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6节

    玄宗一愣,脸上露出紧张的表情,皱眉道:“你说的是王源么?”
    “是王相国。”张德全忙道。
    “快请他们进来。”玄宗大声道。
    内侍吓了一跳,这么多天来还没见太上皇这么大声的说话,震得耳朵都有些嗡嗡作响。
    “遵旨,奴婢这便去传。”内侍转身便走。
    “慢着。”玄宗又叫道。
    “太上皇还有何旨意?”
    “张德全,你瞧瞧,朕的样子,还可见客么?”玄宗整理着衣物,摸了摸发髻道。
    “太上皇,就是脸色不太好,发髻嘛有些松散。头上的簪子也有些旧了。衣服也有些皱。”张德全一口气说出了一大堆缺点,他还没敢说玄宗的眼角还有白色污浊之物,还没敢说玄宗的衣服穿在身上空落落的像个吊死鬼,这其实是他心里一直嘀咕的地方。
    “那还不替朕宽衣装扮?换个簪子,就换朕五十大寿时,西域诸国进贡给朕的金龙簪。给朕换上新黄袍。”玄宗忙道。
    “是是,奴婢立刻替陛下整扮。”张德全忙道。
    ……
    王源和韦见素颜真卿等人在散花楼一楼的大厅之中等了足有小半个时辰后,内侍高亢的叫声才在厅后响起。
    “太上皇驾到!”
    王源等人忙站起身来,只见后厅屏风之后,装扮一新的玄宗满面笑容的出现在众人面前。玄宗的装扮甚至比当皇帝时还要夸张,那时的玄宗穿着还有些随意,有时候见臣下时甚至只随意梳着发髻,插着简单的木簪,身上也时常穿着在内宫之中的便服。而从未有一次像现在这样穿着崭新的黄袍,脸上还敷着粉,掩盖着脸上的皱纹和老年斑。头上的发簪也是金光闪闪,簪子一头的金龙的嘴巴张开着,里边一颗熠熠生辉的宝珠散发着润泽的光芒。还别说,这么一打扮,玄宗整个人倒像是年轻了十几岁,显得精神奕奕。
    “臣王源参见太上皇。”王源无暇去考虑为何玄宗这般装束,忙沉声高喝上前行礼。
    “臣韦见素、颜真卿参见太上皇。”韦见素和颜真卿也忙跪拜行礼。
    “免礼免礼,哈哈哈哈,王源,你可回来了。朕想见你都想疯了。你可终于来了。”玄宗哈哈笑着,示意众人平身。只不过这特意放大的笑声显得很是做作。
    王源谢恩起身,微笑道:“太上皇请恕臣没能第一时间便来觐见,前日归来后,承蒙韦左相颜平章和众同僚热情相迎,在南门外万里桥边设宴为臣接风。臣一时高兴便喝多了几杯。或许是路途上受了些困顿,身子不胜酒力,前天晚上便大醉不醒。昨日起来后便觉得身子不对劲,只得卧床休息了一日。还望太上皇不要见怪。”
    “呵呵,不怪不怪,你劳苦功高,风餐露宿,原该休养几日才是。朕也没叫人去要你来觐见,便是考虑着你这几个月来的辛劳。来来,都坐下,咱们好好的说说话。”玄宗笑呵呵的道。
    众人谢恩落座,内侍上了茶水。此刻玄宗已然退位,礼节上也宽松了不少,众人也都比较放松,喝茶落座倒也不受拘束。
    “太上皇一向可好?身子可还康健?”王源微笑问道。
    玄宗微微笑道:“你瞧朕身子如何?朕现在是吃得下睡的着,一觉便到大天亮。身子什么毛病都没有。”
    王源笑道:“那便好,太上皇身子康健,乃是我大唐社稷之福。”
    玄宗摆手道:“这都是拜你们所赐呢,有你们这些忠臣将领替大唐操心,朕当然无需操心了。王源啊,你果然兑现了对朕的诺言,夏天还没到便平息了叛乱了,果然说得到,做得到。不愧是我大唐中流砥柱。”
    王源忙道:“这都是朝廷之功,众将之功。臣只是出一份力罢了。叛乱早就该平了,若不是去年冬天被安置灾民的事情拖累了,去年冬天便可平息叛乱了。”
    玄宗点头道:“多事掣肘,那也是没法子,都是重要之事。好在现在叛乱已平,天下终于太平啦。给朕讲讲东南的战事吧。”
    王源拱手应命,简单的将在东南的几场战事都说了一遍,王源也无意在玄宗面前炫耀本事,扬州之战,滁州之战都说的极为简略。但即便如此,李隆基韦见素颜真卿等人也都知道,这次东南战事其实是不太容易的。当初得知叛军弃北地沿着运河南下的消息后,众人都担心不已。但王源居然单枪匹马杀到扬州,凭借着扬州本地的兵力便将叛军堵截在长江口,这显然非常人所能做到的,那一战也必是凶险无比了。
    第1000章 缘由
    “不容易啊,不容易啊。王源,朕当初用你,只是因为你有诗才。没想到朕的无心之举,居然成就了一个百年难遇的名帅。这一次你和高仙芝都为大唐立下了天大的功劳啊。咦,高仙芝呢?怎么没见?”玄宗东张西望的找寻高仙芝的身影。到现在他才发现高仙芝不在。
    王源笑道:“哦,高仙芝身子也不太舒服,本来他要来觐见太上皇,但臣见他身子不适,便劝说他休息。他要臣替他向太上皇请安问好。”
    实际上高仙芝可不是什么身子不适,而是他根本不愿来见玄宗。高仙芝对玄宗早已有了偏见,潼关之战后高仙芝便决意不再出山,后来若非王源相邀,他根本就不会出山领军。来见玄宗之前,王源是命人通知了高仙芝的,高仙芝一口便回绝了。王源当然知道他的想法,所以也没有勉强。
    “哦,好好,身子不适原该休养,高仙芝也立下了大功劳。朕当初对他有亏,朕惭愧的很。”玄宗笑道。
    王源微笑道:“都过去的事了,高仙芝不会放在心里的。”
    玄宗点点头,沉吟片刻侧首问道:“王源,如今天下太平了,我大唐可算是平息了这场浩劫。接下来你有何打算?你这个相国是不是该去京城主持事务了。百废待兴,少了你可不成。你们政事堂的左右相都在成都,这恐不太好吧。”
    王源笑道:“太上皇抬举臣了,臣打打杀杀的或许还有点用,治理国政可不是好手。太上皇当初要我当这个相国,那是赶鸭子上架,臣也没什么建树。不瞒太上皇说,臣已经上奏朝廷,请辞相国之职了。臣只想在剑南带着,这里也待习惯了。”
    玄宗愣了愣道:“你上奏辞相了?”
    王源笑道:“那还能有假?太上皇面前,臣岂敢有虚言。”
    玄宗皱眉道:“王源啊,朕虽已退位不问政事,但朕却也想说你几句。正是朝廷需要你之时,你岂能急流勇退?你还这么年轻,正是为国效力之时,怎么能贪图安逸呢?新皇即位,正需要你们去扶持他才成啊。”
    “可不是么?臣也是这么认为的,可是相国他就是不听。”颜真卿插嘴道。
    王源皱眉看了颜真卿一样,韦见素微笑不语,看着颜真卿的眼神中满是鄙夷。
    “瞧瞧,颜真卿都这么说了,你怎么能甩手不管?你在剑南呆着,岂非大材小用么?”玄宗微笑道。
    王源笑道:“太上皇太抬举臣了。臣说了,对于政务没什么能力,倒是颜平章韦左相他们善于处置政务。能者上庸者下,臣又何必占着相国的位置恋栈不去?”
    颜真卿忙摆手道:“相国,您不当相国,我哪有资格去当相国?韦左相也没那个资格。”
    韦见素抚须道:“颜平章,我是当不了了,你颜平章却是有相国之才的。若王相国决意辞相,我看你还是可以胜任的。”
    颜真卿愕然道:“韦左相,你这话是何意?这不是在取笑我么?”
    韦见素道:“不是取笑,是心里话。”
    王源笑着摆手道:“二位莫要争执,我这个相国是一定不当的,你们能否胜任也不是你二位说了算,要朝廷陛下做决定的。或许太上皇心里也清楚你们二人的能力。太上皇,你说是么?”
    玄宗微笑道:“这件事以后再说吧。王源说的对,朝廷会下决定的。我相信瑁儿也不会让王源辞相的,所以倒也不用去多想这件事。总之不论谁为相,那也不是什么好差事,都是要为大唐鞠躬尽瘁操劳的。”
    众人连连点头称是。
    王源喝了口茶,沉声问道:“太上皇,臣倒是有件事要跟陛下商议商议。”
    玄宗笑道:“但说便是。”
    王源道:“臣听韦左相和颜平章说,太上皇希望一直住在成都不愿回京城,敢问太上皇,这是何故?”
    玄宗愣了愣,笑道:“原来是这件事,原因倒也简单,朕觉得成都的气候很好,四季分明,山空水秀。长安的冬天太冷,夏天又太热,朕老了,想在成都颐养天年了。”
    王源道:“原来如此,原来只是因为这个原因,臣还以为有什么其他的考虑呢。但太上皇可想过,如今天下太平了,两京也都光复了,太上皇理应回京城才是。成都再好,那也不是京城啊。太上皇回京对天下臣民的心也是一种安定。”
    玄宗摆手道:“有瑁儿主持大局,朕在那里也无所谓。”
    王源摇头道:“太上皇,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太上皇不归京城,这于礼制大大的不合啊。知道的自然明白是太上皇自己的决定,不知道还以为是陛下不让您回京城呢,这不是让陛下背负骂名么?这可不好。太上皇还应该照应大局,不要让陛下难为不是么?”
    玄宗心明如镜,果然王源要在此事上做文章,这一切都被自己预料到了。但玄宗岂肯让步,摆手道:“王源,你说的话也是有道理的,但未免太夸大了。朕已经是退位之君,在那里都无关大局。你若觉得朕这么做会让新皇难堪,朕便命人送道诏书去长安便是,让瑁儿将诏书颁布天下,让天下人都知道是朕自愿留在成都养老的,这样不就解决此事了么?”
    王源微笑道:“这也是个办法。但太上皇不觉的这么做太任性了么?”
    玄宗皱眉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王源笑道:“太上皇执意不回京城,难免会被人误以为有什么隐情。即便陛下那里澄清了,事情却也难以平息。此事可还干系到他人呢。太上皇便不为他人考虑考虑么?”
    玄宗楞道:“朕不明白你此言何意?此事干系到什么人呢?”
    王源叹道:“陛下,此事可还干系到臣的声誉呢。”
    玄宗讶异道:“干系到你的声誉?朕真的如坠云里雾里了,朕不回京城跟你有何干系?莫非你不希望朕留在成都?嫌朕碍着你的事情了?”
    颜真卿也皱眉道:“相国,你这话可不成体统了,太上皇面前怎能这般说话?”
    王源冷目瞪了颜真卿一眼,沉声道:“颜平章,你倒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事情和你无干,你自然不知缘由。但对我而言,太上皇是必须要回京的,否则我便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颜真卿惊愕无语。王源对他一向还算是客气的,也不曾有过这般露骨的言语。但现在,他发现王源的语气之中透着冰寒之气,当着太上皇的面毫不留情的训斥他,叫他惊讶无比。颜真卿其实并无私心,他只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想问题,就像当年他和王源绝交一样,他本质上其实是个迂腐耿直之人。
    在玄宗回京的问题上,他想的是,既然身为臣子,便该遵照太上皇的意志行事,而不应违背太上皇的意思。这便是做臣子的本分。他对大局分析不多,心里也没太多的想法。但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插言,终于激起了王源的厌恶。王源本对他敬重,但在这个问题上,王源岂容他多嘴。
    “王源,可否把话说清楚些,朕回不回京,跟你的声誉竟有如此大的干系么?朕却不太明白。”玄宗终于意识到,今日王源来者不善。他试图问清楚王源的想法,从而给自己思考和反驳的时间。
    王源沉声道:“太上皇,安禄山起兵之后,东都京城接连丢失,太上皇被迫西幸。臣率军于马嵬坡迎接太上皇入蜀。这些事不知陛下还记不记得。”
    “朕当然记得啊,若非你出兵接朕入蜀,朕不知后果如何?你在此事上立下了大功,朕岂会忘记你救驾之功?”玄宗忙道。
    王源沉声道:“功劳什么的倒也罢了,太上皇既然记得以前的事,那么想必也记得,臣迎陛下入蜀之后发生的事情吧。臣自问行为无有不当,或者有些冒犯天威之处,但那也是情急之中,并非针对太上皇。譬如那次当着陛下的面追杀房琯,便被人诟病为藐视太上皇。但其实太上皇知道臣为何那么激动。”
    玄宗连连点头道:“朕知道,朕没怪你啊。”
    王源摇头道:“太上皇没怪我,那可不表示所有人都不怪我。从那时起,天下舆论沸然,说臣是权臣,横行霸道,甚至说臣挟天子以令诸侯,限制太上皇的自由,逼迫太上皇做出不愿意做出的决定。将臣活生生的说成是狼子野心之人。太上皇难道不知道么?”
    玄宗愕然道:“这些事你又当什么真?只要朕相信你,朝廷相信你,又管别人说什么?”
    王源呵呵笑道:“太上皇说的轻松,臣却背负了这么多的骂名,心中又怎能释怀?有人说臣要杀房琯是为了夺相国之位,那好,现在叛乱平息,臣便辞去相国之位,以为自己正名。但最严厉的指责便是,臣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话语。臣也要为自己正名。太上皇虽自愿留在成都,明白人都知道这并非是臣强迫,然而这么一来,不知有多少人又要说是臣限制了太上皇的自由,不准太上皇回京。反而坐实了他们之前对臣的所谓挟天子令诸侯的言论。故而,臣此次不得不送太上皇回京,这也是为臣正名之举。臣不愿背负着世人的谩骂和诬陷过日子,还请太上皇成全。”
    第1001章 视察
    玄宗愕然瞠目,半晌无语。颜真卿也是呆呆的无言以对。原来王源要太上皇回京竟然是因为这个理由。细想一想,这件事不无道理。关于王源的传言一直沸沸扬扬,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传言也一直没消停。虽然王源从未做过澄清和解释,但这在外人看来便是一种默认。其实在玄宗和许多大臣心中,对这种说法也是认可的。现在看来,王源并不是不在乎,而是无暇在乎。现在叛乱平息,王源要一件件的为自己正名了。站在王源的角度上,似乎无可厚非。
    “太上皇,相国所言极是啊。相国为我大唐平叛竭尽全力忍辱负重,天下人却对相国百般诋毁。太上皇此次若不回京,不知道那些人又会如何的变本加厉。太上皇便是为了相国着想,也应该回京城去才是。否则大功臣遭受众口诬陷,岂非对相国太不公平。”韦见素不失时机的轻声插言。
    颜真卿终于明白了,这韦见素当初当着太上皇的面答应太上皇留在成都,只不过是权宜之言罢了。韦见素明看似摇摆不定,但其实他是站在王源一边的。王源一回成都,他马上便变卦了。颜真卿也觉得王源的理由似乎成立,但他却又感觉到有些不对劲。所以他眉头紧锁,沉默思索。
    玄宗吁了口气,皱眉开口道:“王源,你受的委屈朕都知道,但朕认为你其实无需如此在意。你王源一向是不在乎这些的,怎么突然这么计较这些外界的言语了?而且,朕实在是不想回京城去。要不这样,朕下道诏书,告诉天下人,是朕自愿留在成都,而非被迫留在成都。”
    王源呵呵笑道:“太上皇,你这是哄三岁孩儿么?你下这道旨意,岂非是越描越黑,教天下人更加的怀疑臣限制了您的自由?太上皇,你难道不能为臣考虑考虑么?就算臣求你一次,请您开恩。散花楼臣给你留着,您在京城住的不开心了,可以再回成都嘛。只要您回一趟京城,便打破了对臣的猜疑了。”
    “对对对,这主意好。太上皇就当去长安故地重游一番,回头再回到成都来,那便两全其美了不是么?”颜真卿眼睛一亮,连声叫道。
    玄宗狠狠的瞪了颜真卿一眼,颜真卿吓了一跳,不知道为何自己的话又让玄宗不快。
    “王源,朕还是不想回京,你难道非要逼着朕回京么?朕难道连留在成都的自由都没有了么?”玄宗开始耍无赖。
    王源淡淡道:“太上皇连为臣正名的举动也不肯么?臣只希望太上皇能回一趟京城而已。太上皇不是说臣是大唐功勋之臣么?大唐功勋之臣的请求,太上皇便这么不屑一顾么?难道太上皇一点也不关心臣的难处么?”
    玄宗冲口道:“你有难处,谁又来体谅朕的难处?朕不能回长安,朕一旦回到长安,朕怕是便活不成了。”
    “什么?”
    “太上皇何出此言?”
    韦见素和颜真卿先后惊讶问道。
    玄宗自觉失言,面色讪讪,不知如何解释。王源心中冷笑:这老狐狸果然是明白局势的,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所谓成都的气候好,可以让他颐养天年这些理由,统统都是胡扯。他是了解李瑁的,他知道去京城没好果子吃,所以他才死活不愿去。同时他也知道,自己若归京,会带来不可预测的结果。
    “太上皇,您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怎地回京便活不成了?难道说……陛下会对您……”颜真卿惊骇问道。
    玄宗脑子飞速运转,急中生智道:“你们想到哪里去了,朕是说,朕这身子经受不住折腾。成都距京城千里之遥,而且均为颠簸难行的山道。这一去起码月余,朕这把老骨头定会交代在路上。王源啊,你也体谅体谅朕啊,朕已经折腾不起了。”
    王源呵呵笑道:“太上皇,刚才还说您身子康健,赛过壮年人。太上皇恐怕不知道,出蜀的山路这一年多时间已经拓宽平整,否则我神策军大军如何快速进出?臣也会为太上皇特制车銮,保证让太上皇舒舒服服的一路游山玩水的回到京城。太上皇,臣看这件事便就这么定下来吧,太上皇做好准备,过了端午节,臣便派人护送您回京。”
    玄宗急道:“王源,你非要逼着朕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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