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这世上,乐善好施的人有很多,可是,绝大多数的的施主们都是抱着做好事为自己修来生的目的去做的。他们可以施舍给穷苦人银钱财物,却未必肯把我们这些人当成平起平坐的朋友,可张大人给了我这份尊重。”
是的,精神上的尊重比银钱上的施舍更加令人铭记,只不过不是每个人都能懂得这个道理,冯保能参透这一层,他的境界还真不低。
想到这里,初雪越发相信自己没有看错人,于是缓缓地道:“冯保,我和你一样,曾经领受过张居正的救命之恩,实在无以为报。”
“娘娘过得好,就是对张大人最大的报答。”
初雪自嘲地一笑:“如果我过得好,是因着他孤独一生的缘故,那我的宁愿不要这种好。”
冯保迅速地抬起头,看了初雪一眼,他是个话头醒尾的机灵人,自然明白初雪话中的含义。
见她的眼神里盛满了酸楚,冯保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初雪又道:“冯保,你说,他不娶妻不生子,最后的结局会是怎样?”
“娘娘,我听说今年夏天,张夫人几乎以死相逼,想让他娶一位侍郎家的女儿,后来他不吃不喝了几天,张夫人吓坏了,才退了那头亲事。”
初雪闻言,心头一痛,牙齿慢慢咬紧了下唇,泪水一滴滴自脸颊滑落到炭火中,发出一阵嗤嗤的轻响。
见她哭了,冯保有些慌,他生平最见不得女人的眼泪,于是语无伦次地劝道:“娘娘,您不要伤心,对于男人来说,娶个不如意的媳妇,真的还不如不娶,他——他不娶妻子,压根就是为了他自己心里好过。”
初雪伸出手背,擦了擦眼泪,又深吸了一口气,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冯保,我想让你去劝劝他。”
“劝他?”冯保先是讶然,然后立即摇头:“张老夫人这般逼迫,都不能令张大人改变主意,奴才怎么可能劝得动他呢。”和小月一样,冯保说话有个习惯,凡是诉说心事的时候,就会不知不觉地称自己为我,一旦恢复清醒,才会自称奴才。
“不管怎么说,冯保,你得去劝劝他,而且你不能说是我授意的,等下次再见到他的时候,你就以朋友的身份劝劝他吧,把孤老的种种遭际告诉他,劝他尽快娶妻生子。”
冯保嘴上答应了一声,心里却暗暗嘀咕,张大人绝顶聪明的一个人,难道会不懂孤老的际遇还用得着我巴巴的告诉他,劝他娶妻生子?唉!侧妃娘娘平日里那般通透的一个人,如今却变得如此糊涂了,难怪世人都说,男女情爱最能蒙蔽人的心智。
初雪却似乎一点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幼稚,她一直盯着冯保的行踪。
这日,她整整一上午都没见到冯保,就猜到冯保一定又出府去探望他姑母去了,问了林嬷嬷,果然如此。
晌午,她一听说冯保回来了,立刻就把他叫进房里来。
见了冯保,初雪一肚子的话反倒问不出来了。
她不知道冯保到底有没有劝过张居正,更不知道张居正会怎么回答,她的一颗心跳得有些厉害,张了张嘴,却硬是说不出话来。
冯保看了她一眼,小心翼翼地道:“娘娘,奴才在姑母家里见到他了。”
初雪沉声道:“可曾按我的吩咐劝过他了么?”
“没有直接劝,只是拿我家一个远亲做例子,跟他说了些无妻无子之人的悲惨收梢。”
“那他怎么说?”
冯保清了清嗓子,郑重地道:“他说,等一个人真老迈昏聩到那般地步的时候,离死也就不远了,何必为了那短暂的日子,娶个不如意的妻子,一辈子郁郁不乐!”
初雪顿时气结,再也说不出话来。
冯保依旧自顾自地道:“娘娘,张大人说的很对啊,奴才看他一个人过也挺不错,反正他家里有的是钱,有的是伺候的人。”
“好了冯保,你先下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冯保暗暗叹息了一声,想起自己张口欲劝张居正的时候,他那冷冽的表情,摇了摇头,下去了,这两位都不是一般人,自己还是少掺和这种事情为好。
他低了头,只顾想着此事,迈出门槛的时候,冷不丁就和一个欲要进屋的人撞了个满怀。
抬眼一看,此人正是小月,只见她用手摸着被撞的额头,一脸愠色:“冯保!你这个小猴儿,存心的是不是?”
冯保哼了一声,没有理她。
他刚到闲云阁的时候,也不知是因为新来乍到,还是因为他那不男不女的太监之身,整个院子里的人都对他排斥得很,无论是吃饭还是干活,只要他一过去,那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人就呼啦一下散开了。
冯保是个要强的人,不会容忍别人一直这样对他,他更是个机灵的人,宫里耳渎目染,练就了一身看人眉头额眼的本事,也会让人一直这样对他。
于是从林嬷嬷开始,逐个攻破,几个月功夫一过,大家全都打心底接受他喜欢他了。
只有小月除外,不管冯保怎么费劲心思地表示友好,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他的时候,总是白的多,黑的少,对他说话的时候,也从来不肯好声好气。
就好比上次派发杏仁酥的事情吧,那酥是娘娘亲手做给王爷吃的时候,顺带多做了一大盘给他们几个吃的。
娘娘的手艺谁不知道,做出来的点心谁不爱吃,可小月端着那盘杏仁酥,连倒夜香的小柱儿都分到了,偏就是把他冯保给略过了。
几块酥算得了什么?他冯保又怎会在乎?只是这小丫头拿下眼皮扇他的行为实在教人不快罢了。
今天撞了她,那是她活该,他才不道歉呢。
想到这里,他垂着眼,看也不看小月一眼,扬长而去。
第100章 双喜
不知不觉,初雪的腹部已经明显的隆起了,时候是隆冬,除了整日窝在闲云阁里逗逗顺姐,读书做女工之外,也没有其他的消遣,日子就越发的寂寞无聊起来。
这个时候,林嬷嬷和小月就会守在火炉边,陪着她拉家常儿,林嬷嬷在府中多年,消息无比灵通,哪个院子里哪天发生点什么事儿,不出两天,她就会知道了。
比如前天宝哥儿咳嗽了两声,把杨美人紧张得又是川贝炖雪梨,又是麻油煎鸡蛋,等太医到了一看,才知道原来宝儿是在逗引波斯猫的时候,无意中将猫毛吸进了嗓子眼。
比如昨天,厨房里来了两只新鲜的熊掌,被高侧妃惦记上了,嘱咐厨房务必要红烧,谁知熊掌红烧好了之后,却被抱月轩的丫头珍珠理直气壮地端去给陆侧妃享用了。
再比如今天一早,王妃娘娘刚起床,就晕倒在梳妆台前了,现在太医正在正院里给她诊脉呢。
一听说若芙晕倒,初雪有些坐不住了,不管怎么说,她跟王妃娘娘一向相交甚笃,她晕倒了,自己该去探望才是。
林嬷嬷见她要去探望王妃,倒也没提什么异议,只是从箱子里翻出了厚厚的长袄和紫貂大氅,把她身上裹了个严严实实,又交代了小月好几句,才将初雪和小月送出了大门。
王妃晕倒,底下的一干小妾们自然要来探视的,初雪到了正厅,只见该到的全部都到齐了,只是她们脸上的神情都有些古怪。
初雪便问杨美人:“杨姐姐,你们来了多久了?娘娘现在如何了?”
杨美人低声道:“太医说娘娘需要静养,禁不得吵闹,如今只有王爷在房里呢。”
“娘娘得的究竟是什么病?”
杨美人强笑道:“娘娘不是生病,是有喜了。”
“有喜了?那可真是太好了!”想到若芙终于如愿以偿,初雪不禁喜出望外。
两道冷冷的目光射向自己,初雪转脸一看,只见陆采莲蹬视着她,恶狠狠地道:“娘娘有孕,你高兴个什么劲儿?假惺惺!”
初雪早就摸透了采莲的脾气,也熟悉了她愚蠢尖刻的话风,当下也不生气,只微微笑着反问:“娘娘有孕,我们当然是高兴的,姐姐为什么会觉得我假惺惺?难道是因为姐姐自己不高兴,所以就觉得我们都会不高兴?”
采莲顿时语塞。
这时,雨儿突然从卧房里掀帘而出:“娘娘请李侧妃进内叙话。”
齐侧妃哼了一声,等初雪带着小月随雨儿进去了,才悻悻道:“在王妃娘娘心里,就只有初雪一个,咱们这些人,就跟死的没什么分别!”
厅里其余几人都是一片沉默,谁也没有理会她的话。
若芙的身孕,令采莲眼红得要发狂,同时也令高湘心底暗恨,至于杨美人,那就更不用说了她早就把宝儿当成了一生的依靠和指望,如今,宝儿的后娘若生了儿子,只怕自己和宝儿的日子就要难过了。
初雪进了卧房,来到若芙床前,只见裕王坐在床前的太师椅上,一只手紧紧握着若芙的皓腕,笑得合不拢嘴。
初雪见了,不禁暗想,这嫡子的身份,就是比庶子要贵重,瞧王爷兴高采烈的模样,恐怕只有当日宝儿降生时,他才高兴到这种程度吧。
若芙脸色苍白,半靠在玫瑰红的大迎枕上,见初雪来了,虚弱地一笑,吩咐身边的风儿:“给侧妃娘娘看坐.”
“娘娘觉得好些了吗?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喜”初雪坐在床边的绣凳上,关切地问。
“侧妃娘娘,您就别提啦,咱们小姐的经期一向不准,这一胎呀,还偏就是在她肚子里安安生生,连吐都不曾吐过一次,要不是今早小姐突然晕过去了,还不知道什么发现这身孕呢!”董嬷嬷一边替若芙理平被褥,一边喜滋滋地唠叨着。
初雪笑道:“嬷嬷,照您怎么说,小王爷在娘娘肚子里已经不短时间了,太医有没有说过,到底是几个月了?”
裕王接口道:“太医说,已经三个多月了,初雪,你肚子里这个是四个多月,哥儿俩的年纪只差了一个月呢。”
若芙低声道:“王爷切莫这般说,若生下来是个女娃,倒教臣妾汗颜了。”
裕王柔声道:“生男生女,乃是天意,岂是做母亲的可以选的?这胎就算是个女娃,我也一样高兴,以后再多生几个,总有一胎是男娃的。”
说完,他站起身来,对初雪道:“时候不早了,我要去青云阁了,初雪,好生陪着你姐姐,我看这后院,也就你和她最说得来了。”
说完,他又嘱咐了雨儿几句好生伺候王妃的话,便转身去了。
若芙见他走了,整个人突然放松了下来,仰脸躺在迎枕上,长长出了一口气。
“恭喜娘娘,您的心愿总算达成了。“
若芙低声道:“说起来,这要感谢你,若不是你良言点醒了我,我还不知要糊涂到什么时候。”
“也是娘娘兰心惠质,知道路该怎么走。”
若芙伸出双手,轻轻抚着小腹,低声道:“都三个多月了,我居然都不知道,这么安静,倒像极了我呢!”
说完,眼中不由自主泛起脉脉温情。
初雪看在眼里,心中甚是欣慰,以前的若芙,人虽然是活的,可是心如死灰,对世上的一切都提不起兴致来。
现在,她的眼里终于有了新的内容,有希冀,有憧憬,有担忧,有柔情,这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
只有做了母亲,有了至亲骨肉的陪伴,才能抵挡得住那刻骨的相思,初雪是过来人,这一点,她深有体会。
见若芙神态甚为疲倦,初雪不便多留,只呆了一会儿,就告辞回闲云阁了。
路上,她看见青石小径的缝隙间,不时有青青的草芽破缝而出,不禁暗暗感叹起生命的坚韧来,人,就应该像这春草一样,不管遇到了什么样的坎坷,都该努力争取一切机会让自己活得好一些。
第101章 谋算
京城是个卧虎藏龙之地,不但汇聚了皇亲国戚,世家豪族,名士美人,连地痞流氓,杂耍百戏,和尚道士都是全国顶尖级别的。
富贵人家的小姐太太,大都信奉神鬼之说,因此,给人算命的江湖术士在京城为数着实不少,其中有一个姓方的算命先生,近些年来声名特别显著,据说他简直是神仙转世,直可以预言生老病死,因此经常出入权贵公侯府第。
这日,方先生推掉了所有邀约,只因为裕王府的高侧妃娘娘派人送来厚礼,要与他一叙。
淡然居的雅座中,方先生双手捧着茶杯,看着对面小厮打扮的青云,小心翼翼地问:“小爷,不知侧妃娘娘派您召小人来,有何吩咐。”
青云笑道:“方先生,听说你给人看相很准?”
“不敢,只是混碗饭吃罢了,此事须瞒不过侧妃娘娘和小爷的法眼。”
“不管怎么说,你是名声在外,说出去的话,没有人不信的,对不对?”
方先生又道:“不敢不敢。”
青云将眼一瞪:“娘娘说你是,你肯定就是,什么不敢不敢!”
方先生吓得一激灵,顿时点头如捣蒜:“是是,娘娘说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