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身体受不了。”谢景看着他,眼神像是在打量一个小孩。
王悦思索了一会儿,“我觉得没事。”此时不趁热打铁太亏,受不了,其实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谢景没理会王悦的狡辩,“你若是过来,我替你煎药,你把药喝了就睡下。”
王悦眉头极轻地抽了下,不知为何,他看着谢景这坐怀不乱的样子,总觉得心里头发痒,他忽然凑近了些,低声道:“你昨晚在床上可不是这样,翻脸跟翻书似的,喂,谢景……你真不想要我啊?”
谢景明显顿了顿,抬眸望着王悦。
王悦一向是遇强则强,对方越是岿然不动,他越是寡廉鲜耻,他盯着谢景,环住了他的脖子慢慢把人勒紧了。
谢景摸着王悦的头发,终于低声平淡道,“不要胡闹了,你这趟找我,到底想让我帮你做什么?”王悦这段日子到底想干什么他看得一清二楚,王悦急着和自己说清楚,甚至跑过来和他上床,无非是形势紧张,王悦沉不住气了。
王悦听见谢景说的话,他明显愣了下,过了片刻才开口道:“不是,谢景,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谢景望着他,掏出一枚物事放在了案上。
王悦低头看了眼,是那司马绍那半枚龙纹玉,他脸上流露出诧异,伸手把玉拾起来,过了片刻,他抬头看向谢景,“怎么了?不过是一块玉而已。”
“你在试探他。”谢景淡漠问道:“你想做什么?”
王悦忽然便没了声音。
“你与其找他,不如找我。”谢景望着沉默不语的王悦,他了解王悦的性子,王悦不适合碰权谋之事。能在朝堂混得如鱼得水的人,一是沉得住气,二是心够狠,最后才是一流手段。王悦前两样都不占,即便他的父亲是王导,他这性子也必然会吃亏。
王导身为大晋丞相,庙堂之术烂熟于心,二十年来却从未指点过王悦,这不是没有缘由的。没有必要。什么样的人干什么样的事,王导识人的能力远胜过江东翕翕名士。
谢景看着许久都没说话的王悦,开口平淡道:“为何不说话?”
王悦立刻抬头看着谢景,“我昨晚过来找你,我没想这么多,我与你上床,不是为了你能够帮我。”他忽然笑了下,眼中却没什么笑意,“谢景,我喜欢你,我知道这些年来你经历了许多,你不想认我,也不愿多说,我不问你,我也不去在乎。别说你双腿残废,便是你疯了傻了,我仍旧会张开腿求你上我,谢景,我是死过一次的人,我清楚我想要的是什么,我想要活着。”他望着谢景,“我想你陪我活着,我不想一个人了。”
谢景看着他,眼中瞬间暗了下去。
王悦抿了下唇,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谢景,“若你已娶妻生子,我对着你,只会大大方方道一句喜,可你没有,我总觉得,你心里是有我的。”
谢景伸出手,轻轻抚着王悦的脖颈,低下头吻住了他,“别说了。”
王悦在被咬住下唇的瞬间终于忍不住轻轻颤抖了下,熟悉的气息让他有些喘不上气。
谢景停下来看着他,王悦低声问道:“你睡也睡过了,谢景,摸着良心说句实话,你心里有没有我?”
“有。”谢景的手贴着王悦的额头,声音低沉而缱绻。
王悦一下子没了声音,他定定地盯着谢景的脸,手轻轻颤抖起来,良久,他终于笑了下,“听你这人说话真没意思,我说了许多,你回一个字?拿出点诚意来,情话不会说吗?我很小便会了。”
谢景终于笑了下,低声道:“我心中有你,许多年了。”
王悦抓着他的胳膊,过了会儿问道:“这就没了?”
谢景看着他,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问道:“你想听多长的?”
王悦道:“司马昭看上卓文君,写了一篇《凤求凰》,曹操看上他长嫂,写了篇《洛神赋》,人家那才是痴情种子。”
谢景明显顿了下,他看了王悦一会儿,见王悦不像是在开玩笑,他缓缓道:“行吧。”
司马昭看上卓文君,曹操写了洛神赋……也成吧。
差不多。
王悦给谢景拿了纸笔,他自己坐在案前喝着粥,看着提笔蘸墨写东西的谢景,忍住了想笑的冲动,绷紧了脸。
忽然,王悦的目光扫过案上的那枚龙纹玉,他顿了下,眸光沉了片刻,随即又恢复如常。
“东南局势紧张,我有意与他和解,寻个由头试试他,王导也是这么个意思。”王悦对着正在被他逼着写赋的谢景道,“你不是之前问我想做什么吗?我想与司马绍和解。”
谢景闻声执笔的手顿了下,他不着痕迹地掩饰过去了,“是吗?”
王悦“嗯”了一声,点点头,坐在那儿继续喝粥。
过了很久,王悦忽然开口缓缓道:“我记起件事,三年前我与司马绍去江陵赈灾,那时我与他明面上关系还很凑合,广陵道上我与他从匪寇手里头救下个女子。”
谢景一直都望着王悦,没转开过眼睛。
王悦接下去道:“那女子的相貌与气质,令人一眼难忘,我们救下她之后,她便偷偷跟着我们,一直跟到了姑苏,我瞧着她确实可怜,便怂恿司马绍将人收留在身边,司马绍一开始不愿意,忽然又愿意了,我后来才明白,司马绍是看上人家了。”
王悦低声道:“我后来命人查了那女子,她父亲叫淳于伯,曾任皇帝的督运令史,在一场征北的战事中,他父亲耽误了水道运粮的时辰,被王导给斩了,死状极为骇人,她的兄长与叔伯充军,结果在一场战事中全战死了,家中女眷因为他父亲一事被人指指点点,最终疯的疯死的死,只剩下了她一人,她孤身来京师为她父亲伸冤,却无人理会,最终还被人掠卖到了匪寇手中,受尽折辱。”
谢景听到这儿,心里已经有了数,他没说话。
淳于嫣。
“她一开始装得太好,我没察觉,直到她在我东西里下药。我知道她恨我,他父亲确实死的惨,我去查过,行刑的人拿刀抹柱子,血逆流而上,一直逆流了两丈高,我至今没懂这是个什么死法,据说她母亲当场疯了。”王悦顿了片刻,“我后来和她说,你惨归惨,但是你父亲耽误水道运粮,延误了战机,王导没杀你全家算客气了,退一万步说,也不是我杀了你全家啊,王导下的令,你真有本事你找他去!她不听,非得要杀我,跟疯了一样。”
王悦这些话没法和任何人说,司马绍倒是可以,但是司马绍喜欢淳于嫣,王悦和他说不通。王悦忽然就想对着谢景说这些事,他低声道:“知道我忍了他们两人多久吗?司马绍简直跟昏了头似的,那女人干什么他都护着,杀人放火他也护着,那女人当着我们两人的面,说要亲手杀了我,司马绍当时看着她那眼神,我真是……”王悦一下子竟是词穷,说不寒心是假的,人心真的都是肉长的。
“那是个十六岁的女子,我让着她,我待她好,我不指望她感激我,也不指望她不恨了,我只是觉得她这辈子挺不容易的,她与司马绍这事,我对文君一个字都没提,我就想着大家都能过上安生日子。”王悦看向谢景,“最后她要杀我,酒里也不知是谁放了东西,我动不了,我亲眼看着她朝我冲过来,挺好看的一人,红着眼跟条疯狗似的,司马绍就坐在我对面看着。”
谢景他望着王悦,捏着笔没说话。
王悦说完了这事,自己也回神了,他看了眼谢景的脸色以为谢景吓着了,立刻道:“不过我没事,我现在不活得好好的!算了!不说了!都过去了。”他捧着碗低头喝了口粥。
谢景闻声垂了眸。
确实都已经过去了。
或许没什么人知道,当初的那一拨刺客除了淳于嫣外,全都已经毙命,在司马绍手上死了一批,自杀了一批,剩下的全死在了他手上,而且他还从死人嘴里问出了一点东西。
谢景看着喝着粥的王悦,王悦以为他要追问,他在王悦的注视下,抬手替他轻轻整理了一下衣领,“粥还要吗?我再给你盛点。”
王悦愣了片刻,点点头。“要!”
吃完东西,王悦从谢家出来,坐在平缓前进的马车上,他缓缓地摩挲着那半块玉佩,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他正想着,身侧的帘子被轻轻揭开,探进来小半个脑袋。
王悦随意地回头看了眼,冷不丁吓了一大跳,“王有容?你装神弄鬼干什么呢?!”
王有容骑着匹白马与王悦的马车并肩而行,他把头伸进去车窗上看着王悦的脸,“世子,有心事啊?”
王悦看着探入马车内的半个脑袋,他就不明白了,王有容一天到晚神出鬼没的怎么没给人当成鬼打死?顿了片刻,他低吼了声,“进来!”
王有容忙不迭地笑了,踢了脚身下的马,马往前蹬了两步,他爬上了王悦停下来的马车,笑呵呵地坐在了王悦身边,“世子,昨晚去谢家为何不带上我啊?这一晚上,下官担心得紧。”说着他便拧起了眉头。
“好了好了,下回带你。”王悦敷衍了一句,“你怎么找过来了?”
“下官心里无时无刻不惦记着世子。”王有容往王悦身边蹭了蹭。
王悦扭头看了他一眼,在那股熟悉的熏香味道中忍不住低头揉了下眉头,“别挤过来!”他低声道:“好了,够了!”
王有容立刻不扭了,坐在王悦身旁静静地看着他,神情恭谨地就跟只王悦养在走廊花架子上的鹦鹉似的。
王悦欲言又止,看着王有容这脸,他觉得心情实在难以平复,“王有容,你别一天到晚跟着我,我知道你奉王导的命令盯着我,但是!你的意图别这么明显!你当我傻子吗?”他看着王有容,脸色微微扭曲,“你克制一些!我继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跟从前一样!成吗?”
王有容隐约感觉到王悦在发火,他忙点点头,屁股往外挪了挪,挪完又往外小心蹭了蹭。
王悦深呼了口气,他迟早给王有容气死,“行了!别磨了!”
王有容闻声一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有些不知道该往自己的屁股往哪里放了,犹豫片刻,他在王悦的跟前蹲下了。
王悦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王有容你蹲着干什么?”
王有容镇定道:“我觉得蹲着舒服,世子你让我蹲着!蹲着的时候特别舒服!”说着他拍了拍自己的衣摆,示意自己真的很舒服。
王悦瞠目结舌地盯着他,“成。”他点点头,“成吧!”
叫他还能说什么呢?
过了片刻,他问地上蹲得很舒服的人,“荆州那边局势如何了?”
“与几日前传来的消息一致,刘隗与大将军东南对峙,双方都没动静,各州郡也很安静。”王有容看着王悦,小声道:“世子,你别担心了。”
王悦闻声沉默了一会儿。
王有容瞧着王悦的脸色,凑近了些,“世子,你今日瞧着如此之暴躁,又不讲道理,是不是谢陈郡他欺负你了?”
“啥?”王悦扭头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什么东西?”
“没事!”王有容立刻摇摇头,“没事没事!”王有容想起从前在江北与谢陈郡打交道的经历,欲言又止,谢陈郡此人心计之深沉让人记忆尤新,王悦这道行在这人面前玩心眼基本是死路一条,他本来就不太支持王悦去和谢陈郡打交道,若是王悦能自己知难而退,便是最圆满不过。
王有容心里随意地想着,面上依旧挂着讨好的笑,对着王悦依旧不停地嘘寒问暖。
王悦抬手用力地揉了揉眉心,没理会黏黏糊糊的王有容,过了许久才低声道:“你想办法去约温峤出来,我要与他见一面。”
温峤,当年秦淮河上的亡命赌徒,如今已然是太子中庶子,东宫炙手可热的人物。
王悦对太子一党有些成见,但温峤此人除外,这些年王悦混得不如意,温峤那赌徒时常请他去喝酒,一来二去倒是有了些交情,司马绍身边的人,王悦唯独看他顺眼。
温峤此人履历很是传奇,十七岁入仕,年纪轻轻便入了军营,跟着并州刺史刘琨一起镇守北土,彼时正是八王之乱末期,胡人南下,无数汉人浩浩荡荡渡江避难,这便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衣冠南渡,此时北方几乎全盘沦陷,唯独并州刺史刘琨一人孤悬塞北,温峤跟着刘琨周旋在各胡戎之间,堪堪守住了并州。
温峤当年来江东,便是以刘琨的嫡系身份入朝堂,凭借着并州这层关系,他很快便平步青云,可惜好景不长,刘琨最终死于段匹蝉之手,中原至此彻底沦陷,从此大晋再无北来消息,而温峤便开始了孤身在江东朝堂闯荡的生涯。
到如今,这人也算是闯荡出一方天地了。
当年秦淮河上赌徒依旧在疯狂地摇着赌盅,只不过这次他玩得更大,目光也落在了更远的地方。王悦觉得是时候约这人出来喝杯酒了。
王有容应下了,又问道:“世子,你当真要与太子和解?”他犹豫片刻,问道:“世子可有把握?”
“有没有把握都这样了。”王悦摩挲着手中的玉佩,“我遇刺一事,他心中对我有愧,王家宴会上又瞧见我不人不鬼的狼狈样子,动了恻隐之心,外人不清楚我这些年究竟如何为他掏心掏肺,他自己知道,如今这情分我是收不回来了,不过也别怪我用往日交情算计他。”王悦说着话笑了下,可他没觉得有什么好笑的。
“我早听闻太子心软,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称不上心软,但也没有太硬。”王悦点了下头,“放心,江东士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此次风波,士族只想看两败俱伤的局面,他们也不会真的看着王家就此倒了的,我们只要稳住司马绍与皇帝,这次便算是挺过去了。”
王悦说得头头是道,王有容认真地听了半天,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思索了半天,他问道:“咦,世子,那陈郡谢氏呢?”这段日子王悦耗在谢家的心血不少,可如今听他的打算,那是要把谢家摘得干干净净啊,那这段日子他们谋划了许多是做什么?
本来拉拢谢陈郡便是瞧上了谢家在豫州与江州的势力,若是不为东南谋划,拉拢陈郡谢氏便毫无意义。
王有容忽然反应过来了,“世子,莫非谢陈郡他不答应?”瞧王悦今日这烦躁程度,这事是没办成?若是谢陈郡拒绝了,那倒是很正常的。王有容忙贴心地安慰王悦,“世子,小小挫折不必放在心上,我们来日方长。”
谢陈郡那算盘珠子的性子,他要是答应得太爽快,反而更让人不安。王有容是这样觉得的,谢陈郡拒绝了,不算件坏事。
王悦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不知根知底的人,用起来不放心,谢陈郡性子难以捉摸,我与他相识时间尚短,再看看吧。”
王有容以为王悦沮丧,便多安慰了他几句,“没事,世子,东南还有大将军在,除了大将军外,还有郗鉴等人,世子不必过于忧心,陈郡谢氏底细不清不楚,拉拢一事本来便不必操之过急,丞相也是这意思。”
王悦点点头,“你言之有理。”他抬手拍了拍王有容的肩,“有道理。”
待到王有容下了马车后,王悦这才缓了神色,他笑了下,过了片刻,他敛去了眼中笑意,低下头缓缓摩挲着那玉佩。
最终,他慢慢将那玉佩抵在了额头上。
接下来要怎么办呢?
荆州刺史府邸。
沥水的刀锋被青灰色的麻布一点点拭干,露出雪色的锋芒,男人斜坐在榻上缓缓擦着手里的刀,青筋纵横的手稳稳地拂过清亮的刀面,滋啦一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