
“能够混入城中,制造混乱。或许能斩杀守城主将,让城中守军自乱,或许可以四处放火,或许还有机会打开城门是么?”王源打断公孙兰的话道。
公孙兰诧异道:“你怎知道我要说这些?”
王源微笑道:“我当然知道,这想法我刚才便有了,只是被我自己否决了。”
公孙兰皱眉道:“为何?此计不成?”
王源道:“这计策是可行的,但却太过危险,我不能让表姐去冒险。这城池防范甚严,表姐虽武功卓绝,但若陷落城中恐有性命之忧,那里可是千军万马的。”
公孙兰道:“我不怕。”
王源道:“我怕,我岂能让你去冒险。要进入城中,人数肯定不能多,多了反倒是累赘。军中合适的人选没有几人,表姐要去或许只能单枪匹马,我是绝对不放心的。”
公孙兰伸手握着王源的手,将头依偎在王源的肩头轻声道:“二郎,你对我真心怜惜,我心里都明白。但关系到此战的胜负,你不必考虑这么多。以我之能这些吐蕃兵士如何能伤到我?我只需潜入城中便好办事。关键是你们在城外如何接应。若我开了城门,你们却攻不上山梁,那却也无济于事。你该考虑的是这些,而非我的安危。”
王源沉默半晌道:“表姐若执意要去,那我也必须和你一起去。武功我不及你,但急智你不如我。至于城外之事,我会和李宓宋建功他们商议办法。”
“那怎么成?你身为主帅如何能冒险?你若出了事,这大军还不一败涂地?”公孙兰摇头道。
王源道:“你还说没危险,却又说我会出事。我虽武功不济,但未必是表姐的拖累。总之,要去我们一起去,大不了一起死,否则我是绝对不准的。”
公孙兰怔怔看着王源半晌,叹息道:“罢了,那我们便一起去,大不了一起死了便是。我是不怕的,可惜了你正当年少,前途无量。”
王源微笑道:“你这么一说我更不能死了。前途无量什么的倒是无所谓,最遗憾的便是我还娶到表姐,这才是我的憾事。表姐是否答应弥补我这个遗憾呢?让我也死而无憾。”
公孙兰轻抚王源的脸庞低声道:“你便这么想得到我么?那么我答应你,只要此次我们能全身而退,我便答应你,遂了你的意。”
王源笑道:“当真?”
公孙兰道:“你居然怀疑我的话,要我对天发誓么?”
王源呵呵一笑,伸手将公孙兰揽在怀中道:“那倒不必了。”
王源心里感动不已,公孙兰这是要激励自己一定要活着回来,也算是煞费苦心了。用自己最想得到的东西来激励自己,绝对是起作用的。起码王源心里坚定了一件事,一定不能轻易的狗带,一定要活着出来要公孙兰履行诺言。
第610章 众议
次日上午,王源召集众将策马来到墨脱城下的石坡下方勘察地形。当众将看到了光滑狭窄的石坡以及山坡上的隐藏的烽堡位置时,众人均忧心忡忡。宋建功李宓等经验丰富的将领均知道,这样的地形之下,要攻下墨脱城恐怕是一场血战了。
回到大帐之中,王源看着沉默不语的众将微笑问道:“诸位将军有什么想法,尽数说出来吧。”
宋建功皱眉上前拱手道:“大帅,此城地势如此险要,攻城恐极为不易了。这道攻上山梁的斜坡已经为吐蕃人所封锁,卑职认为,该想个万全之策方可发动进攻,否则伤亡必极为惨重。”
李宓皱眉道:“宋将军,你这话等于没说,看了这样的地势,谁不知道想攻上去极难?哪里有什么万全之策?老夫一时之间是想不出什么万全之策了。”
宋建功对李宓显然很是尊重,被李宓呛声也不争辩,只拱手称是。自己说的确实是废话,一时之间自己也想不出来攻击的办法,但身为兵马使却又不得不出来说话,便只能说些敷衍之语了。
众人七嘴八舌的说了半天,总之都是没什么好办法。一想到那道斜坡的地形以及上方的烽堡封锁,众人便都挠头不已,似乎什么办法都无法奏效,除了拿人命堆上去。
众人渐渐安静了下来,眼睛都看着王源,此刻不知这位诡计多端的大帅对此又有什么样的见解。众将期待着大帅能给出个解决的办法。
“诸位将军,你们看到的还只是管中一斑,你们还没看到山坡上吐蕃人的布防呢。”王源笑道。
“山梁上是何种情形?莫非大帅已经勘察得知了?”李宓眨眼问道。
王源呵呵笑道:“不瞒诸位,昨夜我花了些功夫,和公孙姑娘一起爬上了墨脱城南的山顶,从山顶之上将山梁上的墨脱城以及周边的地形和防御设施看了个大概。回来后我连夜制作了这玩意儿,教诸位一目了然的看个清楚。”
王源站起身来走到大帐一角,伸手将盖着什么东西的一块黑布揭开,一座数尺见方的沙盘出现在众人面前。谭平和柳钧搭手将沙盘抬到大帐中间,众将一起围拢来观瞧。这一看,所有人的脊背上都出了一层冷汗,均怔怔瞠目无语。
“这城是攻不下了,这要死多少人?这种防御和地势,一万人马便可抵挡十万大军的攻城,更何况据称城中有三万多吐蕃兵马驻扎。本来末将想着,付出些代价恐能攻占石坡,只要上了山梁便可稳扎稳打将攻城器械慢慢的运上去攻城。但照大帅的这副沙盘上显示的情形,城前只有这么小的一块区域,又都在守城弓箭的射程之内,那便是一片死地了。大帅莫怪末将说丧气话。这种防御之势,莫说是我五万五千大军,便是再多一倍也是白搭。”宋建功吸着冷气道。
刘德海皱眉道:“宋兵马使,你怎么能这么说话?未战先怯是何道理?这话要是被将士们听见,岂非动摇军心了么?”
王源摆手道:“宋将军说的没错,刘德海你不必说这样的话,在座诸位将军都心知肚明,宋将军不过是直说出来了罢了。事实上我的想法和宋将军的一样。十万大军也未必能攻下此城。”
众将默然无语,大帅都这么说,看来这次真的棘手了。
“防御如此严密,强攻显然是不妥的。吐蕃人当真考虑的很细致,我大军手握攻城器械一个也用不到。连第一道烽堡都在四百步之外的石坡半山腰上,这是摆明了让我们的伏远弩等远程攻击的器械毫无作用。两侧都是悬崖峭壁,兵马又上不去。就算能爬的上去,却又无法携带攻城器械,那还是枉然。这……这可如何是好?”李宓急的直捋胡子。
帐内众将大眼瞪小眼光捉急但却无法解决目前的麻烦,这就像个死局一般无解。
打仗有时候靠的是勇猛之气,一场战斗若是将士用命不惧生死往往能爆发出极大的潜力,达到不可思议的效果。比如当年楚霸王的破釜沉舟之策,便是激发出将士的决死之心,最终以少胜多留下千古佳话。
然而眼下的情形却是即便你抱着决死之心,也一定不会有好结果。你不怕死的冲上去,结果就是你真的死了,城却一定攻不下来,这便是残酷的事实。有时候无畏生死能创造很多奇迹,但在这里无畏生死却一钱不值,只是愚蠢的送死罢了。
王源看着众人垂头丧气的模样,知道时候到了。是时候抛出自己的计策了。之前若说出来,必会遭到众人的反对,但现在说出来效果必截然不同。
于是王源将昨夜和公孙兰商议的里应外合之计款款说出来,众将领吃惊的听着王源说出这个计划来,个个瞠目结舌。大帅这是要去拼命啊。潜入敌城,这风险也太大了些。
短暂的沉默之后,众将一起发出反对之声,大帐里像是开了锅一般。
宋建功头摇的像是拨浪鼓,皱眉连声道:“不妥不妥,大帅岂能亲身涉险,大帅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将士们将如何自处?再说攻城打仗那里有主帅自己去涉险的道理。”
李宓也抚须摇头道:“大帅三思而后行,潜入敌城九死一生,我大军压境之时,吐蕃人必盘查甚严,隐匿行踪尚且不易,更遑论有所动作了。很是不妥,老夫绝不同意。”
柳钧、刘德海等人也都七嘴八舌的附和,表示决不能同意这个计策。
王源眉头紧皱,伸手用手指在帅案上“笃笃笃”的敲了几下,帐内顿时安静了下来。他没想到铺垫了这么久,还是招致了一致的反对。这些人固然是为了自己的安危考虑,但却没有考虑到大局。
“诸位,听我一言。”王源冷声道:“你们关心我的安危,我很感谢。但除了此计,你们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么?谁有妙计献上,我自然不会去冒险。”
众将面面相觑,却也并无什么妙计献上。王源道:“我知道这确实有些冒险,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要想拿下这座城池,就必须冒这个险。大局你们都清楚,我说了不下数十遍了,只有进逼匹播城下才能牢牢牵住吐蕃的兵马,呼应西路安西军的进攻。不夸张的说,我剑南军和安西军均已经到了无法抽身的时候,命运已经拴在了一起,这时候谁也不能不顾对方。我固然可以按兵不动,但那却害了安西军数万人马。这个道理要我说多少遍你们才明白?”
宋建功拱手道:“大帅,卑职等不是不懂,只是这计策实在太危险了。”
王源道:“吃饭喝水都有可能噎死,走路可能摔个跟头撞破了头摔死。天下何事不危险?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该你背运你逃都逃不掉,大可不必杞人忧天。”
众人无语,大帅这是在耍无赖了,这话听着似乎有道理,但仔细琢磨却又毫无道理。
“若是必须用此计破城的话,老夫建议另派他人。军中身手矫健的人多的很,何必大帅去冒险。”李宓沉声道。
“我去,我去。我可替义父去完成此计。”柳钧举手叫道。
王源冷目扫视柳钧一样,顿时将柳钧的话打断。吓得他讪讪放下手低头不语。
“你去?这计策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失败不仅是死在城中,还破坏了攻城大计,教吐蕃人有所防备,你去能确保成功?”王源冷声喝道。
柳钧无语垂首,不敢出声。
“说句心里话,我也不想去冒险,但我不得不为之。你们谁去都不合适。你们都是领军之将,攻城需要你们的配合方可成功。你们各自兵马的情形只有你们自己清楚,攻城之时反倒是没有我可以,没有你们却不成。再说了,论身手和武技,你们谁是我的敌手?你们谁欲替代我,便和我过过招,能打得过我便算是有资格。谁来与我试一试武技?”王源说罢,缓缓拔出了破军长剑。
众将无人敢上前和王源动手,即便有自认为武技比大帅厉害的,也不敢上前动手。更何况大帅武技高强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据说师从名师所授,剑法精妙。众人在战场上都见识过大帅杀人的英姿,那可不是吹牛的。
“其实也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危险,你们都知道公孙姑娘的武技如何,不敢说冠绝天下,也是一流的高手。说实话,若不是公孙姑娘在,这计策也是无法实行的。有她保护我,进出敌营当如履平地。诸位应该商议的是如何配合我们里应外合,而非在此无谓的阻挠。你们若是想我安全,便要想办法攻到城外,时机要把握好才成。”
到此时,众人均知大帅心意已决,八匹马也拉不回头了。众人只能将话题的重心转移到如何相互策应,里应外合上来。毕竟大帅在城中便是闹得天翻地覆,大军攻不到城下也不成。大军在外的策应也能让大帅在城中的行动更为安全。大帅潜入城中时城外大军当有所动作等等。
一直到午后时分,众人才商议了一条可行的办法来,这才各自回营去准备。
第611章 悍妻
后帐中,中午的饭菜摆在小几上冒着热气,这是阿萝公主刚刚热好的饭菜。王源同众将领商议着攻城的事情都错过了午间用饭时间,此时嗅着饭菜的香味,王源食指大动,坐在小几旁提起筷子便狼吞虎咽。
吃了几口后,王源才发现阿萝公主正坐在后帐的角落里发呆,忙笑道:“来一起用饭啊,饭菜未动,想必你也没吃吧。”
阿萝抬眼看了王源一眼,眼神中满是幽怨,摇头道:“夫君吃便是,我吃不下。”
王源站起身来走到阿萝身边,伸手轻抚她的香肩,低声问道:“你怎么了?”
阿萝仰头道:“你还问我?你要去敌城之中涉险,难道竟然不考虑我的感受么?你若有个三长两短,让我怎么办?让家中的姐妹们怎么办?让大小姐怎么办?”
王源缓缓坐在她身旁,轻声道:“原来你是为了这个生气,我并没打算瞒着你,准备吃了饭便同你商议呢。”
“商议?你都决定了,还同我商议什么?阿兄刚刚来过了,跟我说了你和将军们商议的事情。阿兄要我劝你不要冒险,怕你失陷在敌城之中。”阿萝气呼呼的道。
王源笑道:“你阿兄当面不提,倒要你来阻止我。这家伙可是精明的很。”
阿萝伸手抱住王源的胳膊柔声道:“阿兄也是为了我好,你莫怪他。这件事当真凶险,你难道执意要去么?”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希望你理解。此城不下,后果堪忧,所以我不得不这么做。”王源沉声道。
阿萝腾地站起身来,走到箱柜旁开始翻箱倒柜,很快翻出一大堆的衣物来,接着开始披发重结发髻,重新穿戴衣服。穿上身的却是贴身的软甲小靠。将墙角的绳索抓钩弓箭短刀等一应收拾好摆在一旁。
王源诧异的看着阿萝忙活,终于忍不住皱眉道:“阿萝,你做什么?”
阿萝头也不回地答道:“我知道军令如山,你定下此计便不会更改。但作为你的妻子,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夫君涉险却无动于衷,我要同你一起去。要死咱们夫妻死在一起,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
王源哑然失笑道:“胡闹,你怎能去?我岂能让你去冒险。”
阿萝歪着头道:“为何不可?对了,你担心我成为你和公孙姐姐的累赘是么?好吧,你刚才不是同你属下的将领说,谁若是能打的过你,便可同你前去么?那么我们来打一场,瞧瞧你的武技高还是我的武技高,看看我是否是累赘。”
阿萝说着话,伸手抄起短刀朝着王源便砍来。王源哭笑不得,阿萝蛮女的野性激发了出来,说打就开打,真是教人无语。
“不要胡闹,不要胡闹。”王源一边叫着,一边左右腾挪躲闪着阿萝的短刀,阿萝身形矫健纵跃不停,追着王源满帐篷里转。帐外的亲卫们大眼瞪小眼,隐约听到大帅和夫人在大帐里打起来了,但是谁也没法进去帮。进去了帮谁?帮大帅?阿萝夫人岂非要砍了自己的脑袋,帮阿萝夫人?那似乎也不像话。想来想去,只得装作没听见,一个个支愣着耳朵听着,却装作若无其事。
阿萝的武技虽不高,但南诏蛮人的血脉中带着一股泼辣之气,加之南诏人久居山林本就身形灵活,阿萝打小便被皮逻阁带在身边历练,军中不少将领都教过她一些武技箭术攀爬腾挪等方法,所以阿萝的手段倒是不少。
王源不能还手,只得一边躲避一边寻机欺近阿萝的身侧,用了手法将阿萝制住,夺了她手中的刀紧紧将她抱住,让她动弹不得。气喘吁吁的道:“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哪有妻子追杀丈夫的,这传出去岂非教人笑话死我。”
阿萝气呼呼的道:“管你们唐人什么破体统,我才不管。今日我便要同你去,你不许咱们便再打过。”
王源叹了口气道:“你又何必如此?万一真的有个闪失,你我真的会死在城里的。”
阿萝道:“要死一起死便是,我不怕死。你休想抛下我。”
王源想了想,无奈道:“罢了,这件事我做不了主,我得去征求表姐的意思。此去她才是压力最大的人,既要办事又要保护我。带着你去,肯定会让她多一分压力。我不能不征求她的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