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景望着王悦,没说什么。
王悦拉着他坐下,谢景没什么话,王悦一直小心地搭着话想和他说两句,谢景应了一句“嗯”,直接把王悦费尽心机寻出来的话头堵死了,王悦顿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颍川庾氏的事他压根提都没敢提。
干坐了许久,王悦对谢景道:“我在等温峤的消息,城中我都已经布置好了,他说他几日内就会到石城,我留下等他的消息,万一出了什么事,我能帮他一把。”
谢景看了眼王悦,没接话。
王悦顿时又没了话,彻底没了主意,半晌他终于讪讪道:“那什么谢景你要是真的心里不痛快,要不你打我吧。”
王悦真没办法了,见谢景不动,他伸手去抓谢景放在案上的手。估计谢景没想到他还能这么来,一下子竟是没能将手抽回去,王悦紧紧抓住了他的手。
王悦心里头觉得谢景肯定不会打他,他本来就是做做样子,被掀在地上的瞬间,他直接给愣住了,怪他这两日和司马绍打习惯了,他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还手了。他抬手朝谢景劈了过去,下一刻手腕上传来剧痛,王悦浑身都抖了下。
谢景抓着他的手腕反扣在了地上,手指撞击地面咚得一声,王悦闷哼了声,冷汗瞬间下来了,他差点没以为他手骨碎了。
谢景垂眸望着王悦,没松开他,低声冷淡地问了句,“你死都不怕,怕疼?”
王悦忽然顿住了,他一时没能弄清楚状况,也没敢动,“什么?”
谢景低头望着王悦的脸。
王悦猛地回过神,谢景竟然知道他与司马绍干了什么,王悦电光火石间忽然就记起件事,“那天夜里芜湖粮仓的火,”王悦望着谢景一下子顿住了,“是你?”
谢景脸上没什么表情,他垂眸望着王悦,王悦疼得厉害有些冒虚汗,谢景想松开他,手上却又加重了力道。
王悦狠狠皱了下眉头,好半天没能发出声音。
谢景垂眸望着隐忍着的王悦,想说句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口,终于,他松开了王悦,捞过了王悦的手检查他的伤,他控制了力道,王悦的手没什么大事,有些轻微的扭伤,谢景揉着他的手腕,伸手想将王悦从地上捞起来。
就在那一瞬间,王悦忽然抬头望了眼谢景,眼中亮得惊人,他手上猛地用力,一把抓着了谢景的胳膊将人拽到了地上,甩了下手,笑了下,他忽然低头吻了下去。
王悦是个惯犯,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谢景明显顿住了,他看着压在他身上的王悦,忽然听见王悦在他耳边道:“我真打不过你,我求饶,你气也出了,不生气了啊。”他轻轻亲了下谢景。
那一瞬间,谢景看着神采飞扬的王悦,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王悦笑了下,多大点事?
他压着谢景道:“我错了,我绝不再犯。”他抚上了谢景的脸,“我再犯你打死我,成吧?”
谢景终于抬手抓住了他的手,“下来!”
王悦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低下头又亲了下他。
谢景一时无话。
王悦坐在谢景身上,至此终于忍不住低头轻轻笑了起来。
沉默许久,谢景终于道:“下来,我看看你手上的伤。”他知道自己刚才下手重了。
王悦闻声甩了下手,“没事。”他笑了下,“怎么了?心疼我啊?”
谢景看了他一眼,终于伸手环住了他的腰,翻身将人一把压在了身下,他抬手捏住了王悦的手腕,还未来得及查看他的伤,王悦忽然抱住了他的脖子贴了上来,谢景顿住了。
终于,他抬手抚着王悦的背,将人一点点压入了怀中。
第92章 离间
王悦将谢景哄好了, 跟从前似的, 他扑上去服个软道个歉,在谢景火气上来前忙把那火给扑灭了,最后抓着亲两下, 若是这还不行便开始喊自己这里疼那里疼, 等谢景心软了, 这就算差不离了。
常年累月和谢景斗智斗勇, 王悦对付谢景自有一套,他不知道自己这叫不叫天赋异禀,由于他回回都摸不准自己究竟哪里惹着谢景, 吃了不少亏后, 他懂事了, 总之哪里惹着谢景不重要, 服软就对了!认输就对了!实在不行装可怜也成。
丢人就丢人吧,脸这东西, 要也没用!
王悦一向想得开。
果不其然,大半夜谢家大公子见王悦哼着手疼,没忍住,又起身给人弄药去了。
王悦心里头差点没乐死, 果然对付谢景这种人只能一哭二闹三上吊,不能和谢景倔,否则就谢景那闷到死的性子,要憋死算完。
王悦总结了下经验,又有了新的心得体会, 颇为心满意足。他拍了拍手,又去干活了。
另一头,姑孰的夜很冷,风很硬,温峤在夜里头借酒浇愁。
近日城中流言纷纷,消息灵通的人已经嗅到了风向,王敦面前头等的红人温峤的如意算盘怕是要打翻了,丹阳尹?怕是要一场空!
这事还得从头说起。温峤的确是个难得的人物,他摆明了就是个两面三刀的奸人,可愣是在朝野中靠着“通透洒脱讲义气”混得风生水起,知道他真面目的人每每想起他隔夜饭都得吐出来。此人的行事作风便是,谁混得好,我认谁做兄弟,必要时做爹都行。
按道理这种人在朝堂是混不下去的,谁都知道朝堂水深,墙头草永远死的最早,故而一般人不敢这么玩,但温峤不是一般人,他是个高手。
温大将军的生平谁都知道,刘琨的亲戚,当年自带北土武将背景入朝为官,也曾有过一段秦淮赌坊的潇洒时日,斗鸡走马玩得相当之溜,后来金盆洗手一心钻营权术,短短数日平步青云。总而言之,此人会玩。
可除了会玩外,此人身上又有股其他的气质,当年如日中天的王敦要废太子司马绍,没人敢站出来,唯有他挺身而出与王敦当众互呛,硬是替太子赴汤蹈火了一回。你以为他是个□□?错了,当年周家家主周顗曾问过他对王敦的看法,人家一张嘴将王大将军吹得天上有地上无的,最后被周顗指着鼻子骂到不敢吭声。这事后来闹大了,举朝上下都知道此人是王敦门下走狗,还是连王敦都瞧不上的那种。
前段时间不知怎么的,此人忽然又去王敦面前献殷勤了,凭着那股不要脸的劲儿,短短数日又给他爬上了丹阳尹的位置,令人咋舌。
他风头太盛,终于被人盯上了。按道理说温大人铜皮铁骨不怕盯,可这人有些不大一样。
温峤此人,疯癫里透出股看透炎凉的聪明劲儿。而钱凤此人,王敦账下头号大将,低眉顺眼里头透出股异于常人的敏锐劲,聪明人总是比较吃得住聪明人,他盯上了不知打哪儿冒上来的温峤。两人打过两三次交道,温峤自知遇上了对手。
温峤果断写信给王悦,表示势头不对他要跑,王悦也迅速给他回信。
赶紧跑!
收到信的温峤打心眼里佩服王悦,这年头像王悦这么有良心的上司真是不多见了,他立刻收拾细软和情报打算往回奔,结果发现情况不对头,钱凤盯住他了,钱凤还带了个整日疑神疑鬼的吴兴沈家公子沈充和他一起盯着,两人吃饱了没事干,就盯着他不眨眼了。
温峤已经在给王悦寄遗书了,他若是没了,务必请王悦代他照顾他母亲他妹妹他妻子他三房小妾还有他小妾的外甥女。
王悦回信就一个字。
“滚!”
生无可恋的温峤又写信,“下官自知命不久矣,回首平生无余事,唯有一事,夜夜思及辗转不得寐,敢问世子,昔年你与太子殿下是否确有子丑寅卯?”
王悦回信,力透纸背。
“速归。”
温峤琢磨了下一下那两个字的笔锋,觉得这两个字杀气扑面而来。坐在街头,他看着那信喝了大半天酒,终于跌跌撞撞地起身往回走,大声唱着些不着调的歌。
今夜府中有酒宴,王敦久病,贪享热闹,又欲掩人耳目,怕人得知他病重的消息,故而经常行宴。
温峤闯入酒宴上的时候,王敦瞧见他还挺惊喜,瞧温峤已经喝醉了,命侍卫将他扶进来。
温峤拂开那些手,冲上前去,笑嘻嘻地举着酒壶挨个给人敬酒,当敬到钱凤的时候,他的手顿住了。
钱凤望着他,打了个招呼,“温太真……”他话音未落,头上一阵冰凉,他的声音一下子没了。
温峤举着酒壶,将酒缓缓倒在了钱凤的头上,“喝啊!你喝啊!狗东西!老子给你敬酒,你敢不喝?老子是丹阳尹,让你抢老子位置!老子让你喝,你低头给老子喝!”他忽然伸手去按钱凤的头,他浇了钱凤满头满脸。
钱凤缓缓闭了一瞬眼,对着一旁诧异的将士温和笑笑,“温大人醉了。”
“我没醉!我治得就是你!”温峤倒完了酒,伸手拍了拍钱凤的脸,侮辱意味十足,他问道:“酒好喝吗?今后你再敢跟老子抢东西,老子要你的命。”说着话,他脸色狰狞了一瞬。
一旁的沈充猛地拍案喝道,“把他拖下去!”
温峤起身笑了,“谁敢动我?老子是丹阳尹!老子故交满天下!”他指着沈充,“你谁?我派人弄死你信不信?”
沈充望了他一眼,刷一下泼了杯酒出去。
温峤被泼了一脸,他深呼吸了一口,抹了把脸,上去抬脚就踹。钱凤终于起身去拦撒酒疯的温峤。
王敦终于注意到了这头的动静,命人将扭打在一块的几个人扯开,他脸色有些苍白,威仪仍在,瞧见这副样子,原本想教训两句,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平日里人模人样的几个将军全都衣冠不整地站在那儿,活跟街头泼妇打完架似的,钱凤的脸上更是五道抓痕,头发也被扯散了。
女人打架才扯头发抓脸,他瞧了眼还在骂人的温峤,最终还是板着脸训道,“像什么话?拖下去!”
温峤不甘心,临走前还抬脚踹了下钱凤,被架着走仍是一跳一跳地要去踹钱凤。
王敦看了半天,绷住了脸,好半天才忍住了笑。
次日温峤给王悦写信,“明日可归。”
酒醒之后的温峤一大清早在钱凤府前呼天抢地,要给人家赔不是。钱凤望着那府门口哭丧似的人,招招手让下人退下去,“就说我不在。”
温峤得知了钱凤不在家,又去了王敦府门口哭天抢地,王敦将人引进来,温峤坐在堂前就开始发作,说了好几遍才断断续续地将自己的意思说明白。
大意是:我酒醒之后,想起昨日之事非常后悔,我想清楚了,我这种人我不配做丹阳尹,为表歉意,我愿将这位置让给才高八斗的钱凤钱大将军,让他来做这丹阳尹。
王敦以为他就装装样子,结果没成想温峤十分坚决,这丹阳尹他受之有愧,他不配。
王敦本来就有些身体不适,一来二去也给温峤弄烦了,他命人将钱凤喊了过来,问他是个什么意思。
钱凤一听温峤要将丹阳尹的位置让给自己,脸都黑了,我用得着你让?他表示,昨晚不过酒醉之后狂言狂态,温大人你别放在心上,你做丹阳尹,你配!真的,你众望所归!你当仁不让!
温峤坚决推辞。
钱凤一让再让。
温峤急了,道:“钱兄你不坐这位置,我便不当官了!”
钱凤:“……”
王敦大清早给这两人闹得脑仁疼,直接拍板定钉,“温峤任丹阳尹,不日出镇!”赶紧都给老子滚!
温峤闻声震惊了,抢话道:“我无才无德当真不配做丹阳尹啊!”
钱凤忙道:“温兄你配的,你配的!”
温峤道:“钱兄……我在你面前,我真是自惭形秽!不曾想钱兄是如此大度之人,我……”
钱凤立刻道:“温兄你冷静点,我懂,我懂!不必多言,你坐这位置便好。”钱凤内心毫无波澜。
那一日,温峤拉着钱凤的手,勾着他的肩搭着他的背,有如亲兄弟般地走出了王敦的府邸,一路上亲亲热热的,一会儿要给钱凤赔罪,一会儿又要给钱凤买东西做赔礼,还要给钱凤送女人。
钱凤只能点头应付,“不必!温兄不必如此客气!温兄!真的不必!不必不必!”
温峤一和钱凤分开,立刻收拾东西打算去丹阳郡上任,就跟后头有鬼撵着他似的,手续一日之内便办好了。
钱凤眼见着温峤一副往外窜的样子,猛地回过神来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他暗中扣下了温峤的文牒,自己又亲自去了趟王敦的府邸。
王敦听完钱凤的话,终于笑道:“你想多了,他那是怕夜长梦多,赶紧上任将丹阳尹这位置坐实了,由他去吧。”
钱凤觉得不妥,“将军,温太真毕竟是朝廷的人,我们当以小心为上,此人确有可疑之处,丹阳尹这位置,他坐不妥。”
王敦看了会儿钱凤,忽然笑了起来,“好了,我知道你心中有气,昨夜温太真酒后确实太失礼,我今早骂过他了,他平日便是个不修边幅的人,年纪又轻,你多让着他点,多教教他,他心底是很喜欢你的,常在我面前夸你,至于昨夜的事,过去了便过去了。”
王敦心里头知道钱凤是个什么人,钱凤跟了他挺久,别的都还成,就是心眼有些小,他安抚了他几句,没将这事放在心上。
钱凤还欲多说,王敦却不想听了,低咳了两声,喝了口茶润嗓子,挥手让他下去。
钱凤看了王敦一会儿,终究是退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