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王导警告过他之后,他便一直有意无意地避着谢景,他忽然想起来,他与谢景两人之间确实有些日子没见面了。
按道理来说,这种日子该是难熬,可他没日没夜的忙着,竟是也不觉得如何难熬。这乍一眼突然瞧见谢景,他连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谢景看了醉醺醺的王悦一会儿,脱下外衫裹在了他身上,酒气扑面而来。
王悦低着头没说话,他觉得自己是喝醉了。倒在谢景怀中的瞬间,他也不知道自己这醉算不算装的,清醒与沉醉的两种情绪在脑海中交织,他揽住了谢景的脖子,低垂着脑袋。
他应该是喝醉了,王悦胡乱想着,一点点抱紧了谢景,将头埋在了他怀中。
谢景抬手轻轻摸他的头发。
王悦不知道自己颤抖得有多厉害,他浑身关节都在颤。
谢景什么都没说,伸手将他压入怀中,抬手揉着他的脑袋,将他那头整齐束好的头发一点点揉乱了。终于,待到王悦状态稍微好些了,气均匀了,他低声开口:“怎么回事?”他知道王悦没醉的这么厉害,他知道王悦能听见他说话。
王悦伸手揽紧了谢景,一字都没说,就像是真醉的很厉害了,人事不省。
一旁的郗璿早就睡过去了,睡梦里裹紧了自己身上的衣服,脸蹭了下手。谢景听见动静扭头看向她。陶家的门僮与下人均在一旁站着,敛声屏息。
谢景忽然便盯着郗璿身上披着的衣裳看了很久,久久没说话。
身后的街道上有脚步声响起来,带着人姗姗来迟的王有容一看清夜色中谢景的脸,心里头咯噔一下,“谢大公子?”
谢景没看他,王悦睡得有些不安稳,他抬手将王悦压入了怀中。
王有容顿觉不好。
王悦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睡在谢家,这个认知让他整个人都愣住了。他睁大眼看着那身旁安静睡着的谢景,震惊地无以复加,迟迟都回不过神来。
看得出来天还没亮,王悦连忙回忆自己喝完酒之后发生了什么,宿醉之后脑子依旧昏沉,他只隐隐约约记得他瞧见谢景了。王悦有些蒙,第一反应是那竟然不是梦!第二反应是,他怎么在这儿的?!他在这儿,那郗璿她人呢?陶瞻他人呢?王有容呢?
王悦一时懵了,望着身旁的谢景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他有些惊着了。
谢景似乎睡得很安稳,微微侧着脸,窗外有清明月光投进来,打过床帐细细勾勒着他的脸,轮廓极为柔和。王悦看怔了,伸出手轻轻摸了下谢景的脸,动作极轻,小心翼翼的,不敢用力。
他收回手,掀开被子的一角下床,颤抖着手找鞋子,他心里头太慌,一时竟是连鞋都找不到,摸了大半天。床前月光很安静,静静淌过他的脚踝。
中衣已经换了干净的,闻上去没有酒气,应该是清理过了。王悦低头嗅了下,回头看向谢景,忽然便有些脚软。
他没动,他发现自己站不起来,脚下跟生了根似的。呆坐在床头大半天,他一直望着谢景的脸,脑子里不住地想,他为什么要走?他分明不想走,他想谢景,他一直都很想谢景,而如今日思夜想的人就在自己的眼前,王悦想,他为何要走?
人不清醒的时候做什么都有种肆无忌惮感,做什么事儿醒过来都能赖酒喝多了。
王悦低下头,伸出手轻轻摸了下谢景,小心至极。
在他起身的瞬间,一直没睡的谢景忽然睁开眼望着他。
王悦愣住了,“你没睡?”
“嗯。”
王悦望着谢景一直愣了很久,似乎反应不过来了,一动不动的。
谢景终于伸手揽住了他,轻轻往怀中带了带,翻身小心地压在了身下,他低头吻上王悦,能闻到王悦传来身上淡淡的酒气。他什么都没说,抬手揉着王悦的脑袋,一点点撬开王悦的唇,王悦浑身都僵住了,谢景低头吻着他,极有耐心一点点地教他回应。
王悦的脑海中似乎轰的一声,他彻底失去了反应,这酒喝得真的很多,醉的他眼前发昏。他抬手,紧紧抱住了谢景。
“是我。”谢景低声安抚着王悦,手不住地抚着他的脊背,“我在这儿。”
王悦这才发现自己颤得很厉害,嘴里胡乱地低声喊着谢景的名字,他一直在喊谢景,那声音含糊得他自己都听不清,呜咽似的。他紧紧抱着谢景,十指掐着谢景的胳膊,指节都白了。
谢景低头吻他的脸颊,低声叹道:“怎么抖成这样?你喝了多少?”
王悦没说话,颤抖着手用力地去扯着自己的衣领,脸色苍白。王悦觉得他自己现在这样子一定很恐怖,至少算得上狰狞,谢景一直在压着他,很明显地极力安抚,可王悦觉得一点用都没有,他如今什么都听不进去,焦虑和灼热充斥了他的脑海,他什么都不想要,他只想要谢景。
头一次喝酒喝疯了。
他扯下了自己的衣服,朝着谢景的身上靠去,他脱着谢景的衣服,房间中响起一道清晰的裂帛声。
直到谢景终于进入他身体的那一瞬间,王悦才忽然安静下来,他低垂着头隐忍,颤着唇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谢景神色复杂地望着他。
……
王有容在谢家门口硬是等了一夜,快天亮的时候才瞧见王悦从谢家走出来,他神色一凛,忙拍了下脸让快困得睡过去的自己清醒过来。
王悦脸色有些苍白,他抬头看了眼朝他走过来的王有容,下意识抬手收拾了一下衣襟。
“世子你,没事吧?”王有容打量了一会儿王悦,觉得王悦的状况有些不大对劲,王悦似乎很虚弱。
王悦抬手抹了把脸,呼了口气,“呼,我没事,你怎么在这儿?”
那我不得等着你出来啊,这把你一个人丢谢家,明日我怎么同老丞相交代?王有容看了眼王悦,正欲说话,忽然瞧见了王悦脖子上的印子,他整个人一顿,猛盯。
王悦被他盯得发毛,摸了下脖子,忽然猛地想起什么抬手将衣襟拉了下,他抬眸望着王有容。
王有容有些欲言又止,“世子,你……”
“我喝多了。”王悦平静道:“喝多了知道吗?我不记得了。”王悦这一句冠冕堂皇的话说的脸不红心不跳。
王有容其实也不大好说什么,他看着王悦那副倚着墙虚弱的样子,良久,终于低声道:“世子,你既然都已答应了老丞相,你……”
王悦抬眸冷冷扫向王有容,王有容立刻识相地闭嘴了,王悦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很久之后,他才缓缓道:“我有分寸,是我今晚确实喝多了。”风吹在他脸上,他闭了一瞬眼。“今晚的事儿别同王导说,算我欠你个人情。”
王有容没什么好说的,没答应也没不答应,他转开了话题低声道:“郗大小姐我替你送回去了。”
“嗯,她还好吧?”
“一直在睡,没事。”小姑娘确实是能喝,喝了倒头就睡,极其乖巧。
王悦扭头看向他,“行,走吧,我们回去。”
王有容见王悦那张苍白得像鬼似的,终究是没忍住问了一句,“谢陈郡他人呢?”
“拿药去了,我没等他。”王悦抬起手挥了下,腕上果然殷红一片。
王悦觉得谢景这一晚上估计也被他折腾得够呛,他伤口裂开四五回,谢景上了两三次药,最后上药的手都开始抖,却是怎么都拗不过他。王悦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如今回忆起来,就跟魔怔了似的,也不知道谢景作何感想。
如今王悦的酒是真的醒了,脑子却依旧昏昏沉沉,他什么都想不清楚,却唯独记得谢景安抚他时,不停低声在他耳边念的那一句:
“我在。”
第77章 月色
王悦没能睡着, 回了王家后在温水池子里泡了会儿, 自己一点点将身上收拾干净了,他揉着湿漉漉的头发慢慢往外走。
天色未亮,他没地方去, 一个人在院子里坐了大半个晚上, 忽然觉得没意思, 抬手随意地擦了把头发, 起身往外走。
天刚蒙蒙亮,他便打算去尚书台。
“兄长!”王恬路过院子,正好瞧见王悦往外走, 招手喊了声。
王悦回头看去, 瞧见是王恬, 微微有些诧异, 随口问道:“我去尚书省,顺路一起去?”
“不了, 我今日不去尚书省。”王恬在王悦跟前站定,两兄弟这些年之间一直不讲究什么礼数,他没行礼,开口道:“前两天几个本家的叔伯与从弟到了, 父亲让我忙着招呼。”
王悦发现王敬豫对他的态度改观了不少,从前王恬从未正眼瞧他,如今还知道主动打个招呼,王悦觉得这样挺好,随口便接了句, “辛苦了,好好招待他们,这些日子王家出了不少事,你让他们放宽心。”
王恬点了下头,又道:“你去尚书台?”
“嗯。”
两人一起往外走,王悦问了些近日里家中的事,王恬一一应了,兄弟俩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说不上熟络,也说不上冷淡,疏离中带着些客气。
走到门口,王悦问了一句,“对了,来得是哪几个本家子弟来着?我知道有王允之,还有谁?”
“我让人将册子给你送一份。”
王悦点了下头。倒也没太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尚书台,正午时分。
王悦低头看着醉醺醺趴在桌案上还未彻底清醒的陶二公子,在他眼前用力地拍了下拍手,“醒了醒了!”
陶瞻抬起眼皮看了眼,瞧清眼前的人是王悦时,他的眼神有些异样,搁在从前他决计想不到,有朝一日他竟是跟王悦成了一路人,这事说出去真是匪夷所思。他顿了下,抬手捞过手边的茶杯,望着王悦想说句什么,实在怪异,最终还是低头抿了口茶。
郗璿也到了,她吃了饭才过来,一夜无梦睡到天亮,她精神气明显比陶瞻要好,翘着二郎腿坐在王悦堆满了文书的桌案上,她一旁站着似乎困倦至极实则提溜着眼睛盯着他们的王家老牌幕僚王有容。
王悦看了眼这圈人,视线最终落在装模作样打着哈欠的王有容身上,王有容忙点头示忠心。
王悦坐下了。
如今东南局势紧张,王敦虽然未反,但朝野都知其野心,许多公卿都在早作打算。另一头,新帝今年刚继位,根基尚不稳固,政令多出自丞相王导之手,如今的建康,琅玡王家可谓是一手遮天。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琅玡王家表面瞧着风光无限,实则如履薄冰,最显而易见的便是王导今年多生了不少白发。
王悦当务之急是想办法拉拢新的势力流民帅挟制东南的王敦,制衡之道若是运用得当,这场灾祸兴许便不会起。他与王导都知道此事重大,王导定大局,他堪乾坤,这才有了如今的郗王联姻。
可王悦觉得郗家在东南的势力或许不够,他把眼光放得更长远了些。
如今的东南王敦一枝独秀,余下的武将势力大多疲弱,王导在这种局面中找到了京口郗家,而王悦看中了广州白衣刺史陶侃,陶侃与王家不合,故而王悦找上了他家那位常驻京师的二公子。
如今这一桌子人便是:琅玡王家世子,京口郗家大小姐,广州陶家二公子。
三人的背后的势力便是当下江东庙堂与朝野的半壁江山。
王悦看向陶瞻,问道:“陶二公子,你有什么主意吗?”
陶瞻还是觉得别扭,喝了口茶,“你先说,我听听。”
“也成。”王悦从桌子上将那封地图扒拉出来,随手便摊开了,“这是晋朝东南六州的兵力布防,不过这还是刘琨祖逖时候布置的,当时是为了防戎狄,这些年东南局势已然变了很多,不好说了,随便看看吧。
郗璿觉得这些东西是花架子,她瞥了眼,随意道:“说白了不就是缺兵马,王敦如今人在武昌,全天下都知道他要反,皇帝也肯定知道,此事劝是劝不退了,只能打啊,一说起打仗,缺人缺钱,不就是这么回事?”她看向王悦,“先说兵马,王敦的兵力状况你肯定知道,你们王家直接报个数,要多少人,我们几家想办法凑一凑,不行再另外想办法。”
王悦按下了地图,“不好说,先看我们手头上能有多少,如今京师的兵大部分置于王导手底下,号为六军,戴渊与刘隗败了之后,这便是朝廷最后的兵力了,不过这支军队我去看过了,指望不上,有很多人还是当初跟着纪瞻的。”他抬手摊开手,“五六十岁的一抓一把,比王导年纪还大。”
“哈?”陶瞻下意识有些想笑,随即忙忍住了,他点点头,“嗯,”他看向王悦,“那没办法了,让皇帝征兵吧。”
王悦摇了下头,“先帝在戴渊与刘隗当将军的时候便想过征兵,此法行不通,他颁布了两道诏令攫取世家大族的佃客私兵充当朝廷兵马,最后仗打成什么样你也看见了,溃败成什么样不说,还把江东士族得罪了遍。”
陶瞻抚掌片刻,开口道:“不如这样,每个人都把底亮一亮看看不就是了,我先来也成,陶家不是强藩,我父亲那儿抽不出太多人,七八千吧,我想想办法劝劝他,二万差不多封顶了。”他看向郗璿,“郗大小姐?你父亲呢?”
郗璿顿了片刻,“我父亲不让我沾军营的事。”
“那便没办法了,不过你们俩成亲后,我相信郗老将军会把家底掏出来送你的。”陶瞻看向王悦,“你们什么时候完婚?趁早啊!把事办了!”
王悦陷入了沉默。
“不过吧。”郗璿瞥了眼陶瞻,从袖子里摸出枚青灰色的布袋子扔在了案上,“我有兵符。”
王有容本来在一旁看好戏,闻声一口茶全喷在了窗户上,连茶叶都喷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