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宝明骨骼生疼, 心口闷得厉害。
“字据在哪儿?”郗骁问道。
“你先放了允哥儿。”萧宝明吃力地道, “放了我的孩子, 我才会告诉你。”
郗骁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她, 越看眼神越是嫌恶, 末了, 唇角上扬成冷酷的弧度,“真是。还有你的孩子在手里, 为何要脏了自己的手脚?”
真是气疯了,也气糊涂了。
他收回脚, 退后一步, 唤侍卫洪杉, “找个王府最高的地方, 把那孽障放上去。长公主不招, 就把孩子扔下来,摔不死你就去跳崖。”
“是。”
“郗骁!”
洪杉与萧宝明同时出声, 前者只是领命的平静语气, 后者则是语声凄厉。
“不满意?”郗骁剑眉一挑,“那我就亲自动手,刀剑弓箭你选一样, 我保那孽障没明白怎么回事就去见阎王。”
“你还是不是人?允哥儿才三岁!”萧宝明挣扎着站起身来,“你气不顺就冲我来,拿孩子要挟我算什么本事!?”
郗骁背在背后的手微动,又想抽她了。但是, 她不配,不配他一而再地亲自动手。“除掉一个畜生生下的孽障,比起我的罪孽,实在是微不足道。”
他望向洪杉,“愣着做什么?等死呢?”
洪杉连忙拱手告罪,继而拔腿就走。
萧宝明心急如焚,没等洪杉走远便急切地道:“我说,我说!别折腾孩子!”
“在哪儿?”郗骁睨着她。
萧宝明略一迟疑,道:“在我书房的暗格里。”
“真的?”郗骁审视着她的神色,“别耍花招。如果找不到,我也就不找了,横竖也没什么用了。但是,你的孩子还是会死在你面前,而你,我会把你戳瞎、弄哑、挑断手筋脚筋,扔到最下等的妓|院。”他眯了眯黑沉沉的眸子,“信么?试试?”
萧宝明死死地咬了咬唇,瞪着他,“郗骁,你真的疯了不成!?”言语是在指责,情绪却只有恐惧。
洪杉适时地请示:“王爷,属下带人去赵府,搜查长公主的书房?”
“你说。”郗骁问萧宝明。
“……”萧宝明定定地看着他,眼中交织着挣扎、恐惧之色,在他颔首张口欲言之时,匆忙道,“没有,那儿没有。字据我一直贴身带着。”
郗骁扯出一抹笑,取出酒壶,转身踱步到院落东侧的石几,高大的身形略显慵懒地坐到石几上,脚蹬在石凳上。
萧宝明惊疑不定地望着他。
喝了两口酒之后,郗骁望向洪杉:“去找几个婆子服侍她,从头到脚从外到里搜身。拎走吧,找到了再来见我,找不到就照我方才说的,把他们母子处置停当。”
“是!”
萧宝明气得浑身发抖,“郗骁!我是当朝长公主,你怎么能这样羞辱我!?你要字据,我拿给你就是了,何苦故意用下作的法子……”
洪杉哪里敢让她再说下去,上前去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郗骁道:“此刻起,她说一个字,就给她一耳刮子。往死里打。”
洪杉恭声称是。
·
已是更深露重。
郗骁反反复复地按着额头、眉心,在院中如困兽一般来回踱步。
终于,适度的烈酒,让他自暴怒到麻木,再到偶尔一刻的平静。
平静时,往事浮上心头。
与令言相识、生情前后,他先后在京城及周边军营任武职。他是生性好战之人,没战事的时候,便特别懒散、懈怠,只要有机会、想得出请假的理由,便会回到家中闲散度日。为此,双亲总是骂他不务正业,说郗家怎么会出了这么个恋家的货色。
总被训斥絮叨,有时会不耐烦,便自己置办了两所别院,偶尔回京时并不知会双亲——那一次,就是这种情形,回京时只知会了令言,让她几时得空就去别院找他,他回军营之前都不会出门,只在家观摩兵书布阵图。
那一晚,令言身负重伤,却没找太医、大夫疗伤,甚至没让她的姐妹帮忙包扎,径自去别院找他。
他看到面色苍白如纸的她,心肝儿都颤了起来,吼着姚烈去请太医,自己试着亲手给她止血、包扎。
她伤在背部,很重的刀伤,长长的伤口皮肉外翻,鲜红腥甜的血液没完没了地涌出。
给她撒止血粉的时候,他的手直抖。
那是他第一次领略到入骨的恐惧。
烽火狼烟中的杀戮、伤亡,因为自幼有父辈的耳濡目染,在袍泽弟兄受伤丧命时,虽然心痛难过,却能在一段时日后释怀。那是热血儿郎的选择,选择了报国杀敌,便是选择赌上了性命。别人在经历的,他也在经历。别人会受伤甚至阵亡,他也可能会伤会死。
曾一度以为自己是天生冷血的人,在面对她的时候,在面对可能失去她的情形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不是。
真不是。
那是两码事。
在面对她的时候,他脆弱且懦弱——那么怕,怕的牙关都在抖,怕的手脚冰凉。
那晚是如何熬过去的,他记不清了,只记得特别留意她烫热的额头、冰凉的小手,想给她退烧,又想温暖她。
她到第二日下午才清醒过来。
她一醒,他就炸了,恨恨地看着她,恨恨地数落她。
她就笑,说别这样,我现在胆儿小,受不住。
他一听就消停了,却还是气她不分轻重缓急——受伤了最该做的,是赶紧止血包扎,跑来找他算是怎么回事?那么重的伤势,耽误一刻,便是多担负几分凶险。
她碰了碰他的手,说阿骁,我只是以为自己可以死了,真没多想,就来找你了。就算是死,我也应该死在你眼前,对你有个交代。
他听了,比被人捅了一刀还难受,眼睛酸涩得厉害。
他侧躺在她身边,轻轻地搂着她,说令言,咱不这样儿行么?大白天的你跟我说什么鬼话?我给你算过命了,你得跟我一起死——等到活腻了,并排躺一起,寿终正寝,让儿孙办老喜丧。记着,咱俩是这个命数。
她被引得笑了,随后,眼角闪烁出晶莹水光。
他品着她的话,问她:“刚才你那是什么话?什么叫可以死了?真丧气。”
“就是丧气的命。”她语声闷闷的,“活着也得不着好,要是咔嚓一下死了,也就解脱了。”
“昨晚皇上又交给你什么差事了?他怎么那么能造孽呢?”她受累受伤的时候,他说起皇帝就没好话,“这才刚好多久啊?又开始折腾人,也不怕折寿。有本事就自己玩儿命去,再有下次,我可真要替你去辞官了。”
“没。不是。”她立刻解释,“你别什么事儿都往皇上身上找补,昨晚是做了个私活儿,大意了。不方便跟你说。”
他虽然好奇,但也知道她的性子和诸多不得已之处,便忍下满腹的火气,不知是第多少次磨烦她:“等你伤好了,就把咱们俩的事儿告诉你师父吧,我到时候也告诉爹娘,今年年底我们成亲。”
“再给我一点儿时间。”她说。
“你这一点儿是多大一点儿?”他打趣她,“你一说这种话,我就心里打鼓,是不是根本没瞧上我啊?”
“不是。”她唇角噙着脆弱而绝美的笑,“如果你连我现在这个样子都瞧得上,我自然愿意高攀。”
他高兴得差点儿跳起来,“那就是说,你愿意嫁我?”
“我只愿意嫁给你。”她强调,“只要可以嫁,我只愿嫁给你。”
他喜不自胜。
“如果不能嫁,那就是我们有缘无分。”她有些伤感地看着他,“阿骁,不管怎样,你都别怪我。好不好?”
“好。”他只顾着高兴,搂了搂她,“我怎么会舍得怪你?大不了就是多等几年,放心,就算一辈子,我都等得起。”
在今日之前,想到那一晚彼此的言语,他愿意回顾、怨恨的,只有她那句“我只愿意嫁给你”。
此刻细细追忆,他记起那晚之后,听沈轻扬提过陆乾告假一个月的事。不出所料,她所谓的私活儿,是去刺杀陆乾,结果两败俱伤。
是了,就是这样——没过多久,父亲忽然病倒,却只在后花园的书房院静养,连母亲、明月和他都不准前去探望。
父亲即将痊愈的时候,终于肯让他去请安。
犹记得父亲忽然苍老、憔悴了几分,他心酸难忍,却不知如何诉诸于口。
父亲笑着拍拍他的肩,说:“没事了,别担心。只是,这些日子卧床时间久了,便想着要是没见到你成亲便撒手离世,还真是心有不甘。”
他连忙笑道:“您正值盛年,怎么说起这种话来?”
父亲却不肯转移话题,给了他几个人选,说都是深思熟虑之后适宜结亲的门第,让他选一个。
他索性直言,说自己已经有了意中人,但不在父亲给的人选之中。
父亲问他的意中人是谁。
他照实说了,说非沈令言不娶。
随后,父亲便沉默下去,好半晌才无力地说了句会好生斟酌,便让他退下。
贺戎说过,陆乾与襄阳王不知是怕了还是怎样,绝口不提迎娶沈令言的事——应该就是父亲知晓他心思之后的事。
都已到了那个地步,还是让他做懵懂的傻瓜,还是没有亡羊补牢,没给他与令言留下出路。
也对,都逼得令言孤身行刺了,任谁是那个做父亲的,敢成全他们?
以令言那个性情,若不是确定他们全无出路,又怎么会把事情做绝?
她最后一次对他说“再给我一点儿时间”,就是在为彼此的情意找出路。很明显,不但没找到,反而被逼迫得更狠,到了她无法忍受的地步。
洪杉带着萧宝明转回院中,把找到的字据双手呈上。
萧宝明下颚、脸上残存着血迹。被扒光衣服搜身的时候,她受不住这等奇耻大辱,责骂那些人。却不料,几个婆子把郗骁的话当圣旨一般遵从,二话不说就给了她一通巴掌。
在那一刻,她真正意识到,自己今日只有认命,否则,怕是不能活着走出摄政王府。
郗骁借着廊间的大红灯笼光影,反反复复地看着字据,越看脸色越是发白,额角青筋直跳。
明明应该是寻常父母之命定下亲事而立的字据,父亲却用了最恶毒的手段,三言两语,把一个清白无辜的女孩说成轻浮下贱,贪慕虚荣。
他惜命一般珍惜过的女孩,父亲就那样折辱、糟蹋。
这算什么?不是强权压人,是卑鄙下流。
他忍着怒气把字据折叠起来的时候,手有点儿抖,气血上涌,喉间泛起一股腥甜。
他喝了一口酒,把喉间的血腥气压下,抬眼凝视着萧宝明,“赵家知道这件事?”
萧宝明轻轻点头,“知道。”
“都有谁?”
“来的这三个都知道。没别人了。”
“嗯。”郗骁颔首,“我接下来说的话,你听好,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