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节

    他在想一个人,刘隗。
    刘隗早年间出身贫寒,一路摸爬滚打上来饱受白眼,他得势之后,处处针对王家人,确切些说,但凡当年得罪过他的人,他都看不顺眼,抓着机会便往死里整,刘隗执掌刑狱时,被他整过的人不计其数,连七八十岁的大臣也不放过。他在建康朝堂可谓是恶名昭彰,听人说,他有一本册子,叫生死簿,上面记录着所有得罪过他的人的名字,按厌恶程度分为三六九等,他每报复一人,便划去一个名字。
    心胸狭隘至此,令人叹为观止。
    王悦不喜欢刘隗,早些年读书时,也不知是哪位异想天开的仁兄把刘隗安排入了太学,他在太学就已经见识到了刘隗拉帮结派打压异己的手段,这位刘夫子绝对是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背后捅人刀子的事干得那叫一个顺手。能从一介寒生爬到今日的位置,不可能没点手段,刘阎王这称号他实至名归。
    王悦曾经想过王导算计刘隗会用什么法子,利用刘隗的自负?还是他的狭隘?但他唯独没想到,王导会利用刘隗为数不多的良善。
    刘隗虽然心狠手辣又狭隘自负,可听说故人蒙冤,故人之女沦落至此,在此多事之秋,他仍然挺身而出,只为故人讨一个公道。尽管里头可能有想要往王导头上泼脏水的私心,但无论如何,他还是做了。
    王悦心情复杂。
    很小的时候,王导与王敦在堂中下棋,王悦那时候很小,跌跌撞撞地走上前去,王导便把一黑一白棋子塞到他手中,问他,手中的棋子是什么颜色?
    王悦说黑是错,说白也是错,最后捏着那两枚棋子坐在堂下哭了一整天。
    很多年后,王导对王悦提起此事,说王悦是个不会开窍的人,王悦觉得挺好笑的,你堂堂一个丞相拿这种把戏欺负小孩,你还得意上了?
    直到这一刻,王悦才终于明白,在这世上要分出黑白,确实是件很难的事。
    刘隗回朝之时,京师大震,百姓夹道相迎。
    刘隗进京的第一件事,便是上书请皇帝尽诛王氏,原本还算平静的局势一瞬间又剑拔弩张起来。
    上朝之时,刘隗忽然发难,王导当众陈情,说这三十年家国剧变,说君臣立业江东,说得无数人泪洒长襟。
    王悦站在王家祠堂中望着那一排排灵位,没有说话。
    门阀乱象被人诟病千年,刘隗等人对此恨之入骨,可很少有人想到,若没有琅玡王家,便没有这江东朝廷。史书万卷,堪破了,不过是一句时势造英雄。
    乱世汹汹,明主不出,琅玡王家应运而生,待到太平盛世,再看去,乌衣巷,不姓王。
    他如今才知道,有些话不必说。
    公道并非自在人心,公道自在我心。
    王悦一直待在王家禁足,所有的事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事先编好的证词与所谓的证据也都通过淳于伯的旧部一点点摆到了刘隗的面前,果不其然,刘隗在领兵平叛前,他突然上书为淳于伯翻案。
    皇帝措手不及,安抚了刘隗之后,立刻下令彻查,真相不过三日便水落石出,淳于伯失职乃是误判,刘隗奏请治丞相王导渎职之罪,请求朝廷将其免官罢职,还枉死的淳于伯一个公道。
    正在刘隗步步紧逼、建康流言四起之际,皇帝忽然站了出来,他将此事一并揽在了自己身上,下令勿再牵连旁人。
    王导听闻消息,正在与禁足在家的王悦在庭中下棋,他点了下头,待到下人退下后,他对着王悦平淡道:“刘隗大势去了。”
    王悦点了下头,“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原以为皇帝会把过错全赖在你头上,可他竟然自己把事担下来了。”
    王导忽然笑了下,没说什么,他低声道:“那便是另一件事了。”
    “什么事?”王悦追问道。
    王导看了眼王悦,轻轻摇了下头,他搁下了棋子,对着王悦道:“近日天好,出去走走吧。”
    “我还在禁足期间。”
    “呦,何时变老实了?”王导起身拍了下王悦的脸,“行了,刘隗已经去了石头城平叛,你想出去便出去走走吧,别给人瞧见了就成。”
    王悦看着王导离开的身影,缓缓地敲了下棋子。
    王悦又去了那别院。
    推门进去时,司马绍不在院子里,只有一个青衣的婢女陪着淳于嫣荡秋千。
    淳于嫣听见脚步声忽然回过头来,原本清亮的眼睛只剩下了一层白布,她却仍是认真地望着,忽然,她慢慢地笑起来,那笑有几分青涩。
    王悦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
    站在门口良久,他终究是没走进去,转身离开了。
    淳于嫣抓着秋千的绳索,阳光落下来,柳枝的阴影抚着她的面庞,她将脑袋轻轻靠在了绳索上发呆。
    谢家。
    苍苍白发的右仆射纪瞻坐在亭子里头,眯眼打量着那盘腿坐在湖边垂钓的两个小孩。
    两个小孩三四岁左右,一大一小,打扮得一模一样,抓着竹竿专心致志地在钓鱼,时不时窃窃私语两句。
    纪瞻收回视线,看向坐在他对面的谢景,笑道:“两孩子似乎长大了些。”
    “小孩长得快。”谢景给纪瞻倒了杯茶。
    纪瞻打趣道:“先是祖仁,又是安石与万石,我瞧你谢家大公子这些年净在家中带孩子了。”
    “先生说笑了。”
    “我不是说笑,我是觉得可惜。”纪瞻望着谢景,“我一大把年纪了,门生本就不多,就你一个有本事的,偏偏你瞧着最不长进。”
    谢景难得轻笑了下,没说话。
    纪瞻颇为感慨,忍不住又念叨了一遍,“放眼建康城,将近而立之年,仍未成家立业的,我真找不出第二个了。”他顿了下,“逢君啊,你到底是如何打算的?”
    谢景看了纪瞻一会儿,终于缓缓道:“学生已经有心上人了。”
    “有心上人那也要……”纪瞻猛地顿住了,抬头刷一下看向谢景,顿时精神了,“你说什么?你有心上人了?哪家的?建康还是江州人士?今年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谢景明显被问得顿了下。
    纪瞻忙道:“不要紧!这些都不要紧!说过媒了吗?聘书去下过了吗?事定下来了?打算何时娶进门呢?”
    谢景明显又顿了下,过了一会儿才道:“还没有,他……”
    纪瞻立刻打断了他的话,“逢君啊,先生七十岁了,先生从前觉着自己活不到你成家的岁数了,如今听你说这些,先生都不知道说些什么!”他喝了口茶平复了一下情绪,对着谢景道:“逢君啊,你听先生说,你年纪轻你不懂,这种事可不能拖啊!愈快愈好!拖着拖着人就没了,咱们这么着,今日先生正好有空,先生替你上门说个媒去,这建康城的官员都愿意卖先生几分面子,咱们今天就把事定下来!”
    谢景垂眸看了眼纪瞻激动地抓着自己胳膊的手,顿了下,缓缓开口道:“先生,他和你想的不大一样。”
    “哪里不一样?”
    “他是个男子。”
    纪瞻顿住了,他捏着谢景的胳膊看了谢景很久,他慢慢开口道:“没事,没事,谢家子弟众多,你父亲前两日又纳了两房小妾,为谢家传宗接代这事是不指望你的,你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就成,男子也可以,他哪里人士?今年多大?品性如何?”
    魏晋龙阳之风盛行,纪瞻淫浸其中多年,年少风流时也曾被英俊的少年爱慕过,他很快缓过来了。谢景的生母死得早,他的父亲又生龙活虎的,外头钓鱼的两个孩子便是谢景的亲弟弟,一个叫谢安一个叫谢万,年纪比谢景小了二十多岁,瞧谢裒这生儿子的劲头,谢家香火肯定兴旺。既然如此,谢景找个男子未尝不可。
    纪瞻一辈子大风大浪地走过来,临老了,什么都看开了,人活一世,功名利禄转头空,重要的惜取眼前人。
    谢景看了眼看着紧紧抓着自己胳膊不放的纪瞻,开口道:“他琅玡人士,弱冠之年,品性端正。”
    纪瞻问道:“既然如此,为何把他领到家里头来?男子虽不用媒妁,却也应当郑重,你和先生说,是谁家的郎君,叫什么名字,先生今日去给你说说。”
    “这恐怕是不成。”
    纪瞻抓着谢景的手紧了紧,一副谢景今日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他便不撒手的气势,他沉声道:“为何不成?”
    “他是琅玡王家的世子。”
    纪瞻顿住了。
    犹豫了很久,他终于缓缓问道:“王导唯一的嫡子?”
    “嗯。”
    纪瞻满是皱纹的脸似乎凝住了,接着露出一个恍然明悟的表情,接着又恢复了没什么表情的样子,“琅玡人士,琅玡王家。”他慢慢地收回了抓着谢景的手,“王导的儿子……”
    谢景没再说什么,给纪瞻将冷了的茶换了杯新的。
    纪瞻望着谢景,“难怪上次央我去给王导说情,你是瞧上了他儿子?”
    “上回的事多谢先生了。”
    纪瞻看了谢景一会儿,轻声道:“王导他可就这么一个嫡子,嫡长子。”
    “我知道。”
    纪瞻有些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若是别人也就罢了,王导……”纪瞻沉吟了一会儿,缓缓道“你的根基不在建康,建康城中,琅玡王家的势力盘根错节,你自己当心些,若是真的遇上了什么麻烦,记得同我说。”
    “我知道。”
    “王导……”纪瞻似乎想到了些什么,低声道:“这两日王家出了不少的事,都说王家要倒,建康年轻一辈的官员是真不知道王导是个什么角色了。”
    谢景没说话,颇为赞同。
    纪瞻开口道:“你一说琅玡王家,我倒是想起这两日传得沸沸扬扬的淳于伯一事了,你可曾对此有所耳闻?”
    “听说了。”
    “如今人人都说淳于伯死的冤枉。”纪瞻喝着茶缓缓道:“刘隗他怕是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谢景想起王悦和自己说这事的样子,心沉了下去,也不知王导是如何与王悦解释这件事的。王悦瞧上去倒是真不知道淳于伯一案的真相,连供词都是编出来的,其实哪里需要编什么供词。
    淳于伯原本便是枉死的。
    当年那一仗,西晋皇帝下令各路人马进京勤王,江东没有及时出兵支援,后来中原沦陷,死了两位大晋皇帝,司马睿与王导为了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将淳于伯推了出去,给他安了个延误水道运粮的罪名,当众斩杀。
    淳于伯确实是冤枉的,所有人只当司马睿和王导是为了推卸责任,却没有人深思,当初司马睿与王导究竟为何迟迟没有出兵勤王?
    要知道,中原沦陷,愍怀二帝相继身亡,谁会是名正言顺的下一任大晋皇帝?
    琅玡王,司马睿。
    知道了究竟是谁枉杀了淳于伯,便知道了这到底是件什么样的大事,刘隗犯了个致命的错,错就错在他把这件事儿给捅出来了,那一刻起,他就已经被皇帝放弃了。
    如今江左的年轻官员太不了解王导了,瞧王导平日里慈眉善目,竟然真觉得这位筹谋天下的江左宰相真的会是个老好人。殊不知,王导名震后世一千六百年。
    谢景捏着杯盏,轻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在这里,我把两件事串起来写了,一件是刘隗为淳于伯翻案,一件是王敦之乱,真实历史上,先翻案,再造反,我这里压缩了一下,特此声明。
    (这章有点乱,但是因为v章字数原因我实在是改不了了……大家先凑合着看吧)
    第49章 白玉
    刘隗之事告一段落后, 王悦本想去见司马绍, 却不料司马绍自己找上了门,他身边还跟着个司马无忌。
    王悦刚开始以为司马绍是替司马无忌打抱不平来了,结果司马绍当着他的面, 扬手便是一鞭子狠狠抽在了司马无忌的身上, 王悦惊得杯子差点脱手。他忙起身打圆场, “太子!太子!你等会!”
    司马绍没说话, 扯着司马无忌的肩一把将人拎到了王悦的面前。
    司马无忌攥着手良久,低头平静道:“世子,上回的事, 是我的错。”
    王悦心道这唱的是哪一出?他忙道:“不用不用!没事!”他看了眼司马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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