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儿冷笑了一声:“皇爷也是人,是人,就有力所不能及的时候。那一年,皇爷在端妃宫中,居然被几个宫女拿绳索套住了脖子,若不是皇后带人及时赶来,差点就勒死了。”
初雪听得瞪大了眼睛,简直难以置信。
娇儿见灯光有些暗下去了,就拔下头上的玉簪子,将灯重新挑亮,这才接着道:“那次的事情,当然闹得天翻地覆,后来就是审,审到最后,说是端妃主谋,于是,趁皇爷伤重,不能说话之际,皇后做主,硬是把端妃给处死了。”
见初雪望着灯花,听得出神,她又道:“你知道端妃是怎么死的吗?是被凌迟处死的,就是割了几千刀,将身上的肉都割完,还不让人咽气的那种死法。”
初雪身子一颤,久久说不出话来。
娇儿又道:“其实,谁也不相信端妃会谋害皇爷,可是所有人都说她是,她不是也是了。”
“那皇爷知道此事以后,怎么办的?”
“怎么办?能怎么办,端妃已经死了,皇后又是救驾有功,你若是皇爷,你还能怎么办?”
初雪默然良久,她不禁想起不久前在点心房的一幕幕,娟儿红儿那一伙人,同皇后比起来,虽说是小巫见大巫,可娟儿那样的人若当了皇后,手段的阴狠必定不输如今的皇后吧,人性到底有多恶还能有多恶
究竟是什么,让她们如此丧心病狂地残害别人?
娇儿伸出手掌,握住了她的手,只觉她的手心一片冰凉,便柔声道:“初雪,咱们做好自己的本分,待到期满放出去以后,嫁个好人家,平安过一世,好吗?”
初雪牵动嘴角,勉强地笑:“好呀,到时候,咱们都嫁到一个村子里去,以后,还可以天天在一起嗑瓜子看书。”
娇儿眼里流露出向往的神色:“那时候,咱们老了,一起带孙子玩儿,你可得给我孙子炒零食儿吃。”
此时,远远的,传来梆子的声音,初雪看向窗外,天是一片漆黑,黑得叫人心底没来由地发慌。
次日清晨,五福突然跑到点心房,告诉初雪,今日的点心要多做几样,王爷点名要那道水晶油包,份量要大,下料要足,绝不容有闪失。
初雪见五福神色郑重,不敢怠慢,急忙和绿叶一道赶起功夫来。
不觉到了晌午,绿叶拎起食盒,这次因为多了二十个水晶油包的关系,绿叶只觉得食盒异常沉重,居然差点没拎起来。
初雪见状就说:“我说你最好不要逞强,还是分两个食盒,再叫银杏跟你一道送去吧。
绿叶做了个鬼脸:“这么重的食盒,我一个人拎给王爷,说不定王爷看我勤谨,一高兴,也赏我一百两银子呢!”
说完,再不理初雪,拎了食盒,一径往前头书房里去了。
到了前院,绕过粉蓝色的月洞门,却见院子里站着三五个丫头婆子,绿叶不禁诧异,青云阁里等闲没有女客,这又是谁的随从
进了房内,一眼看见裕王坐在案边,他身边还站着一个盛装华服的年轻女子,绿叶心里,不由得打了个突。
她来到案前,将食盒里的点心一样样搬到案上,却听那女子娇笑道:“王爷好小气,独个儿在这里享用点心,也想不起来给臣妾送些过去。”
绿叶心里一动,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打量那女子,只见她着掐金丝牡丹暗纹比甲,翠蓝金枝绿叶百花曳地裙,柳眉大眼,雪白的瓜子脸蛋,生得十分美艳,只是脸上神气,却没来由地叫人不敢亲近。
裕王笑道:“采莲,你吃东西那般挑嘴,我可摸不准你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说完,转脸对绿叶道:“你给侧妃娘娘添双筷子。”
绿叶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她就是陆侧妃娘娘。”
于是忙转身要去取筷子,却听见陆侧妃道:“慢着,叫你呢。”
绿叶依言停下脚步
陆侧妃又道:“走近些,到我身边来。”
绿叶不敢不依,走到书案边,陆侧妃轻轻嗅了嗅,轻笑道:“好香啊,你身上洒的什么花露?脸上搽的是什么脂粉呀?”
绿叶的心怦怦直跳起来,却又不能不答:“回娘娘,不过是些俗物,说出来,没得污了娘娘的耳朵。”
陆侧妃哦了一声:“看来,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的。”
语气一转,声音陡然变冷:“你可知道,太后娘娘她老人家不止一次交代过,青云阁是王爷读书的地方,不比后院,那些莺莺燕燕花花草草一个也不许进青云阁,我今日倒要问问你,你打扮得这样妖艳,是要给谁看呀?”
听她这般语气,绿叶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奴婢不知道,奴婢这就回房洗了脂粉,换了衣裳。”
裕王见此情形,眉头微微一皱,笑道:“大清早的,你既然来了,就陪我高高兴兴吃个饭,怎地去跟一个奴才较起真来啦。”
陆侧妃将脖子一梗:“王爷,这可不是小事,太后娘娘屡次交代过臣妾和王妃姐姐,要为王爷您分忧解难,不能让您身边出现狐媚惑主之人,这丫头妖里妖气,看样子就不是个安分的,您说,是不是该惩戒一番呢?”
“好好好,不过是个奴才,你要看不顺眼,就打她几板子,让她长长记性,也就是了。”王爷漫不经心地说着,拿起筷子,就要夹盘子里的蒸饺。
陆侧妃便高声道:“来人,将她带出去,狠狠打上几板子,也好让她知道改过自新,”
外头婆子们一听此话,便进屋将吓得浑身哆嗦的绿叶拖了出去。
书房里,自有人伺候裕王和陆侧妃用早点。
一顿早点尚未吃完,就见陆侧妃身边一个婆子气喘吁吁来报:“娘娘,不好了?”
陆侧妃便问:“发生什么事了,这么慌慌张张的?”
“娘娘,奴婢们依照您的吩咐,将这姑娘拖出去打板子,谁知打板子的刘三这几日赌输了钱,又喝了酒,竟然十来板子——就把那姑娘给打死了。”
啪的一声,陆侧妃将筷子狠狠摔在桌上,厉声道:”还不快找太医来救治,再怎么不堪,终究是王爷身边的人,若真死了,我拿你这奴才偿命!”
那婆子哭丧着脸:“娘娘,真不用救了,已经咽了气啦。”
陆侧妃大怒,欲要再说,却听裕王淡淡地道:“既然是失手打死,多给她家人几两银子办理后事,也就是了,采莲,你不可太过自责了。”
陆侧妃脸色这才缓和下来,森然道:“若不是王爷说话,我非打死你这奴才不可,还不快滚。”
婆子连滚带爬地去了。
这里,裕王放下筷子,显出倦态:“采莲,我有些乏了,你先回抱月轩,我晚上再去瞧你。”
陆侧妃嫣然一笑:“那臣妾可要在抱月轩恭候王爷大驾了。”
见陆侧妃主仆走了,何英便上前收拾桌案上的残羹,一抬眼,见裕王神色冷凝,呆呆出神,便轻声道:“绿叶那丫头,本也是个不安分的。”
裕王微微冷笑:“再怎么不安分,也轮不到她当着我的面打死我身边伺候的人,且教她得意几年,等到那一日……”
第12章 惜玉
京城气候偏寒,虽未入冬,可早晚时节,那风吹到人身上,还是凉飕飕的。
抱月轩里,早就挂起了厚厚的银丝绣红梅的杭缎软帘,关上窗子,屋里还是温暖如春。
陆采莲站在窗前,捧着小银碟儿,亲自给金丝笼子里的鹦鹉喂水添食,那鹦鹉十分乖巧,在笼子里扑扇着翅膀,嘴里直叫:“娘娘吉祥,娘娘吉祥!”
屋里伺候的珍珠不禁笑道:“这畜生倒是有良心,不枉了娘娘亲手将它喂大。”
采莲悠然道:“这鸟儿么,其实跟人是一样的,只要给它足够的吃食,它就会为对你死心塌地——刘三那边,你今儿晚上就拿五百两银票给他,就说我的话,好好给我办事,日后好多着呢。”
珍珠答应了一声,心里有着隐隐的担忧,看着自家主子,嘴唇动了动,却终究没有开口。
采莲笑道:“你想说什么?大胆地说来。”
“娘娘,那丫头虽然狐媚不安分,可终究是王爷身边伺候的亲随,您这般,王爷心底里……”
采莲晒然:“他日后能不能继承皇位,还要指望我伯父和我爹爹给给他在皇爷面前说好话,在皇位面前,一个丫头的命算什么?”
那倒也是,就算王爷对她有些动心,终究还是未成气候,不至于就因为这个同娘娘生分了,想到这里,珍珠重又释然。
采莲又道:“事情做得严密些,注意避过王妃那边的耳目。”
“奴婢省得。”说完这句,珍珠又笑道:“王妃娘娘恐怕是没想到吧,她昨儿还巴巴地叫了初雪过去,又赏衣裳,又赐首饰的,哪里想到娘娘您这么雷厉风行,一下子就绝了所有人的想头。”
采莲转过身,坐到炕桌边,嗤笑一声,面上流露出不屑的神情:“所以说呢,这小门小户的出身,眼界就是窄,她还以为自己挺聪明的呢。”
“这倒是真的。”珍珠忙拿了个水绿鸭绒垫子替采莲垫好,口里凑趣道:“府里下人们也都每每私下议论此事,咱们王爷天潢贵胄不说,单论仪表,也可比得过潘安,怎么就娶了这么一位要出身没出身,要美貌没美貌的王妃呢?”
采莲哼了一声:“那会,太子不还在世吗?康妃娘娘和王爷在宫里不但受王贵妃和太子那对母子的气,还要忍景王母子,那年选秀,好的都叫太子和景王挑去了,哪里还有什么美貌人儿给他。”说完,她伸出纤纤玉手,去捡炕桌上玛瑙盘子里的玫瑰松子糖
珍珠不解地道:”可是,给皇子们预备下的秀女,怎么也不能是王妃那般模样啊。”
采莲横了珍珠一眼:“你傻呀,这定是王贵妃和卢靖妃算计好的,哼,算计来算计去,咱们王爷最后却成了最有资格继承大统的人,哎,这人又哪里能斗得过老天爷。”
珍珠忍不住看了自家主子一眼,暗暗叹息,这般的美貌,又是侯府嫡出的出身,嫁给王爷做侧妃,不也都是为了王爷将来的皇位么,若是早几年愿意将注押在王爷身上,那正头王妃的位子,铁定是跑不掉的。
采莲吃完一棵松子糖,又想起一事,吩咐道:今儿晚上,我约了齐侧妃她们几个抹骨牌,你多预备些茶点。”
正说话间,一个婆子掀起门帘走进来,只稍微屈膝请安,便道:“娘娘,弄错了。”
“什么事情弄错了,说话这般没头没脑!”采莲皱起眉头,轻咤道。
那婆子道:“是咱们方才在青云阁打死的那个丫头,弄错了。”
采莲欠起身子,眯缝起那双长长的凤眼,盯着那婆子:“你是说,那丫头压根就没死?”
婆子连连摆手:“不是没死,是死掉的那个丫头根本就不是她,死的是绿叶,给王爷做点心的,叫初雪!”
“什么?不是初雪日日给王爷做点心的吗?娘娘怎么会弄错?”珍珠在旁边奇道
“珍珠姑娘,你今日若是也跟着咱们去了,就不会搞错了,初雪从来不给王爷送点心,点心都是绿叶送的。”那婆子说。
采莲哦了一声,又恢复了方才漫不经心的神情,她用染着丹蔻的血滴滴的尖尖指甲轻轻拨划弄着炕桌上铺的大红绣金雀毛毡:“一个丫头,错了就错了,死了就死了呗。”
婆子陪笑道:“话虽如此,可娘娘想要惩治的那人,不还是好端端地活着吗。”
采莲长眉一轩:“我自然不会放过此事,且过些日子再说吧,反正她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青云阁,点心房内。
初雪怔怔地坐在灶台前的小脚踏上,根本无心做点心,脑海里不断想起方才绿叶的姐姐嚎哭的凄厉声音。
绿叶是王府的家生子儿,她被打死后,尸体就直接抬回到下院她娘老子那里,初雪和娇儿想送她最后一程,都没有机会。
绿叶的姐姐好像是在齐侧妃那里当差,被管事叫了来,领取绿叶留在青云阁的遗物,初雪和娇儿帮着收拾了好一会,在绿叶的房里,忍了许久的绿叶姐姐忍不住嚎哭起来,就这还要关起房门,怕被人听见。
回到点心房,初雪越想此事,越觉得隐约有什么地方不对,只是不敢触及那个最可怕的念头。
她抬眼望着灶台,想起往日绿叶在这里忙碌斗嘴的情形,心中不自禁地伤感,这么活生生一个人,一个看不顺眼,就活活打死了,给人做奴才的,命还不如一条狗!
不知不觉就过了晌午,杨梅走了进来,见这里锅冷灶冷,便斥道:“要你们这些人有什么用!都这会子了,王爷的点心还是没出来!”
初雪暗暗叹了口气,站起来,去准备点心,好在昨日包的羊肉馄饨今儿还剩些,天气凉,不会变坏——味道差些就差些吧,嫌弃她手艺不好,正好让她离开这危险的地方。
过得片刻,馄饨做好了,装进食盒,却再没有绿叶给送去书房了。
初雪想了想,只得硬着头皮,自己提了食盒往书房走去。
到了书房,只见裕王站在书案前,弯着腰,执笔写字,左下首的八仙椅上,张居正赫然在坐,只是他也正低了头,拿了卷书册在看。
见到张居正,初雪紧张的心才松弛了些,自从来到青云阁之后,张家的小厮又陆续请她到张府给张夫人做了三次点心,其中一次,张居正在家亲自款待奉茶,其余两次,都是张府管家接待,管家对她道:“我家夫人卧病,公子事务繁忙,待夫人痊愈之后,必当置酒以谢姑娘厚义。
书案右边,一个中年文士在看裕王的字,想必就是王爷的另一个老师高大人了。
初雪轻手轻脚走上前去,立在书案一侧布点心。
裕王蓦然抬头,见是初雪来送点心,略略沉吟了一番,便对初雪道:“以后不必送点心来了,我自会让五福去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