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节

    “教主爹爹,我住哪儿呀?”
    被女儿这么一磨,小人儿又娇又软又甜,实在是讨人喜欢,即便是冷酷无情的教主大人也忍不住内心一片柔软,摸了摸清欢的脑袋,“爹爹早命人给你准备好了住处,你一定会喜欢的。”
    等到了住的地方,清欢才知道教主爹爹的话真不是随口一说。那山谷温暖如春,种着数不清的奇花异草,一栋小竹楼临水而居,每天清晨还有薄雾缠绕,当真是犹如人间仙境。
    看来教主爹爹也不是全然不理会她的,至少对她的喜欢弄得很清楚。估计这十几年来,他虽然没去看过她,却没有和苗疆断了联系,否则怎会连竹楼的风格都刚好对她的胃口呢?
    清欢喜欢别人对她好,她很开心,转身又扑进了教主怀抱,撒着娇道谢。
    教主孑然一身多年,自打妻子死后,便再也没有人能近身,如今被个宝贝缠着,虽然嘴上斥责她站没站相坐没坐相,但心里还是很美的。
    阿绾,你看,我们的女儿都这么大了。这些年我不在她身边照料,但你放心,从今以后,便是拼了我的性命,也要让咱们的女儿快活一生。
    晚饭教主也陪着清欢一起吃,出乎意料的,教主的烹饪手艺不错,饭菜做的好吃到清欢险些连舌头都吞了下去。她喜欢别人对她好,更喜欢对她好的人手艺好,谁叫她不重权势不重名利,惟独重口腹之欲呢?当下对教主就分外亲昵。恐怕教主也没想到就是一顿饭就把女儿的心给笼络了。
    用过晚饭后,清欢带着教主一起去看玄寂。玄寂被铁链锁在竹楼前的一棵参天大树下,四肢皆被困,却仍旧盘腿打坐,虔诚无比,好像无论他身处何处,都不会因为外在的条件而感到高兴或是失落,也不会因为敌人是谁而感到恐惧或是放松。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万物皆在心中,不在眼中。
    第十碗汤(八)
    要问教主爹爹最讨厌什么,那就是满口假仁假义的正道人士了。因为他们,他的妻子惨死,苗疆险些惨遭灭族之祸,那一仗让他彻底认识到了一个道理。他们说他们是对的,那么你的意见就不再重要,只要你威胁到了他们,那么他们就要毁灭掉你。
    明面上一个个说的义正词严,其实没有人比所谓的正道人士更加虚伪。
    因此,教主爹爹看玄寂很不顺眼。他哼了一声,问清欢:“带这人回来做什么,别脏了你的地方。”
    清欢挽着他的胳膊笑道:“教主爹爹应该不知道吧?玄寂大师据说是佛陀的宠儿,不仅是天生武学奇才,还百毒不侵呢!女儿觉得他应该有用处,所以就把他留下来啦!而且我也知道,关于海棠姐姐的事情,教主爹爹难道不想给海棠姐姐报仇么?”
    海棠。想起那个忠心耿耿的丫头,教主爹爹的眼神更冷了,他自然宠着清欢,但却对玄寂厌恶至极,当下出手如电,封住玄寂数处穴道,然后对清欢说:“你爱留便留吧,只是要小心,他内力深不可测,我也不知何时能冲破桎梏。不过这和尚是个迂腐之人,不杀生,若是你想要控制他,便早些下手。”
    清欢乖乖点头,教主爹爹又跟她散了会步,叮嘱她他要开始闭关练功一个月,这一个月里有什么事情就去找罂粟,教中上上下下都会听她的话。清欢仍旧点头,面带笑容目送教主爹爹离开后,又回到了大树下。
    虽然内力被封,但此时此刻的玄寂看起来仍然是悲天悯人的高僧模样。他坐在树下,双手合十,一派庄严,那身麻衣在他穿来,却是丝毫不显低微。此刻听见脚步声,才睁开乌黑的眼睛。“小施主可要杀了贫僧?”
    “杀你?当然不咯。”清欢笑。“你可是海棠姐姐最爱的男人,她肯定舍不得我杀你。不过呢,这山谷中只有我一人,从今日起,你要负责煮饭给我吃,帮我洗衣服,还有顺便做做我的试验品。”
    可能玄寂也没见过这么无赖的少女,当下俊朗的脸上露出一抹错愕,他原以为是要身入地狱,可现在这……
    “我很想知道,到底海棠姐姐喜欢你什么呢。”清欢凑近了去看他,玄寂生得非常好看,但他周身那种慈悲而雍容的气度让他的容貌反而成了其次,但这样的人显得太过遥远,因为佛爱世人,永远都不能只爱一个。
    清清冷冷的妖女似乎总是会爱上大慈大悲的和尚,既然自古正邪不两立,又为何总是有人泥足深陷呢?“我要是跟你在一起久了,是不是我也会喜欢你呀?”
    她这话是纯好奇问的,玄寂也听得出来,这小姑娘根本不解男女之情,是以他也没有惊慌,只是低低一叹:“贫僧失手杀了海棠施主,已是愧疚难当,又怎会同你纠缠。”
    “哼。”清欢哼了一声,直起身子,居高临下地望着打坐的玄寂。“说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你终究是杀了她。我跟她不熟悉,也不想为她报仇,但从今日起,你是我的人了,这辈子都别想再走出窥天山。”
    说完,甩了甩手,任性地走了。
    玄寂听着她孩子气的声音,看着她娇小的背影消失在竹楼里,有着片刻的失神。不一会儿,竹楼里传来清脆甜美的歌声,歌词曲折婉转,玄寂听不明白,但那旋律十分好听,悠然月色之下,山谷之中弥漫着薄雾,竟似是人间天堂。他静静地打坐吐纳,那歌声一直在耳边回荡,慢慢地变成悠远的情愫,一点一点渗进他的胸膛。
    第二日一早,玄寂是在一阵戳弄下醒过来的。他如今内力武功都被封住,与常人无异,竟连天色都难以感知,一睁眼就看见清欢托着小脸蹲在面前,另一手拿着根草,正在戳他鼻孔。
    玄寂往后让了让,这古灵精怪的少女身上有着奇特的吸引力,在她面前,他素来古井般的心竟有着淡淡的慌张。
    “喂,你应该负责煮饭给我吃的,可是你瞧瞧这都什么时辰了,我都起了,你却还在睡?”清欢用着不敢置信的语气质问他,“我都快饿死啦!”
    头几句盛气凌人的,摆足了大小姐架子,最后一句快饿死啦却又是淡淡的委屈,尤其她脸蛋儿娇嫩,天真烂漫,真是可爱到了极点。便是玄寂这样的高僧,都不忍心让她失望。
    “你想吃什么?”
    清欢考虑了一下,说:“我也不知道有什么,你看着办吧。”说着一挥手,玄寂四肢上的铁链便应声而断。现在的玄寂没有一点武功,她怕他作甚。
    于是玄寂起身,他是自幼修行的高僧,一动不动的坐禅都能坚持好几年,所以虽然在树下打坐了一夜,却不见丝毫疲色。即使是没了内力武功,自小的童子功却是断不下的。只看他的身形步伐,就知道这必然是个极其刻苦的僧人。
    所以说,女鬼海棠又何必非要将他从天上拉掉人间呢。他既然要成佛,成全他便好,何须如此执着。
    但是人,只有撞得头破血流之后才能懂得放手。
    早饭是很简单的小米粥跟几样小菜,玄寂食素,所以菜里连葱姜蒜都没有,清欢突然觉得自己是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她竟然要个和尚煮饭给自己吃?不能吃荤啊!当下小脸一绿,然后又一咬牙,算了,这阵子的口腹之欲也算是享受够了,吃点素也没什么不好。
    她虽然只有吃这么一个爱好,却也不是不能控制。人类控制不住欲望,她能。
    吃过早饭清欢就让玄寂去给自己洗衣服,玄寂平日衣食住行也都是自己打理从不假手他人,洗衣服对他而言也并不是什么难事。只是……他看着木盆中绣着精致花朵的小肚兜,一张俊脸臊得慌。
    要他给个女孩子洗肚兜亵裤这么私密的东西……
    清欢见他脸红,立刻踢了他一脚:“喂!你磨蹭什么呢?快些去洗呀……算了,洗之前还是帮我把头发扎起来吧。”说完就把梳子塞进了玄寂手中。
    玄寂有生之年都没跟异性这么亲密过,当初海棠百般想要他就范,不知想了多少招儿,她甚至跳崖来吸引他的注意力,要他救他,只为和他亲近。但即便是那样,玄寂也始终保持着男女之防,可这小姑娘却……
    他僵硬地站在原地,手里抓着一把牛角梳子。
    等了会儿不见人动,清欢不耐烦了:“和尚,你要再不快点,我可要出谷杀人去了。”
    她比海棠美丽,比海棠可爱,也比海棠更加嗜血可怕。杀伤力太过强大,玄寂是毫不怀疑她口中所说的,事到如今他已经知道她是谁,窥天教教主之女,苗疆圣女,若是她想,一夕之间剿灭千万人又算什么?
    解开她那些长辫子,玄寂拘谨至极,轻轻给清欢梳理长发。只是,他没给别人梳过头,自己又没有头可梳,所以最后的手艺非常拙劣,清欢跑到铜镜前去照的时候,玄寂闭上了眼。
    虽然他是个出家人,但也是有审美观的,那么漂亮的一个小姑娘,他给梳的那是什么鬼发型。
    也亏得清欢不嫌弃他,哼一声又撵他去洗衣服。
    玄寂抱着木盆到了小溪边,任劳任怨地开洗。他始终把清欢当做一个小姑娘来看待,她太干净太惹人疼,面对清欢,玄寂实在是说不出拒绝的话。
    也许这世上每人都会遇见一个让你心甘情愿又无可奈何的人,当那人出现的时候,即便你已看尽千帆,心如死水,也会为她再起涟漪。
    因为她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她是那么独一无二,令你心动。
    玄寂洗衣服的时候清欢就趴在竹楼的窗口上看着,这条小溪是顺着湖水往外流的,刚好就在不远处,她支着下巴瞧着玄寂拿着她肚兜手足无措的样子,半晌笑的前仰后合:“呆子。”
    就这样两人磨合着过了半个月,清欢每日除了一日三餐外,基本上就窝在竹楼里不知捣鼓些什么。她也没怎么为难玄寂,了不起就是把他当成小厮使唤,煮饭要他倒茶要他洗衣要他就连洗澡时都要他给拿衣服。可怜玄寂一代高僧被折磨的没了感觉,他现在能闭着眼睛从厨房走到竹楼拿了清欢的衣服再送到湖边,从头到尾连眼都不用睁而且绝对不会走错路。
    也是被练出来的。
    他夜夜晚间背对着清欢在湖边石头上打坐念经,只是一日一日下去,却愈发的心猿意马。身后的水声潺潺,笑声轻盈,她甚至都没有主动靠近过他,亲近过他,却让他如此情生意动。
    怕,这便是他此生最大的劫难。
    海棠曾百般勾引妖娆妩媚,清欢却如同稚朴孩童,只是与他相处,却让他心跳如雷。
    又是一晚,清欢照例跳入湖中沐浴,她柔软的长发在水中如同海藻般渲染开来,玄寂仍旧背对着她打坐,今日愈发心烦意乱,经文念了几遍,却并不能让他静下心来。
    待到他稍稍平复心绪,才反应过来,好像清欢已经很久没有动静了。
    第十碗汤(九)
    “小施主?”
    叫了一句,半天没有回应,也再无水声,玄寂猛地睁开眼回头望去,只见波光粼粼的湖面上一片宁静,哪里还有清欢半点身影?他惊了,几步奔了过去,四下看了看,还未来得及救人,水面突然被破开,一条极细的,在月光下闪着耀眼流光的丝线袭来,圈住他的手腕,将他整个人拉向湖底。
    玄寂内力被封,只有常人力气,哪里撑得住这一下,顿时扑了下去,激起好大一朵浪花,然后整个人极速沉向湖底。
    他看见了清欢。
    她裸露着白玉般的胳膊和双腿,身上只穿了简单的亵衣,乌黑的青丝在水中飘散,月光好像能从湖面照到湖底,那样清凌凌的,玄寂的心猛然跳动了下。
    她抓住他的手,玄寂似乎也忘了那男女之防,他不知道自己在水中是如何睁眼如何呼吸的,只知道在被她牵住的一刹那,古井般的心如同被煮沸那样泛开。清欢向前指了指,示意他看。
    玄寂顺着她手指的视线看过去,那里鱼儿成群,水草缤纷,月光似乎化作了精灵点点,与晶莹剔透的湖水融为一体。这是个多美的世界,一草一石,每一滴水都是一个大千世界。玄寂以前从未到过水底,不知道原来水下也可以如此美丽。那样安宁祥和却又充满生机的美,让他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清欢知道玄寂此人的佛性与佛心,只要给他足够的条件,他自然能够悟道,提升境界。
    她在水里翻了个身,灵巧的如同一条人鱼,玄寂痴痴地看着,动物从不考虑其他,它们活着就是为了生存,光明正大的活,光明正大的死,光明正大的追求一切。而在这一片水域里,她仿佛与天地同生。
    不知道在湖底待了多久,当玄寂被推出湖面的时候,他身上的麻衣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可他英俊的面孔在月光下显得那样悠远庄严,眉目如画。
    清欢冒出水面,长发甩出美丽的弧度与珍珠般的水滴,她打量着高僧的表情,不入尘世不解情爱的高僧,心如古井波澜不起只为普度苍生的高僧,竟在岸边盘腿而坐,双手合十,唱了一句佛号,阿弥陀佛。
    清欢抓起衣服披上,她的脚上仍然系着一串清脆的铃铛,随着她的走动,声音动听。她赤着小脚走到高僧面前,弯下腰,叫了句:“和尚。”
    玄寂双目微合,很奇怪,即便他身着破布麻衣,即便他浑身水珠狼狈不堪,他的眉宇间仍然满是慈悲。清欢看了他一会,觉得没意思,转身朝竹楼走去,可就在这时,玄寂在身后轻轻说了一句:“我喜欢你。”
    不是贫僧,不是小施主,而是我跟你。
    清欢本来只是想让他不要那么紧绷,所以拉他下水,却不想他悟道……却是悟出了男女之道?
    皎洁月光下,小姑娘并未回头,玄寂也并不在意她是否回头,以及是否回应这份感情。他只求无愧于心,无愧于佛。“如是我闻,心如菩提,方得尘埃,我已悟道,问心无愧。”
    “即使是喜欢我?一个妖女?”清欢转过身歪着脑袋看他,高僧在月色下显得格外神圣庄严,竟连告白心迹都像是在参禅。
    “师父圆寂前,曾说我历经世间,见识过世间苦难,方能普度众生,修成正果。然男女情爱一事,我始终抗拒。海棠也好,白月也罢,我对她们无爱无忧,无虑无怖,我原以为这便是我的命,却没想到你才是我的道。”
    这人……清欢仿佛看到了对方身上显现出的万丈佛光。如此坦诚,如此唯心,如此虔诚,天生的高僧。“如果我不喜欢你呢?”
    “我已无悔。”他既已入情关,便是他的事。若心中无爱,如何去爱人?玄寂不能够完全阐述方才水下所得,但他在浮出水面那一刻,的的确确是明白了要正视自己的心,并且坦然面对和接受它。
    说句实在话,清欢活到现在,即使不算忘川河底那无法用数字衡量的时间,也是很老了,爱她的男人不计其数,她历经过无数场爱情,每个世界,她都同样奉献出了自己的忠诚,各式各样的表白也都见过了,玄寂这样的还真是头一回。
    他喜欢你,你喜不喜欢他并不重要,他不求回报,他一生求道,你便是他的道。
    一般出家人发现自己动了心,要么是拒绝承认,要么是苦苦压抑,可玄寂却是坦诚相告,无论对方接不接受,他都泰然处之,也许这就是他佛性较之所有人都高的原因。
    清欢突然起了逗弄之心,你见过有人跟你告白说喜欢你,却是一脸淡然好像在谈论今天天气如何的样子么?她丢掉手里的衣服,仍旧只穿着那身亵衣,长发披散走近玄寂。
    想来玄寂也没少遇过色诱之事,至少女鬼海棠就做过。不过在玄寂面前,一个千娇百媚脱光了的大美人,跟手边的一株小草一块石头也没多大分别。万物皆灵,他没有只看重人类,也没有看轻这世间万物。自如高山,岿然不动。
    她孩子般蹲在她身边,摸他光溜溜的脑袋,上头的戒疤颇有些凹凸不平,清欢轻轻用手指点着,问:“那我若是也喜欢你,你要为我还俗么?娶我做你的妻子,然后在一起一辈子?那你不当和尚了么?你不普度众生了么?”
    “仍要普度众生,却也喜欢你。”玄寂吐出这几个字,就再也不说话了,闭上眼睛专心打坐,身上的衣服湿哒哒的,他也不嫌累赘。
    平平淡淡又坚坚定定的,清欢说不出心头那是什么滋味儿,她站起身,朝着竹楼走去,她对人类早已没了爱,她爱这世间万物,惟独不能再去爱上任何一个人。她经历了那么多世界,她陪伴了那么多人过一生,却再也没有爱上他们中的任意一个。
    爱情,她已经找不着了。
    可是玄寂。清欢回头又看了一眼,月色下,那高大温和的僧人双手合十,虔诚念经。
    佛也好,道也好,清欢不信,她只信自己,她连天道都不放在眼里,这三千世界大乘小乘,仙佛魔鬼,妖煞尸人,她皆不是。她似活非活,似死未死,她不是神仙也不是妖怪,天道管不着她,六界她跳脱在外。她是天地间最独特的一个,在天道都不曾注意到的角落,变成今天这样的清欢。
    不老不死,不生不灭,法力通天。
    可她还缺少些什么呢?
    为什么能爱这世上的一花一草,却独独不肯去爱人类?为什么不计可数的时间已经过去,她仍然对人没有好感?她明明,也曾见过温柔善良的人,可为什么内心深处仍旧充满失望?
    这一次,清欢知道,那不是心魔,而是迷茫。
    是玄寂令她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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