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节

    “你他娘的……!”一记勾拳将军医重重打倒在地的曹恒被旁边的几个将士赶紧拉了回去。
    军医抹了一下被打破的嘴角,咬牙道,“我跟了云家二十几年,我会对少将军见死不救?!这满军营中,没有第二个人比我更难过!”
    “什什什么人?!”帐中突然有人惊呼一声,随之而来的便是刀剑出鞘时那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众人闻声望去,帐中不知何时多了个银发白衣、容貌清隽的公子。
    常卿伸出两指轻轻压下抵在自己喉前的大刀,横了一眼那目睹他凭空出现、正满眼惊惶的卫兵,沉声道,“仙人。”
    他稳步走上前,盯着曹恒道,“我能救他,但是要你们都出去。”
    在众人的满目怀疑中,常卿抬手虚浮于云飞扬的脸上——颧骨处有一小小的擦伤,已经结痂。只见常卿掌心微微散发出黄绿色荧光,待到荧光消失,云飞扬的脸已是完好如初!
    常卿看着曹恒不说话。
    曹恒欲作抱拳之势,然而看看自己受伤抬不起来的右臂后,干脆扑通一声跪下,诚恳道,“将军便拜托仙人了!”
    ***
    哇!一只白毛狐狸!躲在树后盯着捕兽夹的小少年忍不住小声欢呼了一下。白毛狐狸的皮可以卖出好多好多钱,自己就不用这么辛苦天天上山采药了。可他又很快皱起了眉——上次救了他命的狐仙大人就是一只白毛狐狸,会不会是本家什么的?
    唉,不管了。辛苦就辛苦吧,不能忘恩负义!
    小少年急忙跑过去,打开捕兽夹的机关,抱起左后腿被夹的血淋淋的小狐狸,安放在附近一棵大树下,摘下背上放着草药的背篓准备给小狐狸止血,可是翻了翻,发现没有止血的草药。
    “小狐狸,你乖乖等在这,我去采点草药回来给你疗伤!”虽然不知道小狐狸能不能听懂,但看它的样子,大概动不了。所以小少年放心去采药了。
    可是当小少年折返的时候,白狐却不见了。小少年心急地顺着血迹一路寻找,终于来到那片空地,站住了。
    参天大树下靠着一名通体雪白的少年,白得发光,白得叫人移不开视线……小少年似是被勾去了魂魄,张着嘴边痴痴地望了半天,游魂般地一步步走过去……
    然后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天仙般的美少年变为了一只白狐。
    ***
    “狐仙大人,您去哪了?狐仙大人!……我就那么……让您讨厌吗?”
    “狐仙大人……狐仙大人!”
    云飞扬猛地坐起来,口中下意识地唤出,“狐……”
    可是张口便是一口血喷出,剩下的字都堵在了喉咙间。
    梦?
    梦这种奇怪的东西总是在人醒来的瞬间便像泡沫般破碎,消失无踪。可那是一场很重要的梦!不能忘、不能忘……不能忘!快想起来!云飞扬抬手抚上额头,紧紧闭着眼睛试图回想起方才的梦境。
    可是口中的味觉很奇怪……
    是血,没错。是血独有的铁锈味儿和酸涩口感。可这不是他自己的血。因为这血……很甜,还有点薄荷一般的清凉。
    舌尖在口腔内转了一圈,视线却瞥见身旁的白色影子。一扭头,云飞扬不敢相信般地盯着那素白的背影和泛着光亮的银发。
    “狐仙大人!”一声疾呼,云飞扬便将那人紧紧圈入怀中。
    常卿:……真是,久违了。
    “我想起来了!我梦见……”声音戛然而止,云飞扬一把抓起常卿还在流血的手腕,顿了顿凑近自己的口鼻边,先是嗅了嗅,而后又伸出舌尖舔了舔,盯着常卿道,“你喂我你的血?!”
    常卿扯了扯衣袖将那还未来得及用法术愈合的伤口掩盖起来,低声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先前不也喂过,也没见你如此大惊小怪。”
    云飞扬愣了愣,这才想起最初那桩蜘蛛精的案子。那时也如现在一般,喂血之事被常卿一句带过说得太过云淡风轻,而且那时他不信他……
    云飞扬瞧瞧常卿发白的脸,低声说了一句,“我放过你了,你却自己跑回来,就再也怨不得我了。”
    ***
    “大仙!仙丹没有了大仙!”这大嗓门,云飞扬一听便知是徐明。他想命守在帐外的卫兵“拖出去斩了”,不过他的嘴现在忙着,没空。
    “放……唔,放开……唔……”常卿挣扎。
    眼看人快要炸毛,云飞扬又满是留恋地蜻蜓点水般吻了一下,这才餍足地把人放开,懒声道,“聒噪!进来吧。”
    看着常卿坐在床边面红耳赤、手忙脚乱地整理衣衫,尽管一番拉扯抻得伤口发痛,云飞扬还是心情很好。
    帐外闻声涌入好几个人,一叠声地唤着,“将军!您醒啦!”
    云飞扬瞪着大嗓门徐明心烦。还没亲够就被这家伙给搅了。真是想偷懒片刻都不行。
    来了这么多人,也没见常卿藏起来,而且大家对于常卿的存在并不意外,看来在自己垂死的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云飞扬左右看看,问道,“仙丹?什么仙丹?”
    一群人极其兴奋地七嘴八舌回答道,大仙给的仙丹救下了无数垂死士兵的性命,真真的灵丹妙药!
    先行屏退众人,云飞扬拉着常卿问,“什么仙丹?可是那日你给我见过的仙丹?”
    “正是。”
    云飞扬死盯着常卿那红晕退去后煞白的一张脸,“用你的血做的?”
    常卿一脸“你怎么知道”。
    云飞扬说不上自己是生气还是心疼,总归是忍不住语气凶了一些,“你以为你自己有多少血,能给多少人喝?!”
    “只给你喝!其他人无非是将我的血滴在水中和成药丸而已。”
    话说完,两人俱是一愣。
    常卿别扭地别开脸去——我在说什么?
    云飞扬将他一把扯入怀中,心疼地抚着他那丝缎般的银发,“可是你看看,你把自己搞成了什么样子……而且你知道……”
    如果这件事被心怀不轨的人知道,被上面的人知道……后果简直不堪设想。他的小狐狸真是太单纯了。
    “知道什么?”常卿问。
    “你知道我有多心疼?”云飞扬低头吻了吻常卿的头顶。
    常卿煞白的一张脸蓦地就红了个彻底,再开口时,声音也软糯了许多,“可是你该出去看看那些伤兵痛苦的样子……”
    “我知道……我见过……我见过无数次……常卿,你不该回来救我。你不该……”
    外敌已灭,云少将军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运送回乡,等待云家的,便是父母安享晚年和云家后族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可他如今大胜而归,云家盖主功勋又加一层,要如何自处?
    “你救我、伤我、囚我、留我、赶我,何尝问过我的意见?我要救你,又为何要问你的意见?”常卿赌气道。
    云飞扬轻轻摇摇头,将怀中之人又抱得紧了几分,“虽然我觉得不该,可是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
    第22章
    常卿知道云飞扬会当皇帝。却不知道云飞扬会弑君篡位的导.火索竟然是自己。
    常卿说,我是仙呐,你抓不到我,交不了差,很正常的。云飞扬无奈地笑笑说,他不过是要一个借口。常卿说,那你把我交上去堵了他的口!我自己会想办法逃走的!云飞扬闭了闭眼睛,深吸一口气,慢慢道,不反、便死。
    自古以来,君疑臣,必诛。臣疑君,必反。君疑臣而不诛,臣必反。臣疑君而不反,君必诛。隔阂一旦产生,比的不过是谁先下手为强。
    何况,他云家立威几代,云家早就不是他们自己的云家——多少云系党羽在蠢蠢欲动、催促着他云家反。在其位谋其政,如果现在不反,是要拉着这些抵命追随的党羽一起上断头台吗?事到如今,连独善其身都做不到的。就算他云家信守忠义甘做阶下囚,记录在册的,也只是判臣之名。历史都是由胜利者书写的,多少真相都被淹没在时间的长河中。所以也不会在千百年后有人替云家、云系一派洗刷冤屈。
    当然,云飞扬不会告诉常卿这其中许多曲折,他只要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你,都是为了你。
    朕此生顶住各方压力,不纳后宫、不留子嗣,也都是因为你,都是为了你。
    “朕一生短暂,不如你暂且放弃修炼,陪朕这最后一程。”几乎成了云飞扬的口头禅。年轻的时候,常卿随他征战四方,总以为这“一生短暂”是说他稍有不慎便会战死沙场,可如今瞧他日夜操劳、早生华发,方才意识到凡人寿命于修仙之人而言,实在太过短暂。
    “你莫要总念这一句了,我不会离开你的。”常卿立在案边研磨,轻声道。
    “咳。”云飞扬一手执笔,一手抵在唇边颇为压制地咳了一声,这才稳住执笔的手,朱批了最后一本奏折。
    常卿急忙放下墨碇,将披在云飞扬肩上的外袍又往上拎了拎,叹息道,“终于完事了?回去歇着吧。”
    两人相伴而行,云飞扬笑道,“若是为了你,朕本应做个昏君……咳。”
    常卿瞧他一眼,无奈道,“有没有我,你也不会的。”
    “朕是为了你才做这国君,却不想反倒因为做了国君而冷落了你。”
    说话间,转过转角,皎月的清辉突然洒下来。云飞扬驻足而望,“十五了?”
    常卿瞧他领间系带有些松散,便重新帮他系好,“快了。今日十三……已经十四了。”他看看被突然握住的手,又抬头看看云飞扬,“怎么?”
    云飞扬静静地望着那双浅色的琉璃眸子,抬手轻轻覆上常卿那粉雕玉琢的面庞,浅笑地笑了一下,吻了上去。
    常卿匆忙推开他,瞧瞧二人身后跟着的内侍们,颇为懊恼地先行离去了。云飞扬抬手示意众人原地稍等,独自追上去将人拉至白玉阶前,仰头望着众星拱月的绚烂星空,忆道,“二十二年前,在北疆大营外,我们还曾一同躺在草地上看过星。”
    常卿望着那看似亘古不变的星空,心中叹道,未曾见过斗转星移,却竟已在这人身边守了二十二年。是因为自己已经熬过太多年岁了吗?为何,竟会觉得这二十二年如此短暂?
    云飞扬转头看着他笑笑,“二十二年,容颜未改,还若初见。”
    恍若一片迷雾被骤然吹散,常卿终于明白,为何他会觉得这二十二年仿佛弹指一挥,为何他会想要时间能够流逝得慢些。他是站在时光之流岸边顺流而下的旅者,而云飞扬是湍流之上的一片落叶,就算他拼命追逐了,也逃不过他终究是他漫长生命中一个过客的命运。
    常卿抬手覆上那只抚上自己脸庞的手,咬着唇闭上了眼。银白的睫毛一颤,便有透明的泪珠滚落下来……
    云飞扬将他拥入自己的大氅中,“狐仙大人,来世还会再来寻朕吗?”
    “不寻。”
    “为何?朕可是几次三番从意欲加害于你的贼人手中救下了你。救命之恩,要还的。”
    “寻你作甚,你又不会记得我。说不定还要伤我、囚我。又说不定,那时你已……娶妻生子……”
    “那你早些来,小孩子很好骗的。你给朕一根糖葫芦,朕就会跟你走了。”
    常卿被逗笑,锤了云飞扬胸口一下。
    “咳!咳咳!”
    常卿立刻变了脸色,急忙拉云飞扬,“夜里风寒,快些回去!”
    “你还未答应朕。”云飞扬拉住他。
    常卿看着那双满是期待的漆黑眼眸,突然有些语塞。他的法印,若非有生命之危,是无法感知的,要如何寻呢?
    “好,我去寻你。”常卿终究还是郑重地点了头。
    ***
    天光二十三年初,四王爷嫡长子云长青继任新皇,年号变更为昌武。
    昌武十三年,青罗山山麓,一间隐蔽在密林中的小木屋内。
    常卿端着一碗汤药走进卧室,先将汤药置于矮桌上,而后坐在床边扶起那白发苍老之人,“飞扬,来。”
    云飞扬靠在常卿怀中,嗅了嗅那散着刺鼻气味的汤药,伸手轻轻推开了。“我说,我不会饮你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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