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力士缓缓道:“且慢,容我和陛下说几句话。”
陈玄礼点头道:“高爷所请,我岂敢不遵。”
高力士道:“多谢了。”高力士缓缓走到玄宗身旁,躬身道:“请陛下移步。”
玄宗皱眉随着高力士来到墙角,高力士在他耳边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道:“陛下,识时务者为俊杰,您当真要将事情闹到不可收拾么?”
玄宗皱眉不语。高力士道:“老奴斗胆劝陛下一句,今日之事已是死局,陛下要保重自己。此时此刻,什么都不重要了,陛下自己最重要。陛下若真惹恼了这三人,今日陛下便将无幸。陛下心中恼怒,但现在兵在他们手中,却也无能为力。如今之局,只能顺了他们的意,待王源大军救驾,陛下再来找他们算账便是。”
玄宗怒道:“可是他们要杀贵妃……”
高力士低低的叹息了一声道:“便是贵妃,也要杀了,在陛下的心中江山社稷,当真抵不过一个女人么?”
玄宗愣了愣,将目光看向了坐在土炕上垂首落泪的杨贵妃身上。杨贵妃也恰好在此时抬起头看过来,两人双目一触,玄宗忙心虚的移开眼睛。而这一眼,聪明如贵妃已经心中雪亮:陛下这是要放弃自己了。
玄宗默默的走回,陈玄礼高声道:“陛下可有决断?”
玄宗沉默不语,杨贵妃忽然开口道:“不用为难陛下了,我愿主动赴死,以全社稷。”
玄宗颤声道:“爱妃!”
杨贵妃微笑道:“这么多年来,多谢陛下恩宠。玉环已经得到的够多了。玉环生于小户之家,从未想过这一辈子能够进宫当贵妃,能够伺候陛下。然老天安排的命运如此,玉环也无力抗拒。今天下大祸起,天下人都说是我杨家之过,是我杨玉环蛊惑君王败坏朝纲,是我杨玉环让陛下纵容杨国忠专权横行,我也有口难辨。我只要陛下说句公道话,我杨玉环可曾在陛下面前谈论过一次朝政之事?可曾为堂兄说过一句好话?可曾因宠生娇向陛下提过一次无理的要求?”
玄宗颤声道:“爱妃,朕也是这么跟他们说的,他们不信朕啊。”
杨贵妃微笑道:“信不信是他人的事,陛下这句话给臣妾证明便是了。这时间有些可笑的事情,家门不幸,是女人的错。生意失败衣食无着也是女人的错。升不了官,发不了财,更是女人的错。天下要亡了,也是女人之祸。红颜祸水,红颜误国,天下什么错都是女人的,那么你们男人呢?你们便没有错?你们想尽办法要把女人弄到手,之后又将责任推给女人,你们算是顶天立地的男儿吗?你们的女人你们自己都保护不了,你们算是男儿么?太子,你为了保住太子之位休了妻妾几个,你是不是这种人?还有你,你,你,你们扪心自问,你们是什么样的人?”
杨玉环的手一个个的从面前的皇帝、太子,大将军乃至不男不女的太监脸上划过,嘴角带着轻蔑的笑意。
所有人都面红耳赤,不知如何应对。纯良娇弱的娘娘今日句句如刀,说的他们羞愧无地。
“陛下请下旨。”李辅国冷声道。
玄宗踌躇着,看着杨贵妃泪水长流。
杨玉环微笑道:“下旨吧三郎,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三郎了,下旨吧。”
玄宗流着泪,口中嗫嚅半晌,终于吐出了几个字:“赐……贵妃……白绫……一丈。”
第739章 马嵬(六)
马嵬驿前的树林中央,秦国夫人将修长的脖子伸入索套之中。在脖子入套的那一刻,秦国夫人万念俱灰,已经没有丝毫生还的渴望。她的脑子里嗡嗡作响,耳朵里似乎听到了山崩地裂万物崩塌的声音。
这难道便是死了的感觉么?但明明感到冷风吹过身体,脖子上的索套越来越紧,脚尖点着的地面也微微的抖动。不对,为什么地面会抖动?那不是死亡之前山崩地裂之声,那是有大股骑兵奔驰而近的声音。
秦国夫人意识到了这一点,忙睁开了双目,然后她看到了周围树梢上扑簌簌落下的积雪以及周围站立着的禁军惊慌四顾的表情。
王源!秦国夫人从心眼里狂喜的迸出了这个名字。
无数的马蹄声隆隆而至,像是一道惊雷沿着雪地滚滚而而来。大地在抖动,树梢上的雪也因此簌簌而落。
“怎么回事?外边发生了什么?”陈道乾大声喝问道。
站在树林外边警戒的禁军士兵大声回禀道:“西边好像来了一只兵马,不知是敌是友,好像都是骑兵。”
陈道乾一惊皱眉道:“从西边而来?多少人马?穿的什么盔甲,什么旗号?是否是叛军的兵马?”
“禀将军,看不清楚,哎呀,他们来了,直奔咱们来了!不是叛军,打着旗号上面写着王字。”禁军士兵惊慌叫道。
“王字?”陈道乾心中一道闪电掠过,从西边来,打着王字帅骑的兵马还能有谁?定是王源的兵马了。一瞬间,陈道乾有了立刻逃走的冲动,但一样瞥见秦国夫人还活着,顿时大声喝道:“还不快吊死她,蠢材,愣着作甚?”
两名禁军忙用力拉扯白绫,秦国夫人在意识到王源已经赶到时便已经将头脱出了索套,两名禁军用力过猛,拉起的是个空套索,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陈道乾也来不及骂他们了,沧浪一声抽出雪亮的长刀一言不发便纵跃而上,冰冷的刀锋朝着正跌跌撞撞往林子外奔跑的秦国夫人刺去。
秦国夫人边跑边叫道:“我在这里,王源,我在这里。钧儿我在这里。他们要杀我。快来救我,他们要杀我。”
平素说话慢斯条理柔声柔气的秦国夫人,这一嗓子绝对震撼。按照后世的时髦词来说,这绝对是超越了自我。这一嗓子尖利而响亮,盖过了林子外马蹄隆隆,士兵们惊惶奔逃的嘈杂声,可能在方圆里许之内都个个听的清清楚楚。
“谁敢伤我娘亲。”树林之间喀拉拉作响,一匹白马从阴影中窜出,如风一般出现在林间空地上。
秦国夫人激动不已,那是柳钧,自己的儿子来了。见到柳钧,一激动身子反倒发软,脚下一个趔趄居然摔倒在雪地里。陈道乾一言不发咬着牙举着钢刀纵跃而至,雪亮的长刀在星光挥成一道闪亮的弧线,照着秦国夫人的后颈便劈了下去。
柳钧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叫,可惜他距离尚有十余丈,一在林间之西,一在林间之南,相距十余丈,却足以生死相隔,鞭长莫及。
陈道乾是个执着的人,挥刀砍下去的那一刻,他心里想的是:终于完成了大将军交代的差事,差点让这妇人给跑了。自己可不是个随便违背军令之人,可算是没有留下遗憾。此君在后世恐怕是个强迫症患者,在如此境地之下还要杀人,只能说他是不完成上面交代的命令死不瞑目的那种类型。
“噗,噗通。”陈道乾忽然在雪地上翻滚起来,带起的雪雾笼罩住了秦国夫人的身体,让人看不清发生了什么。直到陈道乾一动不动的趴在雪地上时,所有人才看清他背上插着一根长矛,已经看不清矛头,整支矛尖都已经透过盔甲刺入了陈道乾的身体之中,巨大的冲击力将他冲出丈许远,趴在雪地里死的透透的。
与此同时,王源清朗的笑声从林间响起:“哈哈哈,好俊的身手,表姐,不练飞花逐叶,怎么改练投掷长矛了?”
公孙兰的声音也响起道:“管他什么招式,能杀人便成。”
随着两人声音的响起,一匹黑马从林间如一道幽灵一般窜出,迅速冲向了在雪地之中僵卧的秦国夫人,另一匹马紧跟其后,马背上坐着的是一身白色戎装,红色披风飘扬的公孙兰。
黑马上的当然是王源,他的黑马几乎和柳钧的白马同时冲到了秦国夫人身边,王源探身叫道:“夫人,你没事吧。”
秦国夫人喜极而泣,举着双手叫道:“王源,王郎,是你么?”
这妇人已经忘了儿子就在身旁,已经激动的开始叫王郎了。王源从马背上俯身,一把将秦国夫人抱起放在马鞍上,紧紧搂在怀里。秦国夫人像个八爪鱼一般紧紧抱住王源不撒手,放声大哭起来。
王源柔声安慰道:“夫人受惊了,王源救援来迟,还好没有酿成大错。适才得到你两名婢女禀报,我率兵狂奔而来,还好没有来迟。”
秦国夫人紧紧搂住王源,王源用披风将她冰冷的身子罩住,低声的安慰着。
忽然间,秦国夫人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停止哭泣仰头大声道:“快,王郎快去救贵妃娘娘,快去救陛下,他们要逼陛下退位,逼陛下杀了贵妃,快去救,晚了就来不及了。”
王源一愣,旋即大声喝道:“赵青,将禁军尽数击杀,带两千兵马围住驿站。柳钧谭平,立刻率兵随我冲进驿站,解救陛下和贵妃娘娘。”
众人齐声应诺,本就已经开始用弓弩四处击杀禁军的神策军其实已经将百余名禁军杀了个七七八八。此刻正在追杀十几名朝驿站狂奔的禁军士兵。或者说这不是追杀,而是戏弄。
两条腿怎跑得过四条腿,马上的神策军骑兵完全是闲极无聊,慢斯条理的弯弓搭箭一个个的将他们射杀在雪地里。最后一个就死在驿站门口两尺处。进了门拐个弯便可躲避箭支了,可惜就是差那么一丁点。
驿站之中的的龙武军御林军和飞龙军士兵在王源的骑兵动静颇大的赶到之时便已经察觉,他们目睹了树林周围的残杀,一个个惊愕不已。稍有见识的人已经意识到大事不妙,眼见黑压压的骑兵从树林中驰向马嵬驿时,有人高声下令,将驿站的大门紧紧关闭。
可惜的是,这马嵬驿只是一座驿站而已,围墙不高,驿站的门也不厚。柳钧一声令下,数十名黑奴骑兵手持大关刀大铜棍大铁锤冲到了门前,嘁哩喀喳一顿乱砸乱砍,松木制作的驿站大门简直在他们面前就是豆腐渣,很快便被砸的稀巴烂。谭平一马当先,带着上千骑兵冲进了驿站之中,追着四散而逃的禁军士兵开始了大屠杀。
……
玄宗下达了赐死杨贵妃的旨意,虽然他泪流满面,但在杨贵妃看来,这个男人的眼泪是假的。一个口口声声说爱自己到天长地久的男人,在关键时候不去保护自己的女人,而是将女人推出来顶罪,这简直是懦夫所为。以前的那些甜言蜜语海誓山盟,那些斩钉截铁的誓言,此刻想起来是多么的可笑。
然而,杨贵妃其实并没有太觉得伤心和失望。因为她也从未真正爱上过这个男人,自己只是一只被圈养的金丝雀,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自己被他看上了,被他想方设法弄进了宫里当了贵妃,仅此而已,这一切自己无力反抗,只能听天由命。现在,杨家人都死了,自己也要死了,心中不知为何却有一种解脱和如释重负之感。就像是被放出笼子的小鸟,即将面对的是一种不必仰人鼻息不必刻意陪欢逢迎的未知的自由。
“贵妃娘娘,请上路吧。”李辅国捧着一条白绫躬身催促道。
杨贵妃嫣然一笑,回首对玄宗道:“陛下,再见了。”
“爱妃,爱妃!”玄宗叫道。
杨贵妃微笑转头,头也不回的朝门外走去,走进了夜色笼罩的廊下,身后传来玄宗的捶胸顿足的哭泣声。
“请贵妃娘娘移步佛堂。”李辅国沉声道。
杨贵妃笑道:“地方都替我选好了么?李内侍多费心了。那里景色如何?”
李辅国面色一红,沉声道:“娘娘信佛,便在佛堂为好,也好得到超度。”
杨贵妃微笑点头,缓缓走向东首的佛堂。佛堂在东首的垂门内,烧香拜佛之地也没人去住,所以在僻静之处。进了垂门之后是个小院,院子里积雪足有半尺厚,白皑皑的反射着微光。杨贵妃缓缓的踩在雪地上,走到院中的一棵大树下。
“贵妃娘娘,请进佛堂之中。”李辅国道。
“不了,就在这里吧。这棵树好像是梨树呢。上面的雪好像是盛开的梨花呢。再过两个月,这树上便会真的开满了梨花了。梨花胜雪,那时候才是真正的好看。可惜……可惜我见不着了。”杨玉环仰头看着树梢,似乎在自言自语,又似乎在和旁边的众人说话。
李辅国使了个眼色,两名内侍上前将白绫往树枝上搭。迅速结成了一个套索,挂在贵妃面前。
“给娘娘搬张凳子来,娘娘够不着。”李辅国道。
杨贵妃摆手道:“不用了,高内监,还是你来帮我吧。”
跟随而来的高力士一愣,忙道:“老奴……老奴不敢。”
杨贵妃微笑道:“有什么不敢的?我又不会怪你。高内监,有件事我一直想向你道歉,现在我要去了,再不道歉便来不及了。”
高力士忙道:“娘娘有何要向老奴道歉的,老奴可不敢。”
“就是那一年啊,李太白在长安的那一年啊,你忘了么?沉香亭中的事情。李白喝醉了,你忘了么?”贵妃眼神迷蒙,沉静在了回忆之中。
第740章 马嵬(七)
那年春天,花开如海。那个春天的午后,繁华如锦的沉香亭畔,自己和陛下凭栏观花,享受着大好的春光。那时候,李白还是翰林院编修,陛下兴致勃勃命人将喝酒喝得醉醺醺的李白叫进了宫中,要李白为自己些几首诗赞美自己。
李白真是个狂人,喝醉了酒被人抬进宫来,爬在台阶上呼呼大睡。陛下命人给他做了醒酒汤让他喝,然后李白有些清醒了。当听到陛下要求他写诗时,李白醉意未消,坐在台阶上举着脚上的靴子道:“让高力士替我脱靴子,我便为娘娘写诗。”
那样子当真好笑,当时自己看着高力士的尴尬样子真的忍不住要笑出声来。但其实,那是对高力士的一种羞辱。随后,李白辞官离开长安,而高力士为了那件事也对自己其实怀恨在心。自己都知道,只是不说罢了。
杨贵妃静静的想着以前的事情,想的很入迷。
高力士听到贵妃娘娘提及李白喝醉了那一段事情,不用仔细说,高力士也记起了那次屈辱的经历。确实,他并不因为那件事而对玄宗不满,他只是对李白和贵妃不满。若不是贵妃,陛下怎会要自己去给李白那个穷酸狂生脱靴子,也不会被天下人耻笑。李白也不知多少日没洗脚,靴子里的臭味让高力士几日都食不下咽,以至于现在高力士只要一闻到他人的脚臭味,便想起了那场被传的沸沸扬扬天下皆知的羞辱往事。
“高内监。我为那件事向你道歉,我本该制止的,但当时……我却想看热闹,觉得好笑。没想到后来此事传出了宫外,让你高爷名声受损了。我这里给你郑重道歉,若非是因为我,你也不会有那样的屈辱之事。”杨贵妃轻声道。
高力士有些尴尬,忙道:“娘娘不提,老奴都忘了那件事了,老奴从未因此事介怀。娘娘还记得此事,还为此事向老奴道歉。老奴当真感激涕零。”
杨贵妃微笑道:“我只是临死之前不想留下欠下的人情债罢了。除此之外,我这一生可没对任何人有所亏欠。罢了,说完了,劳烦高爷举我一下,我要上路了。”
高力士心中难受之极,但就像他最终开口劝说玄宗下旨杀了贵妃那样,他这一辈子只对一人忠心,那便是玄宗。贵妃的死虽然可惜,但高力士觉得这是理所当然。
“娘娘,那老奴便伺候您上路了。”高力士缓缓走近,蹲下了身子,好让杨贵妃踩着他的肩膀将脖子挂进索套里。
杨贵妃的目光从旁边战立围观的李亨李辅国陈玄礼等人的脸上划过,不带一丝一毫的仇恨,相反,嘴角还带着丝丝的笑意。倒是这几人,因为心虚,刻意避开了杨贵妃的目光。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杨玉环轻轻哼着王源作曲的清平调,一边抬脚踩上了高力士的肩膀。
“云雨巫山枉断肠……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唱到最后一句时,缓缓站起的高力士已经让贵妃到达了可以悬梁的高度,轻轻的哼唱戛然而止,杨玉环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世界,将脖子伸入绳套之中。
……
马嵬驿中院之外,王源带着柳钧公孙兰谭平并数百名亲卫毫不停留,数百骑如潮水一般涌入中院,冲进院子之后,王源甚至来不及下马,载着秦国夫人和自己的黑马踏着大长腿疾奔入中厅之中。中厅内,几名内侍宫女早已吓的躲在了角落里抱着头。王源沉声喝问道:“陛下在何处?贵妃娘娘在何处?”
“在后宅,都在后宅。”一名内侍颤声答道,说完话又像个沙漠中的鹌鹑一样抱头蜷缩起来。
王源一抖缰绳,黑马窜出,冲出了中厅后门,撞翻了门旁的花架茶几。公孙兰柳钧谭平等人也都策马冲入。沿着狭窄的通道,马儿飞奔向后堂。然而就在后堂圆门入口处,百余名禁军士兵鼓噪而出,举着明晃晃的兵刃拦住了去路。
谭平高声喝道:“剑南河西节度使,镇国大将军,神策军大元帅王源在此,谁敢拦阻,格杀勿论。”
禁军们愣了愣,一名禁军将领高声道:“管你是谁?陛下居住之地由不得你们乱闯,想造反么?”
王源皱眉吐出一个字:“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