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节

    单于和他的十几个儿子正儿八经地议了议,心说倒是有些道理。中原人一向把过年看得很重,将士肯定要回去过年,兴许很快就要走了,那攻下平城指日可待。
    可没过两日,单于又发现了一件奇事。每天一到半下午,匈奴兵战意正盛的时候,盛朝的军队就鸣金收兵了,飞快地退回了城里。十几门火炮在城门口一字摆开,黑黝黝的洞口足有一掌宽,颇有震慑力。
    平城是通往中原的门户,北面阴山,东面行山,皆是天险阻隔。而平城恰恰是两山之间唯一的一条通道,只要攻破这座城,便可南下直入中原。匈奴攻这座城已有一个半月了,愣是没攻下来,就是因为这十几门火炮,盛朝将士不敌之时就退回城里,把火炮列在城门口,匈奴兵一见火炮,恁是有滔天的战意也得认怂。
    可先前那一个半月,两方常常要打到傍晚才各自收兵,夜里还得防着盛朝将士派兵偷袭。这会儿一到半下午,盛朝将士就抄家伙回营了,怎么忽然变懒了呢?
    此情此景连着几回,匈奴军摸不着头脑,遂大声喊话,问盛朝将士为何如此。
    得到一个十分费解的答案——我们陛下要回营吃饭。
    第102章 战胜
    自宛宛来后, 晏回再没亲自下过战场,只坐在城墙之上指挥旗手排兵布阵。也不知是因为如今情势大好, 无须他亲自上战场鼓舞士气了, 还是他忽然之间变得惜命了。
    先前一个月他亲自上战场时,将士们时刻得将陛下护在其中, 兵阵稍稍被冲散就紧张得要命, 打起仗来也束手束脚的。这会儿晏回光管排兵布阵,反倒比他亲自上战场的效果还要好些。
    唐宛宛不懂行军打仗, 连陛下身边随便一个近侍都能如数家珍的三十六计她都背不出几条来,没有对军情指手画脚的能耐, 也不能说“今天是冬至, 该留在家里吃饺子的, 陛下不要去打仗了”这样不懂事的话,只能在吃喝穿用上多体贴他一下。
    冬天穿着铁甲,在城墙上坐几个时辰, 甲面会结一层薄薄的白霜,再厚的衣裳穿着也不暖和。晏回只随口提过这么一句, 唐宛宛就记在心里了。
    每天晏回出门前,都得像小孩子似的被宛宛监督着穿上三件厚实的棉衣,再穿上铁甲。穿得厚了行动自然不便, 颇有些束手束脚。
    唐宛宛还振振有词:“陛下跟将士不一样,将士们又跑又打能出一身汗,陛下却要在城墙上吹一天的冷风,当然要穿得厚实一些了, 昨晚上回来不还说头疼呢?”
    闻言,晏回稍稍有点脸热,他忽然发现自己变得矫情了。之前宛宛没来的时候,他也偶尔会有个头痛耳鸣的,却懒得开口与人说。
    身边的近侍要是察觉出来了,便唤个军医来瞧瞧,要是没瞧出来,小病小痛的晏回也不在意。到底不是在宫里,军医连营中的伤兵尚且顾不迭,给他瞧个头疼实在浪费。
    这会儿呢?别说头痛脑热了,晏回就连心情不好都想告诉宛宛一声,有她牵挂着就满意了。
    “朕走了,你再睡会儿吧。”
    “别呢,陛下穿上披风,还有手炉,怎么总是忘的?”唐宛宛追出来几步,又说:“晌午我让人给你送红豆栗子粥,陛下记得吃。”
    大帐门口的几名守卫避过脸忍笑,明明是在打仗呢,怎么陛下和娘娘偏偏过出了一种柴米油盐的味道呢?
    唐宛宛站在大帐门口望着他走远,回到帐里在纸上写写画画,努力回想着以前御膳房做的暖身子的吃食有哪些来着?那会儿光顾着吃,竟想不起来几样了。
    这守城之战打得规规矩矩,敌营与平城隔河相望。平城这岸是一马平川,河对岸却是丛林密布,千百哨兵密布其间,连个陷阱都布不过去,突袭更是难上加难。先前牺牲了的刘老将军就是率兵偷袭之时被反剿的。
    近身不敌匈奴铁骑,偷袭也不成,那就以弓箭与火器相抗。守好平城是底线,同时多消耗敌人就算是赚了,如今比的不是哪方将士更骁勇善战,而是哪方伤亡少,谁耗得过谁就算赢了。
    此番匈奴单于领兵十万,如今伤亡过半,已是大伤元气,若再攻不破平城,当真是大败。
    而平城中的兵士有七万数,将士们打两刻钟换一回兵阵,盾兵和弓箭兵后撤换火枪兵上前,火枪兵退向两翼之后再有骑兵掠阵,中途都是能退回城去休息的。
    晏回却不行,得与几位将军时刻注意着战场上的情势,让旗手发号施令。晌午送来的饭食没吃几口就彻底凉了,倒不如不吃。
    陛下不许她去城墙上,唐宛宛也不敢去,这些日子时常见到血肉模糊的伤兵被抬回营来,满脑袋血的、箭矢透肩而过的、被斩断手臂的……旁的人安之若素,眼睛都不抬一下的,唐宛宛却受不住,看见就发抖,能不出大帐就尽量不出,省得给别人添麻烦。
    兵营就驻扎在平城外城墙的内侧,方圆五里密密麻麻全是军帐,战场上的铁蹄声、战鼓声、号角声都能依稀听得到。
    这声音当真不是什么好听的声音,听得人心惶惶,会忍不住胡思乱想,唐宛宛总想寻摸点别的事儿做。
    于是大帐里的沙盘上头每天都会多出点东西,比如城墙上站一个威风凛凛的黑甲小人,只有一根手指长,这是陛下;至于匈奴单于,就在细签上缝个脑袋,十分得敷衍,丁点功夫都不想浪费在他身上。
    这些都是宛宛跟两个丫鬟拿碎布条缝出来,里头再塞上棉花,拿细签插在沙盘上就成了。小小一支弯弓代表弓箭手,四条腿的是骑兵,弩车是拿一根根细签绑出来的。
    沙盘上的山河阡陌她都不敢动,就每天加些无伤大雅的小玩意摆在上头。还抱着陛下常翻的兵书啃了两天,兵书上配了图,唐宛宛把自己能看懂的阵法都做了出来。方阵就剪一块方形的布,圆阵就剪成圆的,长蛇阵就是一根细细长长的布条,八门阵做成个八卦样子……
    晏回回来时一掀大帐的帘子,外头的冷风灌入,便见满屋破布片片乱飞,愣生生搞出了几分滑稽感。
    “弄什么呢这是?”
    唐宛宛一样样给他解释,晏回拿着一块破布片片笑得不行:“净瞎折腾。”
    “那陛下收起来做什么?来呀你还给我呀!”唐宛宛瞪着他忿忿道:“我忙了一整天呢,你都不夸我心灵手巧。”
    晏回将人搂进怀里亲了好几口,唐宛宛顿时没脾气了。
    好在这些东西虽做得糙,却挺好用的。一群糙老爷们没这么灵巧的心思,以前晏回每次排兵布阵的时候都只能对着沙盘空着手比划,时不时有人问:“末将带一千骑兵一千弓兵五百八九兵去西北角上,方才陛下说排什么阵来着?”
    晏回起码得讲个三五遍,才能让所有将军都记住。这会儿有了这些碎布片,往沙盘上一摆就行,也方便跟将军们商议军情。
    于是晏回用几个晚上把兵书上唐宛宛看不懂的、剩下的一多半阵法都给她仔仔细细讲了一遍,什么三才阵、五虎阵、七星北斗阵、九子连环阵全讲了一遍。
    唐宛宛听得两眼发直:“我听不懂……”
    听不懂也得做出来,晏回还给她一样样地画出了图来。于是每天晏回去城墙督战,唐宛宛留在大帐里哼哧哼哧裁布条。
    晏回每天吃得好睡得香,精神抖擞去打仗,下午早早回来吃饭,还能欺负欺负宛宛,小日子别提多美了。
    而匈奴兵却得昼夜派重兵巡逻,怕夜里会有敌人偷袭,还在沿途点了些篝火堆照明。冬日天干物燥,篝火堆引燃了一片林子,伴着南风一路往匈奴营地的方向烧,大半夜的还得派兵去救火,别提多难受了。
    晏回深深觉得这都是宛宛带来的福气,要不怎么她一来,自己做什么都顺风顺水的,连老天都帮着。
    *
    这战鼓声、号角声听得唐宛宛心里发慌,唐玉儿却不觉得,仿佛听见这动静,原先飘飘悠悠的一颗心就落了地,不再像来的路上那般魂不守舍,吃不能吃睡不能睡的。
    军营中女眷寥寥无几,出门行走不便,她就留在帐里哪儿都不去,有时给在京城的儿女写信,有时给爹娘写信。更多的时候却是给相公写信,等他回来了就能看见了。要是回不来,就烧给他,总能看到的。
    唐宛宛每回去看她之前都得先拿凉水洗把脸,冷得哆嗦了,脸上的神采就暗下去了。自从见到了陛下,她来的路上那种惶然无措的心情都没了,只心疼二姐,却已经没办法感同身受了。
    唐玉儿人憔悴了不少,看到她时笑了下,摸摸她的手感慨道:“还是咱宛宛知道心疼姐姐,两位嫂嫂时常都要来我这儿说说话,她们的相公都安然无恙,却每回来都要抱着我哭上一场,跟我说要想开点想开点,好像你姐夫已经没了似的,听得人心烦。”
    “那就把她俩撵走,谁稀罕她们来可怜?”唐宛宛气道:“姐夫还时常给你托梦呢,肯定活得好好的,陛下说等打完仗换俘的时候就能回来了。”
    唐玉儿唇角翘了下,眼里带了笑:“我就爱听这话,那姐姐就承你吉言了。”
    两人说着说着,忽然顿住了,只听整个营里全是将士们的呼喊声。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喊声几乎称得上是鬼哭狼嚎,听不出是喜是悲。
    唐宛宛心里一咯噔,还当时匈奴偷袭营地了,跑到大帐口处往外望了望,只见帐外的守卫面上也难掩喜色,朗声大笑:“娘娘,单于已被斩首,匈奴降了!”
    唐宛宛听到这信儿的时候还有点懵,匈奴单于的人头价值都写在军状上,谁能斩下他的人头便有千金为赏,另封一品忠义王。这都好几月了,也没人能做到,杀了单于两个王子便已经是最大的收获了。
    明明陛下跟她同吃同睡,每天天亮才起身,在城墙上坐几个时辰,半下午就回营吃饭了,比以前在宫里时还清闲,悠哉悠哉的。陛下不让她去城墙上观战,唐宛宛每天听着火炮轰鸣的声音,还当盛朝将士一直是防守之势。
    这会儿怎么忽然就降了呢?难不成还能越过数万敌人、一路冲进敌营杀了单于?
    再一问,恍然大悟,匈奴单于不是被盛朝的将士活捉的,而是麾下出了个叛将,带着单于的人头来归降了。
    当天正是腊八节,半下午时晏回让侍卫传回信说晚上会回来得晚些。唐宛宛等了又等,腊八粥热了又凉,反反复复熬了好几回,满室都是甜香之气。
    她偷偷尝了一口,又温到了火上,就等着陛下回来。
    晏回一直到深夜才回来,一双眸子亮得惊人,进门就抱着她亲。他身上的酒气闻得人眼晕,不知是喝了多烈的酒,唐宛宛伸手探到他后颈摸了摸,不是很烫手,那就是没醉。
    至平城已有四个半月,晏回还是头回笑得这么畅快:“盟约已结,再过几日就能回京了。”
    “真的?陛下真是太厉害了!”唐宛宛比他还高兴,要不是自己力气太小,真想把陛下抱起来转两圈。
    两人都饿得狠了,待用过晚膳,晏回才来得及慢慢讲给她听。
    “叛降的这人叫阿古达木,其实是单于的侄子。胡人婚俗古怪,兄死,则弟妻其妻,单于便是如此。早年他兄长过世,几位妻妾都让单于收了房,留下的子嗣杀了一多半。阿古达木的母亲受宠,将那时尚且年幼的阿古达木偷偷送到了别的部落,这才勉强保住性命。”
    “后来阿古达木的母亲被单于的阏氏折辱至死,阿古达木所在的部落也被单于收入囊中,他隐姓埋名,成了单于麾下一名大将,忍辱负重好几年,如今算是报了这仇了。”
    唐宛宛听得唏嘘不已:“这都什么婚俗啊,他母亲居然就那样嫁过去了?能从单于的眼皮子底下把儿子送走,自己肯定也有门路逃走啊,这么些年也不想着逃?要是我的话,就算陛下……”
    话还没说完,唐宛宛立马迷瞪过来了,连忙“呸呸呸”了好几下,抿住嘴不说话了。
    晏回笑了下:“咱俩都是要长命百岁的,朕走的时候也得带上你,别想了啊。”
    他接着说:“阿古达木带着部下叛降,且同意成为盛朝属国,岁贡百年,唯一的要求就是要我大盛出兵助他登上单于之位。只是匈奴人性子野,不像咱们盛朝人一样重诺,说好的岁贡百年,实际上能坚持个三四十年就不错了。”
    有如此结果,唐宛宛已经很满足了,“那也不错啦,能早点回京就好啦。今天是腊月初八,路上赶得快一点,还能回京过年呢。”
    “朕说什么来着?就说年前能回京,先前你还不信。”
    唐宛宛笑成了一朵花儿:“陛下料事如神运筹帷幄足智多谋行了吧?”
    第103章 完结
    打完仗换俘是数百年来的惯例。匈奴这几个月为攻下平城, 每每都要跨河作战,被俘的人数要比盛朝多出一倍。双方一人换一人, 三品以上的将领可顶百人, 不够便拿赎金来偿。
    阿古达木通晓人情,带着部下及跟盛朝借来的兵马斩尽单于旧部, 把盛朝被俘的三千余兵士都好生送了回来。
    城门口挤着的全是平城百姓, 哭声笑声汇成一片海。回来的士兵有的满脸惭色,有的喜不自胜, 有的受了伤踉跄而行,有的被人扛在背上, 那是只剩一口气的。兴许是战场上受了伤, 一直没能得到医治, 也或许是被匈奴人折磨至此。
    唐宛宛也陪着二姐在城门口等着,只是平城百姓欣喜若狂,哪里顾得上谁是皇帝谁是娘娘?连仪卫都开不出道来, 只能护着她们的马车一点点往前挪腾。
    唐玉儿紧紧攥着宛宛的手,她紧张得要命, 把宛宛的手握得生疼。唐宛宛咧了咧嘴,没出声,陪她把迎面行过的每一个将士都盯了一遍。
    四下人声鼎沸, 好些被送回来的兵士都找到了自己的家人,一片欢声笑语,她要等的人却迟迟没出现。唐玉儿整个人都在抖,听到有人在大声呼喊亲人的名字, 她也哑着声跟着喊了两声。
    她声音太小了,刚出口就被湮没在人海里了。唐宛宛听不下去,也放声喊:“姐夫!二姐夫!”
    娘娘都这么喊了,护车的侍卫只好跟着喊:“刘少将军——”
    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又有内力在身,放开嗓子嚎一声当真是震耳发聩。十几个侍卫喊了一小会儿,便听前头有男子应了声:“刘少将军在此——”
    从城门下慢慢行来了一人,隔着老远便伸起胳膊朝她们挥了挥手。唐玉儿连忙跳下了马车,红着眼跑上前去了,待跑到近前时总算瞧清了人,她猛地怔住,“二哥?”
    唐宛宛以前去过刘家好几回,一眼就瞧了出来,这是刘家的二少爷,先前跟二姐夫一起被俘的。
    刘家二少爷一脸愧色,连脊背都没方才挺得直了,垂着脑袋低声道:“弟妹,二哥对不住你,四弟他……”
    唐宛宛在二姐身后听着,只觉一颗心沉到了底。
    唐玉儿怔怔看着他,连周遭的欢笑声都好似隔了一层纱,什么都听不清了。
    刘家二少爷虎目微红,慢腾腾地说:“被俘当日,我与四弟带兵突袭,却不料中了敌人埋伏。四弟为护我,背上中了一箭,入体三寸深。匈奴兵恁得可恶,没给他好好治,用的伤药也敷衍,四弟这三月来都没能下床,时昏时醒的。”
    唐玉儿怔怔听完,整个身子僵得像是一块石头,一动不动地望了他好半晌,声音极轻地问:“人……还在?”
    “那是自然。”刘家二少爷点头,似乎有点诧异她怎么会这么问。
    唐宛宛这个局外人听着都想踢他一脚,这人什么脑子啊!说话分不清轻重缓急!先说一句“人活着”报个喜不行嘛?什么“二哥对不住你”,愣是把她二姐给吓了个半死。
    刘家二少爷往侧旁行出两步,两旁的人群自发让开了一条道,只见后头缓缓行来一辆马车。车帘子高高挑起,里头坐着的男子一半身子撑在马车侧壁上,他满身风霜,憔悴得厉害,唇畔却微微带笑,朝这头挥了挥手。
    “彦郎——”唐玉儿扬声唤了一声,又哭又笑地跑上前去了。
    唐宛宛没跟上去,她嘴一瘪,飞快地转过身把自己脑袋埋在晏回胸膛上,哇一声就哭出来了。
    她喜怒哀乐都没个常性,晏回都已经习惯了,扯开大氅将人拢入怀里,隔绝周围所有人的视线,哭笑不得地问:“你哭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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