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夫人嗯了一声,坐起身来,接过汤碗,慢条斯理喝汤的时候,偶尔看一眼许大奶奶。
许大奶奶与婆婆本来就不亲厚,近期奉公公之命打理了几件事,在公公眼里是办事得力,落在下人眼中,却是夺了婆婆的权,为此,如今在婆婆面前总是有些局促。
没做亏心事,但感觉就像是做了亏心事。
许夫人放下汤碗,深凝了儿媳妇一眼,躺下去的时候,含义不明的笑了,“原本,我属意的长媳并不是你。”
“……”许大奶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便只是勉强扯出个笑脸。
“你是老爷和持盈选中的许家长媳。”许夫人讽刺地笑了笑,“所谓一品贵妇,做到我这步田地,自己想想都觉得可笑。”
许大奶奶心头忐忑,迅速转动脑筋,宽慰道:“娘这是说的哪里话,谁人不知您为人敦厚宽和?眼下不少事,儿媳妇也是云里雾里的,爹吩咐什么就做什么。等您痊愈之后,我还等着您教我持家之道呢。”委婉的表明自己就是个听命行事的,只求着婆婆别拿自己撒气。
“看你,脸色都要变了。怕什么?”许夫人笑容的讽刺消散,变得和煦,“你也说了,我敦厚宽和的名声在外,怎么会做出刁难儿媳妇的事,传出去谁都没脸。”
既然明白这道理,今日又何苦坚持要请太医?——给贵为皇后的女儿没脸,真就不如在家门内刁难她这个儿媳妇了。
许夫人却猜到了许大奶奶的想法,温声道:“至于我与皇后娘娘,不合的情形已非一日两日,外人都习惯了,你又有什么看不开的?”
这话,就又是不能接的了。许大奶奶选择保持沉默。
许夫人道:“就算再忙,你也要抽空回娘家看看。你又不似我,有娘家也成了摆设,哪次回去都被撵出门。”
“……”
“为了一个女儿,弄得没了娘家,折了个庶女,叫外人背地里戳脊梁骨。”许夫人冷笑出声,“每次相见,都来不及说起娘家的事情,只幼澄的事就能让她翻脸——人死了,她只觉得该死,一点儿怜悯也无。寻常男子的心,怕是都没她歹毒。”
“……”许大奶奶心想,自己这会儿要是能晕过去该多好,她真会谢天谢地谢菩萨。
许夫人低低地道:“这样的孩子,真是要不得,就不该养着她。”
许大奶奶抹了抹额头的冷汗。她想不通,母女两个争执的时候,到底是说了怎样绝情的话;她不明白,明明是至近的血亲,许夫人怎么会心怀怨憎到了这个地步。
魏家的事情,她听房里的老人儿说过一些,是因为那对姐弟背地里的手脚太脏,才让持盈忍无可忍的。
持盈是没留情面,可是对许夫人,对许夫人的兄长,可不止是不留情面那么简单。如果不是魏家做的太过,顶门立户的丞相怎么会任由事态恶化而不阻止?
而婆婆不能体谅,也不愿意理解女儿的做法。
至于许幼澄,若是留下,不单是许家的耻辱,更会引发一连串的祸事——这,也能怪到持盈头上?
糊涂,许大奶奶觉得婆婆真的太糊涂了。
糊涂至此,到底是母女长年累月的矛盾累积成的怨恨迁怒导致,还是婆婆打定主意要做个糊涂的人?
——这其中是有区别的。
她望着昏黄光影中的婆婆,片刻间有些恍惚,觉得婆婆分外陌生,像是变了一个人。
是被持盈真的气狠了,还是另有古怪?
这几日,是不是有人在婆婆面前数落持盈的不是了?
她忽然觉得脑筋不够用了,自己就像是个傻瓜一样,什么都看不透,想不通。
“自作自受。”许夫人低低叹息,“我这是自作自受。可是还好,总会有人陪着。”
许大奶奶心里生出不祥的预感,讷讷地道:“娘,您这是——”
许夫人端详她片刻,愉悦地笑了,“吓到你了吧?我清楚,在你们看来,所谓的敦厚,其实是傻,是糊涂。做了这些年的糊涂人,我自己都快忘记明白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了。”她摆一摆手,“我乏了,你下去吧。”
许大奶奶还没回过神来,有些愣怔地称是,行礼后退下。走到门口的屏风前,她回头望去,见婆婆正意味深长地笑望着她。
她下意识地抿出一抹笑容,随后转身走过屏风,走到门口的时候,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明日,得命人去给持盈递个话。她想,能劝着持盈给婆婆赔个不是就好了——很明显,婆婆像是快被气疯了。
·
郗王府。
内宅的书房院,是老王爷在世时经常逗留之处,品茶、对弈、议事,都在此处。
老王爷郗诚墨故去之后,书房里的一事一物都维持原样。
郗骁在京城的时候,长期在外院,偶尔回内宅,必是来这里,在太师椅或醉翁椅上一坐就是大半晌。
这一次,与以往情形迥异。
姚烈站在抄手游廊中,听到里面不时传出玉石、瓷器、书籍落地的声响。
今晚,郗骁的坏心情没有一点儿好转,更加恶劣。
以前,他过来是睹物思人,缅怀父亲。今晚,他过来也是睹物思人,想着那个在心中形象坍塌的至亲,让自己的怒火爆发。
姚烈都懂。他无声地叹息一声,走出游廊,在梧桐树下的石桌前落座。石桌上有酒壶、酒杯,他不知道郗骁什么时候才会折腾得筋疲力尽——要等太久,便自斟自饮打发时间。
自家王爷,文武双全,俊朗无双,前两年征战期间,若不是兵部拖后腿,一定会成为公认的不世出的良将——要什么有什么的一个人物,偏生走出朝堂之后,就没有一件顺心的事儿。
这叫什么命?
屋里摔东西的声响更大更钝重——这是连酒坛、书架、座椅都往地上、墙上招呼了。
姚烈抬头望天,心说老天爷,你再这么折腾我家王爷,我就天天晚上躺房顶上骂你不是东西。
他又叹了口气。就在这时候,发现院中骤然亮起来,落在地上的光影跳跃着。
他愣了一刻,之后就如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疯了一般冲向正屋——他家王爷在自家的书房放了一把火。
“王爷!王爷!”姚烈嘶吼着,一脚踏上台阶,看到慢悠悠走出来的郗骁,瞬时松了一口气。
院门外,“走水了”的喊声此起彼伏。
郗骁捏了捏耳根,横了姚烈一眼,“瞎叫唤什么?耳朵差点儿震聋了。我是死家里的人么?”
“……”姚烈愣了片刻,实在没忍住,哈哈地笑起来。王爷连续几日没睡,不对着皇上和官员的时候,有时候说话真是颠三倒四、莫名其妙。
郗骁经过姚烈,走向院外,“愣着做什么?想死就进去,想活就给我滚过来。”
“是!”姚烈乐颠颠地追上去,“这书房毁了,往后怎么着?”
“挖个池子,养鱼,再种点儿朝秦暮楚水性杨花的玩意儿。”
侍卫们忙着救火,急匆匆从主仆两个身边经过。郗骁神色冷峻,大步流星地去往后花园。
“王爷,您这是要去哪儿?”姚烈提醒道,“已经落锁了。”
“去听月楼。”郗骁望向听月楼的方向。
姚烈张了张嘴,把话咽了回去。他疑心王爷要放第二把火,但是不敢说。与沈令言相关的话,是禁忌。
走了一段,郗骁停下脚步,手很用力地按着额头,随后慢慢转身,“得了,我累了。备马,给我找个清净的客栈。我得睡一觉。”
回到家里,他就会觉得自己是一头困兽,心头的怒意悔憾怨憎时时刻刻吞噬着他的心魂,想发疯,想发泄。但是,几乎把他毁灭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
他找不到债主,债主倒是可能正在飘飘荡荡的看他的笑话。
去往外院的路上,郗骁四下环顾,很想看到父亲显灵。
你若有灵,可有悔意?看到我生不如死,你作何感受?
后悔么?你毁了我的一生,毁了我的令言。
生气么?郗家一切将由一个收养的外姓孩子继承,我故意的。我死之后,郗家断子绝孙。
恨不恨?恨了就来找我,我在盼着。望眼欲穿。
·
寅时,萧仲麟挣扎半晌,到底是理智占了上风,恋恋不舍地吻了吻持盈的唇,轻手轻脚地起身。
昨日与郗骁商议的都是要紧事,但大部分时间在平时都是用来批阅奏折。为了避免奏折把自己埋起来,他只能把时间拆东墙补西墙。
要到什么时候,自己也能霸道一回,来一出为了红颜罢免一次早朝?他半是憧憬半是自嘲的想,念头一起,就觉得希望渺茫。
持盈就不会惯他这种毛病吧?一头热那叫自作多情,能免则免吧。
慢腾腾穿戴齐整之后,他站在床前,看着她甜美的睡颜出了会儿神,这才转身走出寝殿。一面走,他一面揉了揉下颚。刚刚应该是笑了,没顾上照镜子,但愿不是傻笑。
绝不是傻笑,一定是沉浸在幸福中的笑。
洗漱之后,萧仲麟去了御书房,边用早膳边看折子。卓永好心劝他专心用饭,他当没听到——打量他愿意这样似的,这不是时间不够用么?
沈令言求见,他即刻召见,命卓永找出许之焕呈上来的那封密信。
沈令言行礼之后,来不及说正事,他就先命卓永把信件交还给她,“你看看,不知道算不算是完璧归赵。”
接过那封信件,沈令言仔细查看一番,仪态恭敬语气平静地回道:“回皇上,信件不曾拆开过。”
“那就好。你收起来,毁了吧。那些事,该过去了。”
沈令言沉默片刻,语气里少见的有了感激的情绪,“微臣谢皇上隆恩。”
萧仲麟一笑。
沈令言说起正事:“微臣是来禀明李二相关的一些事。”
“你说。”萧仲麟一心二用,跟她说着话,批阅折子的朱笔一刻不停。
沈令言如实道:“不知李二人在何处,但是很明显,他对现在京城的局势很清楚。是以,不是谁找到他,是他飞鸽传信给影卫。他的意思是,随时可以现身,进宫回话,但是,他需要皇上开金口留他一条命。”语毕,把李二爷的几个字条递给卓永。
有郗骁出面,各地张贴悬赏缉拿李二爷的告示,在京城及周边已开始四处张贴,别处最迟到明日便会奉命行事。
李二爷应该是过够了东躲西藏的日子,但是他需要一道免死金牌:帝王金口玉言,言出必行,只要收到盖着玉玺的朱批,他就会尽快现身。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认,什么都不信。
沉吟片刻,沈令言见萧仲麟没有看那些字条的意思,便口述给他:“李二说,他之所以敢如此,是因为知晓一件皇室秘辛,还知道与秘辛相关的一个女子的下落。在此之前,他并没有这样的胆子,去找过一个人帮他脱身——是带着那女子去的,结果鸡飞蛋打,那人把女子扣下,之后一直不曾为他的事出手。”
萧仲麟听到这儿,好奇心被勾起来,放下笔,把几个字条逐一看过去,明白了原委,沉默下去。
沈令言虽然垂眸看着脚尖,却一直用听觉、感觉留意着他情绪的变化。
情绪无形,但会影响周遭氛围。
还好。他很平静。
过了好一阵子,萧仲麟忽然说道:“朕听闻有一女子,年轻时与你容貌相仿。”他指的是昔年曾经让郗骁的父亲、陆乾心仪的女子。
“是。”沈令言答完,沉思片刻,心头一喜,“微臣会设法寻找,但愿她还在世。”
她反应灵敏,还不曾让他失望过。萧仲麟笑了,“试试吧,不强求。”
沈令言称是,便要行礼告退。
萧仲麟问道:“淑妃的事,有结果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