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9节

    “二十七弟,你为何要这么做啊。”李璬兀自大哭,他和李瑱的感情甚笃,所以最为伤心。
    “二十七弟这是突然发疯了么?怎地连王妃和侄儿们都杀了?这两名婢女好像是要保护李培侄儿,却也被杀了。”李珙叹息道。
    李璲眉头紧锁,沉吟不答。
    “三位王爷,这里有封信。”一名仆役从李瑱的胸前发现了半露在外边的一角信笺,忙叫道。
    李璲一把抢在手里,在昏暗的烛火下展开。
    “三位皇兄,恕弟先行一步了。你们不要惊讶,弟之死志早已萌生,长安城下兵败之日后,弟便知时日无多了。当此之局,已然山穷水尽没有生路。十八哥非仁义容忍之人,落入他手,下场凄惨百倍。既如此,还不如自归黄泉,求得解脱。万氏和李培李埻二子皆我手刃,无涉他人。我只不愿他们受李瑁凌辱,全家一起共赴黄泉,倒也算是团聚一处。三位皇兄,弟已归去,有一言相劝。今事不可逆,再无作为。劝三位皇兄还是早做打算,不要再造杀孽。三位皇兄或许会骂我疯癫愚昧,但弟自知所为并非疯癫愚昧,早日解脱,便可早日脱离苦海。哎,想你我兄弟,虽生于皇室之家,本该荣华富贵享用不尽,一辈子快快活活无所忧虑,却不料到了今日之地步。成也权势,败也权势,皆因心中不知足之故也。试想你我乃寻常人家子,焉有今日之祸?弟来生必再不愿当皇家之人。弟李瑱顿首绝笔。”
    三人读罢此信,才明白了一切。李瑱是自知没有生路,不想全家落入李瑁之手经受侮辱这折磨,所以选择了杀妻杀子然后自尽,全家一起共同解脱。他的这个想法原来在长安兵败后便萌生了,难怪这两天他的神态行为都不太对,显得有些神神叨叨疯疯癫癫。
    “二十七弟,你怎么能这么做?你如何能这么做啊。”李璬大哭叫道。
    李璲李珙兔死狐悲,也都默然无言。李瑱之死让他们再一次深刻的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意识到死亡离自己是这么的近。原来,在不经意之间,自己几人便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悲哀之余,三人心中的惊恐可想而知。
    ……
    丰州城下,一场大战的序幕正在拉开。
    午后神策军对回纥人信奉的神灵的极度羞辱,让本就一触即发的大战到了不得不战的地步。即便骨力裴罗原本还打算以逸待劳的拖延大战的时间,此刻他也不能不即刻发动攻击了。
    但即便如此,骨力裴罗还是保持着冷静。战是要战的,但骨力裴罗并不愿意在神策军选择的地形上战斗,因为骨力裴罗不希望大军被分割阵型,减少冲锋的威力。而且骨力裴罗也早就得到禀报,唐军似乎在那几座山包上做了什么手脚,或许他们有什么诡计要实施。骨力裴罗觉得,既然要战,便按照回纥人擅长的方式来战。之前他的兵马在优势兵力时都会用冲锋碾压的战法,美其名曰:践踏冲锋。其核心精髓之处便是不会像正常的战斗那般分批次冲锋,而是全军冲锋,以雷霆万钧之势冲破敌阵,将敌军踏为齑粉。
    这种战法需要的是全军合力,而非被分割阻挡。而神策军现在缩在那几处山包之中,那些山包必成阻挡之势,这是骨力裴罗所不喜的。故而骨力裴罗在大帐中下达了全军绕行往山包南面的开阔戈壁滩上,直接踏碎神策军位于山包南侧的大营,这即可发挥践踏战法的威力,又可让唐人有可能在几处山包上下布置的未知的手段失效。
    虽然乞扎纳力等将领都觉得大汗的命令实在太过谨慎,但出于对大汗的信任,众将也没多说什么。毕竟在大汗的带领下,回纥人横扫大草原,击败了比自己强大的太多的对手,大汗的决策还从未有过失误。
    夕阳西下,十万回纥骑兵开始调动准备,整座大营之中烟尘如云,人马嘶鸣之声响彻四周。不久后,第一支万人队迅捷奔出大营,如一群驾着烟尘的野兽,沿着山包东侧数里之处的大戈壁上疾驰而走。这之后,一队队的回纥骑兵裹挟着尘土和沙暴飞驰出营,十万回纥骑兵在半个时辰内系数出动,在暮色苍茫的大戈壁上失去了踪迹。
    王源和高仙芝站在高高的北面的土包上,将回纥大军的动向净收眼底。虽然回纥人在大营前方用数千骑兵制造出了沙土尘云的屏障来掩饰他们的骑兵的动向,但站在土包上,根据远处腾起的尘烟的痕迹,还是很容易判断他们的调兵方向。更别说,神策军早就将回纥人可能的进攻方式都列举了一遍,心中早有预判了。
    “看来他们是集中兵力从东边绕行南面,攻我大营了。这骨力裴罗果然有些手段,居然没有莽撞的从正面进攻。”王源沉声道。
    “可是他的行动还是落入了我们的算计之中,不是么?”高仙芝微笑道。
    王源呵呵而笑道:“是啊,他还不知道,一会儿功夫他便不得不将兵马撤回来,重新组织进攻了呢。”
    高仙芝舔着嘴唇道:“我真想带着骑兵在他们回来的路上进行拦截伏击,或许会捞到大便宜。”
    王源摇头道:“兄长,我知道这种想法的诱惑力是很大的,但千万不能被这种想法所左右。一旦出兵拦截,便陷入了正面交战的泥潭。虽可得到些好处,但失去的怕是更多。既然制定了逼着他们进入山包范围内作战的计划,便不可三心二意,节外生枝。”
    高仙芝抚须笑道:“我知道,我只是说说罢了。这种想法很诱人,但我心里知道,那只会带来一时之利。拦截伏击的兵马却是根本没有逃离的可能的。”
    王源点头微笑。
    高仙芝摆摆手道:“我该动身了,算算时间,我抵达丰州城西埋伏的五千兵马之处的时间,也正是该逼着他们回撤的时间了。贤弟,今晚之战将是一场生死恶战,但愿你我兄弟明日还能无恙。”
    王源伸手一把抱住高仙芝,拍拍他的后背沉声道:“兄长万万保重,战事胜负我都并不在意,我最担心的是你冲杀在前,不顾生死。你是军中副帅,不可把自己当成士卒使用。”
    高仙芝哈哈笑道:“这话还是留着叮嘱你自己吧,你若忍得住不冲上前去杀敌,为兄又怎么忍不住?你放心,我很惜命的。我儿子还小,女儿尚幼,妻妾也年轻貌美,我可不想儿女没爹,妻妾便宜了别人。”
    王源哈哈笑道:“好巧,我也是这么想的。我可不愿妻妾便宜了别人,儿女管别人叫爹,那我可死不瞑目。”
    一旁赵青等人大翻白眼,站在远处的公孙兰更是白眼直飞天际,银牙咬碎,恨不得上来踢他两脚。
    高仙芝下了土坡,上了战马,拍马而出,十几名亲卫紧随其后。马蹄得得,披风猎猎,一行人很快便消失在暮色之中。王源远远凝视着他的背影,脸上笑意残留,久久不绝。
    暮色四合,西方最后残留的一抹晚霞已经变成了青灰之色。天地间仿佛一下子变得肃穆安静了下来。猎猎的风也似乎感觉有了丝丝的凉意。但很显然这都是错觉。四周马蹄隆隆,人马杂沓嘶喊之声嘈杂不堪。此时的风也还是热乎乎的,地面的沙土还是热辣辣的,之所以感到凉意,那是人心中的一种感觉。大战将至,每个人都知道这场大战意味着什么,每个人的心中都不免生出丝丝凉意来。
    三枚红色的信号弹在灰暗的天空之中升腾而起,在空中爆裂之后,形成绚丽的火雨。与此同时,西北方向三枚同样的红色信号弹也爆裂在空中作为回应。那是已经到位的高仙芝给予的回答。此时此刻起,高仙芝将率领六千骑兵突袭丰州城,将已经奔行了十几里就快要抵达神策军大营的十万回纥大军逼着回撤。
    顿饭时间后,丰州城西传来耀眼的火光和巨大的喊杀之声。那是高仙芝已经抵达了丰州城西,开始佯装对丰州进行进攻。王源并不会派出任何的兵马去攻击丰州南城,因为那毫无必要。王源并非要夺取丰州,而是仅仅利用此举逼回回纥大军罢了。王源可不想派兵前去,吓得城中的少量回纥人不敢出城求援。
    果然,不久后,抵近侦察的斥候前来禀报,十几骑从丰州城出来,追着回纥人的兵马往东而去了,显然是去报信了。王源下达命令,做好最后的战斗准备。不出意外的话,不久之后,回纥骑兵便要掉头回来了。
    所有人都静静的等待着。东边天空的厚厚的云团不知从何时无踪,被遮蔽的新月露出的面容。戈壁滩上瞬间变得亮堂了起来。虽然依旧朦朦胧胧,看不太清楚景物,但已经不是黑漆漆的一片。王源忽然意识到,此时已经快七月中了。
    “今天是七月初几?”王源忽然问道。
    身边众人本静静的不出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大战,被王源这一问,忽然问的有些发蒙。
    “七月初八。”公孙兰轻声道。
    王源哦了一声,低声道:“十二娘的生日,今年又错过了。”
    公孙兰微微看了他一眼道:“你居然还记得她的生日。”
    王源笑道:“我怎会不记得,你们的生辰我都知道,可惜无暇为你们庆贺。”
    公孙兰低声道:“今夜我便多杀几个敌人,为十二娘庆贺芳辰吧。”
    王源哈哈笑道:“这等庆贺方式,恐怕古今未有。但似乎也不错。今晚我也多杀几个,为十二娘庆贺。”
    话犹未了,但听隆隆如闷雷般的声响从东边传来。夜里,马蹄踏地之声更为清晰,白天反而听不太清楚。这闷雷之声却不似寻常的响动,隆隆之声中连整座地面都似乎在抖动。
    “来了,回纥人这返回来了。”王源话音刚落,几骑从前方戈壁滩上飞驰而来,马上斥候骑兵高声叫嚷道:“回纥骑兵回来了,回纥骑兵回来了。”
    王源一撩披风,手握剑柄高声下令:“发信号,通知高副帅退兵。”
    信号弹再次升腾在空中,那是通知高仙芝率骑兵立刻撤离丰州西城的命令,一旦被回纥人缠上,高仙芝他们便无法脱身了。而回纥人扑了个空之后,便会意识到绕行攻击是不成的,下一步他们便会直扑而来。因为这种戏弄恐怕已经让他们气炸了心肺,丧失理智了。
    回纥人确实气炸了肺,十万大军兜了个圈子意图攻击神策军大营,然而行到大半时,却接到了丰州遭受攻击的求援。面临这种情形,除了回援似乎别无他途。若是执意继续前进对神策军大营发动进攻的话,以留守的数千兵马的守城能力,丰州极有可能在短时间内失守。那样的话,神策军或许会被歼灭不少,但他们大有可能凭着付出代价也会将大部分兵马撤入丰州,来个鸠占鹊巢,那将是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
    一旦城池被占,十万回纥骑兵便成了无家可归之人,没有补给的兵马将不得不重新夺回丰州。一场好端端的占尽优势的野战,岂非演变了回纥人最不愿意和最不擅长的攻城战了。唐人的守城能力是毋庸置疑的,己方攻城能力的欠缺也是毋庸置疑的,以短击长,恐难如愿。只需一两天攻不回丰州,十万回纥骑兵便会因为缺粮缺水变成戈壁上的游荡的孤魂野鬼了。
    鉴于上述严重的后果,骨力裴罗和乞扎纳力当机立断,立刻放弃攻击神策军大营的计划,立刻回兵救援。此时回头,半个时辰内便可抵达城下。神策军也许派出了众多兵马围攻丰州,或许此时回去,能够在城下平畴之地给他们重重一击,这或许比攻击唐军大营更有效果。或许利用这次神策军攻城的机会,反而能有意想不到的杀敌的机会。
    十万回纥兵马当即掉头驰骋回援,很快他们便抵达了丰州城下。骨力裴罗本以为城下必已经全是神策军的兵马正在全力攻城的场景,然而他没料到的是,正面的神策军大军居然根本就没有出动,攻城的只是西城外的一股五六千人的兵马。当大军回援之后,那一股攻城兵马却早已退走,也追赶不及了。
    骨力裴罗将城中守将叫来一顿臭骂,差点挥刀砍了他。命人送信的时候说的十万火急,好像城池立刻便要被攻破一般,害的骨力裴罗还以为是唐军大军趁虚攻城,所以急忙赶回来救援。但现在的情形却是只有那一小股的神策军在西城攻城,神策军主力却根本没有出动。
    守城的将领也很委屈,他恳请骨力裴罗亲自去西城瞧一瞧。骨力裴罗赶到西城外一瞧,顿时大惊失色。西城墙已经千疮百孔,城楼城墙被不明攻城器械轰的稀巴烂,几处城墙都快要被轰塌了。神策军的攻城能力简直骇人,一小股五六千的攻城兵马,在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里便造成了这么大的破坏,简直不可思议。难怪守城的将领慌了神,自己的大军幸亏回来的及时,否则的话,城极有可能已经被攻破了。
    骨力裴罗哪里知道,高仙芝率领的六千攻城兵马其实只装备了五门攻城虎蹲炮。若是真的要攻城的话,只需多带十余门虎蹲炮,一个时辰便已经攻破了丰州了。可是王源高仙芝定下的计策不是夺城,而是要和骨力裴罗决战,所以攻城只是逼迫骨力裴罗回援而已。
    其实骨力裴罗若是知道王源根本没有攻破丰州的打算的话,恐怕会极度后悔他刚刚错失了攻下神策军大营的机会。他根本没意识到,其实攻下丰州对神策军没有任何的好处。神策军大量的物资辎重是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安然撤入丰州的。若神策军当真要那么做的,便是骨力裴罗击溃他们的绝佳机会。而且骨力裴罗也没意识到,神策军即便攻入了丰州,他们也是守不住的。因为被破坏的城防如何在短时间内重新加固恢复?回纥骑兵的机动力根本不会给他们修复城防的机会。被轰塌的城墙正是他们重新夺取城池的入口,到那时便是一场正面的惨烈的巷战。而这其实也是骨力裴罗所希望的。
    每一次战斗,其实都是一场计谋和心理上的博弈。看的便是谁想的更多,谁想的更细,谁能更好的揣摩对方的心理。很明显,身在大草原上纵横驰骋的骨力裴罗缺少了这个方面的底蕴。或许策马纵横,冲锋碾压对手,他要比王源强的多。但在谋略策划,心理博弈上,他完全不是对手,甚至连很多普通的中原将领都比不上。在这种重大的博弈之中,他永远处于下风,彻底落入了王源为他设计的圈套之中,甚至没有任何的察觉。
    此时此刻,摆在骨力裴罗面前的只剩下了一条路,便是正面攻击神策军。他无法再实行绕行而击的计划,因为丰州城成了他的累赘,他知道在离开哪怕半个时辰,对方便可以攻破丰州城。本来作为自己的后盾的丰州城却成了一个巨大的壳,重重的背在他的身上,让他无法施展回纥骑兵奇兵冲杀纵横往来的灵活作战能力,而只能被迫走上他最不愿意的冲入山包之中和神策军交战的这条路。
    但即便如此,骨力裴罗并没有觉得太过沮丧,手下的将士们的士气也没有被消磨。反而因为半途的折返,让将士们更加有一种被戏弄的恼怒。而愤怒正是回纥骑兵战斗力增强的一种来源。
    “乞扎纳力,整顿阵型,准备全面进攻山包之地。今夜,本汗誓要将神策军一举全歼,让他们知道,戏弄本汗的后果。”骨力裴罗冷声下令道。
    “遵命。大汗,不是末将多嘴,早就该这么干了,之前就不该去绕行攻击,咱们回纥大军何时正面惧怕过对手?末将这便去整顿阵型,末将亲自率军打头阵。”乞扎纳力道。
    呜呜的号角声响彻月色下的空旷之地。黑压压的回纥骑兵如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在大地上。战马不安的躁动着,马蹄激起的烟尘笼罩在天空之中,让本来很是清朗明静的月色下的天空都变得混沌而黯淡。不久后,那片巨大的阴影开始缓缓的在地面上移动,从丰州城下慢慢的往梅花状山包的北侧接近。随着阵型的逐渐接近,阴影移动的速度也慢慢的加快,飞快的吞噬着月下白色的地面。当巨大的阵型冲锋到山包之北里许之处时,阵型前方招展的大旗同时一变,然后一声巨大的惊天动地的整齐划一的吼叫声在天地之间响起。
    “吼!”
    这一声吼从十万骑兵的口中整齐划一的喊出来,声浪几乎要震裂耳鼓。其气势惊天动地,声波激荡四方。即便是久经战阵的神策军将士,也在这一声巨大的吼叫声中骇然变色。
    随着这一声巨吼之后,回纥骑兵齐齐亮出了兵刃,清一色的雪亮的弯刀在月光下幻化成波光粼粼的湖面一般,森森冷光反射到四周,瞬间照亮了本是一片巨大阴影的战阵。瞬间将一张张回纥骑兵扭曲的面容照亮。那些士兵的面孔扭曲着,鼻孔翕张着,眼睛里似乎喷着火,一个个就像是骑在马上的野兽一般。
    “杀!”
    凄厉的喊杀声震动天地,一瞬间,方圆数十里之地野兽飞奔,夜鸟惊飞,蛇虫藏匿。戈壁滩上所有的生物似乎都感受到了凌厉的杀机,纷纷惊慌躲藏,逃窜无踪。十万回纥骑兵,以一往无前之势,如一道巨大的海啸一般,冲向了神策军驻守的梅花山包之地。
    第1049章 离心
    十万骑兵全力冲锋的气势,堪称地动山摇,天地变色。那种奔腾呼啸的威压和气势,当真非言语所能形容。带来的巨大的恐惧和末日将至的恐慌感,也不是以前任何一次战斗所能比拟。
    王源所率的神策军可谓身经百战,作为神策军最初班底的剑南军,当初曾经在匹播城下遭遇过吐蕃十几万兵马的全力进攻。那时,吐蕃兵马调集六万骑兵发动过规模巨大的冲锋。那一次的场面很久以来都让原剑南军的将士们记忆犹新,甚至王源都记忆深刻。六万骑兵呼啸而来的场景,给人以极大的压迫和窒息感。但那次的记忆,到了眼前这场冲锋面前,简直是小巫见大巫。眼前这十万回纥骑兵的冲锋彻底刷新了众人认知。一则,骑兵数量多了四万,二则回纥骑兵的冲锋方式竟然不是分批分梯队的冲锋,而是全军排山倒海的集体冲锋。其三,那一次的吐蕃骑兵中,起码有一半是骆驼骑兵,冲锋的速度远不如战马。而眼前的回纥人,坐骑是清一色的战马,冲锋的速度极快,给人以更大的恐惧感。
    短短里许的距离,仅在片刻之间便被跨越。潮水般的回纥大军以极快的速度冲入了山包北口的三道两里多宽的入口。就像是巨浪撞上礁石一半,北边的两座山包瞬间成了被洪流淹没的孤岛。回纥骑兵被割裂成三股洪流,从北边两座山包之间以及东西两侧涌入梅花形的山包地形之中。
    让人奇怪的是,在冲入山包通道中的那一刻,想象中的打击却根本没有到来。北面山包之中也并无任何神策军兵马的踪迹。所以,虽然阵型被分割,但三股骑兵洪流还是沿着里许宽的平畴通道飞驰而入,速度丝毫未减。
    但因为山包的阻隔分割,即便是三道近两里许宽的通道也不足以让十万骑兵的冲锋阵型发挥。本来冲锋阵型以近九里宽的散兵冲锋的阵型被硬生生压缩了一半。这导致冲入山包通道中的回纥骑兵被迫形成密集的阵型。本来骑兵之间的距离可保持丈许,但现在被迫压缩到数尺之内。对于骑兵而言,虽然是以密集冲锋的队形作战,但被压迫的阵型过密,会带来巨大的隐患,便是一旦有战马骑士失足,会对周围的骑兵产生灾难性的后果,往往会因为一匹战马的倒下而导致周围的七八匹战马遭殃。若是反应不及,还会形成连锁效应。
    但此时,处于亢奋冲锋状态下的回纥骑兵们已经无暇顾及到这些。特别是进入山包通道之后,没有遭受到预想的打击之后,他们更是急于脱离这过于狭窄的通道而希望立刻绕过身侧的山包抵达开阔之处,所以反而快马加鞭,加快的冲锋的速度。
    就在此时。三道红色的信号弹冲上了天空,爆裂成花雨的瞬间,北面的两座被骑兵包围的山包上响起了巨大的轰鸣声。随着这震耳欲聋的轰鸣之声响起,两座山包之上,八门虎蹲炮同时开火,这一次无需瞄准,只需居高临下将炮口对准密集的回纥骑兵的阵型发射便可。八发实心铁弹带着呜呜的低沉的风雷之声落入回纥骑兵阵中。下一刻,八九名回纥骑兵连人带马原地爆裂,碎成了一片的血肉。
    那实心弹击中回纥骑兵的情形就像是用一柄大铁锤对着一只小动物当头砸下一般,那力道,那冲击力简直难以形容。巨大的冲击力直接便可击碎骨肉,穿透血肉,留下的便是一具如爆裂一般的破碎尸体。一枚炮弹直接命中了一名骑兵的头颅,将那名骑兵的头颅轰碎之后斜斜的击中数尺外的另一名骑兵的大腿,连人带马将他们轰倒在地上。
    虽只有八枚铁弹的第一轮进攻,但带来的连锁反应让中弹骑兵周围的骑兵均受波及,瞬间如多米诺骨牌一般,百余名骑兵纷纷翻滚落马,被周围的骑兵踩踏成了肉酱。
    这仅仅是个开始,两侧山包山腰之处,架设的神威炮开始朝射程内的骑兵发动轰炸,神威炮因为射程的原因,无法架设在山包顶端,也无法覆盖敌军的冲锋阵型。但因为回纥骑兵需要尽量保持之间的距离,所以不可避免的将阵型扩散到距离山包百余步的距离之内,而这正是神威炮可以发挥的距离。神威炮最短的距离也在三百步之外,架设到山包中段之后因为高度增加可延伸少许射程,但这已经不重要。神威炮架设的作用其实是为了进一步的压缩对方的冲锋阵型,让他们不得不更为密集的聚拢在通道中间里许宽的距离内。
    神威炮一旦开火,威力更加的明显。起码在声势上,比之虎蹲炮要浩大的多。神威炮的弹药是落地爆炸的,所以更显得凶悍。可惜的是,山包太小,也没有太多可以利用的地形来安置神威炮。坚硬的砂石也无法挖掘,最终每座山包中段只能安装十余架神威炮。但正是这数量不多的神威炮,带来的爆炸性的后果也极其严重。
    此起彼伏的爆炸声让靠近两侧山包三四百步距离内的回纥骑兵遭受了他们从未遭受过的攻击。霹雳弹爆炸的气浪,以及霹雳弹中横飞的尖利铁片让没有太多盔甲武装身体的回纥骑兵遭受了巨大的伤害。每一发霹雳弹都将方圆丈许内的数骑骑兵炸的皮开肉绽,翻滚落马。由此引发的一连串踩踏和碰撞,带来的是更多的杀伤。
    乞扎纳力冲锋在队形的前部,但并非是最前面。他是军中大将,带头冲锋也只是鼓舞士气,并不会是第一梯队与敌交战的兵马中的一员。此刻他刚刚冲入山包之间的通道,目睹两侧山包上下神策军轰炸,前方一片人仰马翻的情形,乞扎纳力立刻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意识到,对方这是利用狭窄的地形对骑兵进行轰炸,从而达到耗损己方兵力的目的。虽然看似这种轰炸的密度不大,带来的伤亡其实也不会太大,但任由他们占据高处不断的轰击,会给兵马在心理上带来极大的恐惧。
    “花不留、次布。你二人率兵马占领两座山包,摧毁唐人器械。必须拿下山包,否则提头来见。”乞扎纳力高声下令。
    两名回纥将领接令大声的打着唿哨,各率一只三千人的骑兵队伍朝着两侧的山包冲去。他们其实都明白,这是最明智的作法,命人攻下山包,便去除了这些器械的威胁。山包这么小,上面应该没什么兵马,没什么太大的难度。
    两只骑兵接令开始冲向山包脚下,然而,就在数千骑兵靠近山包下方时,无数的箭雨从斜坡上激射而至,那正是神策军安置在那里的步兵。骑兵作战中,步兵的作用不大。
    三万多神策军步兵并无用武之地。他们的弓弩射程也有限,也不能像神威炮和虎蹲炮那般在几百步甚至数里之外便可轰击对手。那么他们唯一能杀敌的机会,便是利用虎蹲炮和神威炮作为诱饵,当对方意图攻上山包之时,便是他们发挥作用的时候。
    每座山包下方的斜坡上其实都只有一千多名步兵驻扎,不是宋建功不想多驻扎兵马,而是山包太小,根本无太多立足之地。围绕着山包下方的斜坡一圈,其实也只能容千余名弓箭手驻扎。但这千余名弓箭手所配备的弩箭却是最好的弓弩。那是神策军中最精锐的十字连发弩。这种弩箭本来是骑兵才可装备,但这一次,王源分发了六千柄给驻扎在山包上的步兵,便是为了完成阻击对手夺取山包的任务。
    数千骑兵猛冲到山包之下百步之内,他们便遭受到了异乎寻常密集和强劲的弩箭的袭击。在这一侧,其实只有四百余名神策军弓弩手,但射出的弩箭却密集的好像有数千人一起放箭一般。这当然得益于连射弩的连续发射的能力。一只箭匣中八只弩箭,射光一只箭匣只需扳动八下弓弦机簧,所用时间比弯弓搭箭缩短三倍,且精度更佳。箭弩如雨,一轮下来,回纥骑兵冲到山包下时,便已经死伤上千。但回纥骑兵还是硬着头皮冲了上来,因为他们接到的是死命令,他们无法后退。
    但骑着马冲锋,好歹还有马儿当挡箭牌。现在化身为步兵要往山坡上冲,既行动缓慢更加成为目标,又无任何躲避遮掩之物,这简直就是送死。两千多回纥士兵只往山坡上冲了十几丈,便发现这是太愚蠢的举动。于是丢下数百具尸体滚下山坡,仓皇逃离弓箭手的射程。
    两侧山包发生激战的时候,回纥骑兵的阵型已经深入山包之地五六里。数万回纥骑兵已经通过了第一道山包通道的生死考验。但前方另外两座山包横亘在前,其间通道比冲入的通道还要窄小一些,大概只有一里半的宽度。周围数座山包上下,也都开始响起巨大的轰鸣声。铁弹一颗颗的落在阵型当中,腾起一片片的血肉迷雾,溅起一片片的土石砂砾。引发了一大片一大片的落马踩踏事件。
    但到了这时候,谁都没有退路,除了继续猛冲,根本没有任何的回旋余地。他们的现在最想看到的便唐军的身影,他们恨不得将满腔的怒火都发泄到敌军身上,所以,数道变得狭窄但更为凶猛的洪流径直冲向了前方的两道通道。坏消息是,本来三道冲入的兵马汇聚成了两道,面对又狭窄了数百步的前方通道,阵型又被压缩了不少。但是也有个让人振奋的好消息,那便是,最前方的回纥骑兵终于在前方的通道中看到了黑压压的敌军骑兵的身影。
    看到对方兵马的那一刻,所有回纥骑兵们心中的潜台词便是:终于可以痛痛快快堂堂正正的厮杀一场了,老子的弯刀已经饥渴难耐了。
    ……
    丰州以南八里余里的邠州城内,同样的月夜之下,丰州城外的大战如火如荼的展开之时,这里也笼罩在大战将至的压抑气氛之中。不止是李光弼的大军兵临城下带来的恐惧和压抑,刚刚发生的恒王李瑱杀妻杀子然后自杀的举动,也让这恐惧压抑的气氛到达了顶点。
    李珙李璲李璬等人心里其实都明白,李瑱这么做的根本原因便是因为绝望。当此情形之下,李瑱自知大势已去,已无活下去的希望,所以他才做出了这样的举动。杀了妻儿然后自杀,便是想一了百了,彻底结束这一切煎熬。
    面对李瑱和妻儿们的尸体,三人的脸上阴云密布。之前他们相互安慰着鼓励着,拼命说服自己还有守住邠州的希望,但其实他们心里都知道,这不过是自欺欺人之举。此时此刻,他们甚至有些佩服李瑱来。这个醉心于修道的二十七弟,关键时候表现的比自己这几个兄长还有勇气,自杀是需要极大的勇气的,这一点三人自问都做不到。明知山重水尽,三人还是不肯放弃希望,说的好听点这是不认输,说的难听点,其实是三人害怕死亡,害怕心中早已勾勒出的那种悲惨的结局罢了。
    李瑱自杀的消息很快便传了开来,府衙后堂之中住着的几名公主和驸马们纷纷赶到,顿时痛哭之声四起。所有跟随李珙李璲等人参与此次讨伐的皇亲国戚们,从李瑱的死中察觉到了形势之险恶。与其说他们在为李瑱哭泣,还不如说他们在为自己的选择错误而后悔,为自己即将到来的悲惨命运而哭泣。
    李珙眉头紧皱,看着痛苦的众人喝道:“哭什么?二十七弟是个懦夫,当此之时选择这样的方式离去,这是不负责任的行为。大战之前,这是对我们军心的动摇。二十七弟此举实在不妥。”
    众人吃惊的看着李珙,自己的亲兄弟死了,他还说出这种话来,简直毫无人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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