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见她话语中隐含讥刺,心中顿感不快,不过,她生性豁达,况且打小就不在衣服首饰上头留心,于是索性不去理她,低了头,自去看画。
林润见气氛有些不对,看向张居正的目光中流露出了饶有兴味的促狭之意。
张居正心念一动,计上心来,便笑吟吟地对高湘道:“湘妹妹——”
这声湘妹妹一出口,把高湘叫得心头一震,抬头看他的脸,却见他嘴上与自己说话,眼神却不停地往初雪脸上瞟,分明有些不对,一丝疑问从心底浮将上来,她只是不动声色。
张居正继续道:“上次在你家的梅林里,我看见你头上戴的那只钗儿打造的甚是精巧,只是那上面该镶只祖母绿的宝石才更好看。”
“张公子说笑了,祖母绿的宝石,如此珍贵,一枚可抵得上我爹爹一年的俸禄了,我哪里戴得起。”
“哦,家母那里,倒是有几枚祖母绿,妹妹若是不嫌弃,我回头便派人送到妹妹府上,如何?”
高湘看了一眼初雪,见她的目光渐渐黯淡了下去,心头不禁暗暗冷笑,定了定神,含羞带涩:“这可叫我怎么好意思,你上次回江南给我带的那十几箱子好吃好玩的,我都还收着没全看完呢。”
张居正一愣,自己什么时候从江南给她带回十几箱子东西来着
此时也顾不上细想此事,只一意往初雪脸上瞅去,只见她牵动嘴角,勉强想挤出一个微笑,却终究笑不出来,眼神中,却是满满当当的失落与痛楚。
痛楚?是的,痛楚,她对自己有意,她果然有意。
一阵狂喜袭上心间,张居正只觉得头有些发晕。
高湘见张居正脸上流露出掩饰不住的激动神情,看向初雪的目光专注无比,一颗不由得心慢慢地沉了下去。
这三人的眉眼官司,言语玄机,一边的林润看得心头雪亮,眼见高湘脸上浮现出一丝怒色,急忙放下手中的茶盏,哈哈一笑:“张兄,天色不早,你忘了,徐大人叫你今晚到他府中赴宴呢。”
张居正这才如梦初醒,对高湘笑道:“我们先走了,你若爱这里清静,可在此多坐一会。”
高湘头也不抬,冷冷地道:“我的确要一个人在此静一静。”
初雪见状,轻轻卷起桌上的画卷,抱在怀里,默默地随着张居正和林润走了出去。
瞬间,雅座里就只剩下高湘孤零零一个人坐在桌前,对着满桌杯盘愤恨不已。
今日之事,张居正分明就是拿她当傻子,她活了这么大,爹爹的那些内宅小妾之间勾心斗角的游戏,那些借刀杀人,把人当棋子当工具的事情,见得太多太多了。
从来,都是她高湘把别人当棋子,什么时候,轮得到张居正利用自己来刺探另一个女子的心意
想到张居正看初雪的眼神,高湘心头更是烦躁不已,她抓起一个斗彩成窑茶杯,使劲往墙壁上一摔,只听得哐啷一声,瓷片碎裂,纷纷落在墙角。
“小姐,您这是怎么了?”守在雅座外的大丫头听见里面声响不对,忙推门进来。
“青云,他们三个,往哪里去了?”
“只见他们出了茶馆,其余奴婢没在意。”青云一边观察自家小姐的神情,一边劝道:“小姐,人人都说咱们家老爷跟着裕王,将来前途无量,府中上门求亲的好人家踏破门槛,你何必——”
说到这里,青云叹息一声,没再往下说,她是高湘自幼一起长大的贴身丫头,两人情若姐妹,说话也就不那么避忌。
高湘似乎没听见青云的话,只怔怔地出神,良久,方道:“我记得,你上次跟我说过,张夫人身边的香儿,是你家的远亲?”
“是的,香儿是奴婢姨夫的侄女儿,咱们小时候,也在一起玩过的,只是不太熟悉。”
高湘轻笑了一声:“再不熟悉的人,看在银子钱的份上,也会立马变成骨肉至亲——回府之后,你从我的首饰盒里检几样上好的首饰,再拿五百两银票去找香儿。”
青云会意:“那么,小姐最想知道的,是什么事?”
“我要知道那个李初雪,到底是何方神圣,跟张居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青云忍不住嘀咕了一句:“知道了,又能如何呢?”
高湘没有作声,只是盯着桌上的青瓷茶壶细细地看,她的眼底,阴郁地闪着光,恨不得将茶壶看穿一个洞出来。
初雪随着张居正和林润出了茶馆,心墨早已驾了马车在馆外候着,林润道了声别,上了自己家的马车去了。
张居正道:“初雪,咱们也上车回去吧。”
初雪淡淡地道:“不必了,这里离王府不远,我走回去便成。”
“如此也甚好,天快黑了,你一路须得小心。”
初雪听他这般说,心里更是失望,不由得咬了咬嘴唇,一言不发,低了头,转身匆匆离去。
走了一阵,到了一个小巷,只见漫天晚霞五彩缤纷,映照着巷口一带翠竹,绮丽无比,初雪不由得停住脚步。
情不自禁地想起方才张居正与高湘的对话来,祖母绿的宝石,十几箱子的吃的玩的,这才是一个男子对女子真正的殷勤吧。
原来,在他眼中,自己仅仅是一个会做两顿点心的小丫头,给几本书看就打发了,哪里能与出身显贵的高大小姐相提并论。自己方才的难受与失望,应该没有人看出来吧。
巷口不知何时起了一阵冷风,吹得竹林簌簌做响,初雪只觉身上寒意越发重了,不禁打了个冷颤。
肩上突然一暖,她猛地回头,只见张居正含笑站在自己身后,再垂眸看自己肩上,赫然披着一件淡紫色的貂皮大氅。
“这件大氅是我娘怕我冷,嘱咐心墨带在车里的,我如此精壮,哪里用得着披这个,还是送给你吧。”张居正柔声道。
看着他脸上关切的神情,她心底没来由地一阵酸楚,咬了咬牙,一手抱着画卷,一手脱下大氅,塞回他手里:“无功不受禄,再说,我一个烧火的丫头,也什么机会穿这么贵重的专在人前亮瞎相的衣裳。”
原本想加上一句,你还是送给那位高小姐比较妥当,可转念一想,这样说不免露了小气,显了痕迹,终究没有说出口。
他盯着她的眼睛:“初雪,你生气了?”
她摇了摇头:“你好心送东西给我,我怎会生气。”
”可是,你分明的不高兴,是因为高湘吗?”
初雪抬眼望着他,夕阳流金般的光线里,他的脸庞美得如同神明,这般男子,当然该娶出身清贵的高大小姐,对他的仕途也是大有益处。
垂下眼帘,她淡然道:“高小姐说的也是实话,我头上的簪子确实很旧的东西,还是我娘当日留给我的。”
冷风之中,她娇怯的身子裹在莲青色绣折纸牡丹的宽大棉袍之中,似乎在微微发颤,张居正心头涌起一阵强烈的怜惜之意,冲口而出:“刚才她说我送给她那些东西,是假的,我从来没有送过她东西。”
初雪顿时大怒,瞪着他,久久没有说话,送她十几箱子东西是假的?笑话,他刚才分明当着自己的面说要送她宝石,难道这也是假的?
“你送她什么,不送她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犯得着巴巴的来跟我说?”她冷冷地反问,语气,是从未有过的生硬。
他没有说话,只将大氅抖开,往她身上一裹,连带着她整个人,都裹进了自己怀里,紧紧地搂住不放。
她浑身大震,刚要挣扎说话,却觉得唇上一热,他的唇已经重重地压了下来,带着她无法抗拒的千钧重力,狠狠地吻住了她。
一时间,天旋地转,那霞光中晶莹欲滴的翠竹,渐渐地模糊成一片,世间万物,所有的声响,全都不存在了,初雪的脑海中,只剩下了一片空白。
第28章 耳坠
严冬天气已经快要接近尾声,点心房山墙根下的水沟边,因为终年不见阳光,十多天前的积雪尚未融化殆尽,只是那残雪覆盖下的枯草,居然也开始隐约发青了。
点心房里,一如既往的灶烟袅袅,热气腾腾,五福站在灶边,见灶台上搁着一碗新炒的鲜香南瓜子,便伸手抓了满满一大把,细细地嗑着,笑嘻嘻地道:“小月妹子,你慢些儿装盘,我可不急,我还想多嗑会瓜子呢。”
小月将酥油饼和羊肉馄饨等几样点心一样样放进食盒里,啐了一口:“你自然是不急的,横竖王爷问起,自有我们给你背锅。”
“咱们王爷的性子,可不是一般的好,便是迟一会,也绝不会责罚咱们,锅不锅的,你这可不是自己吓自己吗?你看人家初雪多稳重,哪像你,见天的跟我拌嘴。”五福不说则已,一说一大堆。
初雪抬起手背,轻轻拭去额头上的汗珠,依旧和她的面,这两人斗嘴,她是从来不参与的。
自从那日在小巷的竹林边,被他强吻了之后,初雪一直都很恍惚,三天了,她还依旧像是活在梦中,那一幕就像梦,是那么的不真实。
那天,他说:“初雪,为了我们的将来打算,你以后再给王爷做点心,可不能像以往那般了。”
看出她脸上的疑问,他又补充道:“你最好把点心的味道做差些,时日一久,王爷自然就不爱吃了,这样,你才有机会被调出青云阁。
见她默然不语,他有些急了:“你生得这般好看,王爷早已留意,你很危险,知道吗?”
她低了头,不敢看他迫人的目光,心底却泛起一阵说不出的喜悦,就像小时候,随着娘去宁波城里看花灯,回来的路上,娘必定会变魔术般的从怀里掏出一大块山芋芝麻糖来,塞进她嘴里,然后背着她继续赶路,她将小脸依偎在娘的颈窝里,山芋糖的甜香混合着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一直甜到了心底。
“如果王爷想对你怎样,你立刻装病,然后来找我,我会想法子的。”他说着,又伸手小心地将那件大氅往她身上拢了拢。
她有些担忧,轻声道:“可是,王爷毕竟是皇子,他若是想——”
他剑眉一扬:“我好歹还是他的老师,你放心,裕王不是固执蛮横之人,他若真打你的主意,我自有法子让他断了念头。”
想到这里,初雪的唇边隐隐露出笑意。
小月将食盒递给五福,打发他出了门,回过头来看初雪,却见她停下了和面的手,神色温柔,眼睛睁得老大,嘴角含笑,一看就是陷入了某种回忆之中,便道:“姐姐,你在想什么呢?那么入神?”
初雪一惊,回过神来,继续和面。
小月看着她:“姐姐,这两天,我老觉得你有些不对劲,还有,你做的点心,我刚才都尝了,那味道,怎么会比以前差了那么多?”
“是吗?嗯,那大概是因为这两天我在试着着新花样的缘故吧。”她支吾着,混过了这个话题。
小月点了点头,突然叹了口气:“姐姐,就算你点心做的不好,大不了出了青云阁,换一个地方呆几年,最后还是会出府,将来嫁了人,一夫一妻的过日子,我们可就不一样了。”
初雪知道,小月是王府里的家生子儿,老子在马厩里喂马,娘是大厨房里烧火的,将来,多半是要配给王府里的小厮了。
当下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半晌方温言道:“咱们女孩儿家的命运,实在说不准,说不定你日后能嫁个大富大贵的,做正头嫡妻也未可知呢。”
小月眼睛一亮:“你别说,我小时候娘找人给我算过命,那算命的还真就是这么说的,说我将来荣华富贵到老呢。”
初雪笑道:“那么你也别瞎担心了。”
“姐姐,当年算命的那般说,我只当他是哄钱,现在我遇见了你,反有几分信了。”
“遇见我就信了?”初雪有些不解。
“可不是么?咱们姐妹交情非比寻常,你嫁了贵婿之后,能不带挈做我这个做妹妹的么。”小月面有得色。
初雪微笑道:“我哪里能嫁什么贵婿。”
小月挤了挤眼:“又是翰林院的进士,又是王爷的老师,还要怎么贵呢?”
初雪这才反应过来,脸上腾地红了,忙啐了一口,正色道:“你忘了咱们的身份了,这话也是乱说的!”
小月这才收去笑容,一本正经地道:“姐姐,我是打心底替你高兴,我看得出来,张大人对你一片真心。”
初雪正不知该如何接她的话茬,五福就推门而入了。
小月问:“你怎么又回来了?”
五福笑道:“我是奉了王爷之命,叫初雪去书房里见他呢。”
初雪心头突地一跳,一种不详的预感在心头升起。
小月忙问:“五福,王爷突然叫我姐姐去,可是有什么事?”
五福摇了摇头,一脸茫然:“王爷有什么事,怎么会跟我说呢。”
小月还要再问,初雪瞅了她一眼,冲五福道:“我现在就随你去。”
初雪出了点心房,抬头看了看天,离天黑也就差那么个时辰的样子,张居正和高拱肯定已经回家了,平时这个时候,裕王都是独自在书房里歇息的,这个时候叫她去……
两人跨进了书房的门槛,初雪只觉得暖气扑面而来,房中的地龙烧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旺,只见裕王斜靠在书案后的紫檀椅子上,穿一件宝蓝色家常锦缎袍子,金丝绣成的腰带松松地系在身上,手里转动着一盏香茶,一派闲适模样。
五福说了声,王爷,初雪来了,便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