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下阵来的云樱规规矩矩地端坐在软垫上,等着下人上前伺候。
小厮和丫鬟过来撩开车帘,躬身卑微地候在两侧。
穆流芳先走出去,轮到云樱的时候,他忽然叫跪在地上的人起来,换了木质脚踏,这才吩咐丫鬟伺候她下车。
云樱低眉看向红木雕的精致脚踏,神色陡然变得复杂。等在马车旁的这个人,看似专横无情,却又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别样的温柔心细,让人心里生出的怨气就这样散去几分。
云樱下了车,刚站定,茶会的主人便提着裙子疾步而来。
宁心头上戴着金雕孔雀头饰,杏红长裙,高调华贵。
她的身后跟了一波丫鬟,以及...云樱曾经的“好姐妹”秦瑶。对方一副见了鬼的表情,瞪圆的眼里满是心虚。
宁心郡主质问秦瑶为何谎报实情的时候,她震惊到无法言语,派人反复打听情况,才确信云樱这个病秧子被经过的农夫所救,除了脚上受了点伤,连相都不曾破,当真是福大命大!
秦瑶藏在袖子里的手攥紧,都怪云樱没死,才害得她被郡主扇了两巴掌,脸肿上好些日子。本就对云樱有怨言,如今见她从穆流芳的马车上下来,心里更加不悦。
穆公子这般仙人之姿,与宁心郡主站在一起可谓郎才女貌,但云樱是个什么身份?正七品翰林编修之女,呵!只配从偏门抬进去做妾。若不是仗着她家兄长与穆流芳的关系,只怕连和他说句话的资格都没有。她却不要脸地借着近水楼台之势,揪住穆公子死死不放,一点女儿家的矜持都没有!
秦瑶偷偷剜了云樱一眼,正巧被她撞见,尴尬地凝住了表情,细细一想,自己为何要畏惧她?遂又抬眼瞪回去,明目张胆地翻了个白眼。
云樱皱了皱眉,这女人是不是有病?眼巴巴贴上来的人是她,现如今又摆出极度厌恶的表情是几个意思?
她收回视线,不想因为这种人破坏了心情,侧头对身旁的穆流芳道:“多谢公子送我一程,现在我可以单独行动了吗?”
穆流芳低眉看过来:“茶会上没有你熟悉的人,还是跟着我比较妥当。”
那一头坐着的全是她的同学好吗?
宁心瞄了云樱一眼,见她一身素,不屑地扯了下唇角,牵出一抹无声的冷笑。终归是上不了台面的货色,只是脸皮太厚,缠人功夫了得,不然怎么也搭不上穆流芳这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山。
先前她央他送自己一程,却被他以男女授受不亲为由拒绝了,为她另行安排马车,她生气却又无可奈何,穆流芳那硬脾气,怎么可能会被他人左右?
这样一想,宁心倒是有几分佩服云樱,也不知道她使了什么法子,缠得穆流芳让他上了自己的马车。
碍于穆流芳在场,不能直接把云樱赶走,宁心便旁打侧敲地说:“不知道云小姐要来,帖子都没准备。”
没有帖子冒然拜访,是为失礼。
穆流芳却微微垂首,把责任揽下来:“是我唐突了,近日云小姐心情欠佳,正巧郡主邀约,就顺便带她来赏莲,还请郡主不要怪罪。”
宁心哪舍得怪罪他,帖子很早就下了,就怕他不肯来。今日既然他肯赏脸光临,她便不计较云樱这碍眼的下贱胚不请自来了。
“穆公子的朋友便是我宁心的朋友,来者是客,云小姐,请。”宁心笑容温婉大方,举手投足间都是世家小姐特有的矜持优雅。
穆流芳瞥了云樱一眼,意思很明显:学着点!
云樱故意装作没看见,跟在宁心身后进了别莊大门。
不得不承认国公府的手笔就是气派,单是别莊,就奢华得让人咋舌。云樱和几乎不出门的原身都没见过这么大世面,虽然努力按捺住情绪不让自己像刘姥姥一样丢人,却依然忍不住四下张望。
宁心和穆流芳并肩走在前面,侧头与他说话时,余光就瞥见云樱望着长廊的灯盏不住打量,眼底轻蔑更甚,忍不住开口道:“这是锦州进购的,云小姐怕是没见过吧?”
云樱看着灯面上栩栩如生的仕女图,下意识地回答:“这种灯倒是不稀奇,我只是觉得这画古香古色很好看。”
“古香古色?”宁心笑一声,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意识到自己不小心说错话,云樱神经一紧,忙掩饰性地岔开话题:“郡主的别莊果然不同凡响,尊贵气派,衬得上您的国色天香。”
宁心眼底掠过一丝诧色,她大概想不到这个闷葫芦似的情敌嘴会这么甜,更想不到她会当着穆流芳的面儿夸自己,心里别扭了一下,说话的声音都变得有些迟缓:“云小姐谬赞了。”
奇怪的感觉在心里酝酿,接下来的路,宁心就没再为难她。
几人到了种满莲花的池塘,一旁的凉亭处已坐了不少客人,皆是锦衣华服,身份尊贵。
云樱看见她的老同学,急不可耐地请示穆流芳:“穆公子我有点口渴,可不可以先进去坐下喝杯茶?”
穆流芳回眸就看到她心急火燎的样子,丝毫没有官家小姐应有的姿态,眉心便浮起一丝不悦,抿紧唇想训诫她,这时有人围过来与他打招呼,他只好咽下那些责备话,应付起来人。
云樱趁此机会,先一步离开。
宁心望着那抹素雅的背影,疑惑更甚,往日里云樱可都是死赖在穆流芳身边的,怎么现在却像是一刻都待不住地想逃?
那抹身影在半道上停住,宁心看一眼那两人,顿时了然。
叶淮风和季鸿,皇商家的嫡孙、季家少将军,都是风姿卓越之人,龙城姑娘们心目中的良婿。怕是云樱在穆流芳这里吃了瘪,知难而退,转移了目标。算她有自知之明,早点死心也好,免得最后奢望落空,郁郁寡欢。
宁心收回视线,朝穆流芳看去,男子未束的长发披在肩头,却不显邋遢,反而有种乘风奔月的清雅,古潭般幽深的瞳,只一眼便让人深陷其中。
她捂住发胀的心口,这一世,非他不可。
16.第十六章
“季少将军,你站过来一点,我单独给你拍个照。”
云樱的面前,男子款款而立,带了几分不羁的面容因为一袭银白锦衣而模糊了锐利,托得那张脸分外英朗俊秀。
季鸿不明所以,为何要单独给他拍?却还是站离了叶淮风几步。看见云樱嘴角那抹偷笑后,似乎猜到了她的意图,脸微微泛红,不自在地摸了摸后颈。
叶淮风揶揄地看他一眼,好友的心思,他比谁都看得明白,只不过有些闷骚,不太主动,不然早就能吃到他和宋芸熙撒的狗粮了。
被看得难为情,季鸿一双眼横过来,瞪住叶淮风:“笑什么笑!”
叶淮风无辜地摊手,别开了脸,视线和云樱对上,两人心领神会地相视一笑。
——哟,少将军还害羞了!
云樱缩小聊天界面,朝二人身后的凉亭望去:“曹慧呢?”
叶淮风用折扇指了指某处:“那个挂满头饰项链的炫富女人就是她。”
云樱顺势看去,女子一袭酡红色坠地长裙,满头金钗,比今日的东道主还要高调。此时她被一群女眷们簇拥着,冷傲地抬着下巴,端出宰相府嫡孙小姐的高姿态。
“可以呀我的慧,看起来像模像样的。”云樱很想给她颁发奥斯卡金奖,演世家小姐演得找不出一丝破绽,她指了指自己,笑容无奈,“我就不行,老被骂。”
“又被你那个兄长训了吗?”叶淮风眸色幽暗几分,笑容隐没,讽笑道,“云家公子书读得不好,训人倒是挺有一套。”
云樱摇摇头:“他禁了我的足后,见我不理他也不好再训我,我说的是另外一个人。”她稍微凑近叶淮风,鬼鬼祟祟地给他指穆流芳,“就是披头散发的那个人,嘴皮子翻得快,那叫一个凶。”
叶淮风了然,先前赵永便向他吐槽过穆流芳,此人不苟言笑,脾气硬得紧,穆家算是开国元老,世代为官,且不说穆流芳本人过硬的才华,单是穆家嫡公子的身份便足以让人巴结讨好,枉不敢得罪。想到赵永说要揍他,叶淮风忍俊不禁,那小子也不怕拖累赵家满门。
急着去找曹慧,云樱挤到二人中间,拍一张合照,就道了别。
被女眷簇拥着的曹慧,百般无聊地听她们拍马屁,抽空给蒋雪几人发了私信,问怎么还没来。
云樱看到了消息,脚步未停,径直走到她跟前,盈盈一笑:“我这不是来了吗?”
众女眷看过来,是一副生面孔,衣着素净,也不知是哪儿来的穷酸货,敢这么跟曹家小姐说话,不知道“死”字怎么写的不成?
曾去过云家茶会的人认出她来,小声嘀咕:“云家的病秧子怎么来了?”
曹慧眼眸一亮,正要起身招呼,被旁的女眷抢了先,挡在她面前,直接将云樱拦下。
“曹小姐千金之躯,身份尊贵,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攀上关系的,还不赶紧跪下来请罪?这般唐突,云家未曾教过你礼仪不成?”
十几双眼齐齐看过来,身后也无数视线投来,夹杂着不屑的窃窃私语。
“连套像样的头饰都没有就来参加郡主的茶会,真寒碜。”
“云大人不过七品编修,怕是没银子给自家女儿置办像样头面。”
“这等姿色,也好缠着穆公子,我都替她感到丢人。”
议论纷纷中,云樱看向曹慧,对方很没有良心地抿嘴偷笑,察觉到她的视线,还挑了两下眉,给她发消息。
曹慧:别这样哀怨地看着我,人家怕~
云樱:……所以我是不该来找你了。
见云樱抬脚就要走,曹慧赶紧挽留。
曹慧:别别别!我这不是想看打脸吗?先抑后扬懂不懂?现在她们越是不屑,待会儿越打脸,你难道不想看宅斗大戏?
云樱:……好吧,为了满足曹大小姐看现场直播打脸的好戏,小的就委屈一下,为您表演扮猪吃虎。
曹慧:[鼓掌.jpg]这个可以有!
翻了个白眼,云樱后退一步,垂下脑袋,在潮水般涌来的谩骂声中,宛若悬崖峭壁处摇摇欲坠的小白花,楚楚可怜。
一群女眷很好地诠释了“欺软怕硬”的心理,见云樱怯弱地站在那儿,也没人帮忙,就越发地放肆起来,总归不过是个七品官员家的小姐,在座的哪个不是天之骄女?得罪得起!
“宁心郡主也真是的,干嘛请个病秧子来?晦气!”
“就是,若是过了病气给我们,你担得起这责任吗?”
云樱“局促”地往后退了几步,咬着下唇,肩膀微微颤抖。
——哎哟不行了,这古早宅斗文里的台词快让她憋不住笑了!
她倒是拼命忍着笑,旁人却误以为她在哭。
季鸿听见那边的越来越闹腾的动静,侧目一看,抬脚便要过去,怎么能欺负人呢?!
叶淮风忙用折扇拦住他,弯眉一笑道:“别去。”
“云樱都哭了。”他拧着眉,用怀疑地眼神看着叶淮风,自己的好友什么时候变成了袖手旁观的冷血角色?
“她没哭。”叶淮风可不认为曹慧会由着旁人欺负自己的同学,也不认为云樱会像个包子似的任人拿捏,唯一的可能只有一个,那便是——“她们正玩儿得开心,别去碍事。”
季鸿半信半疑,见叶淮风胸有成竹的模样,便定了定神,同他一起观望。
不多时出现一名蓝衣女子,直奔云樱而来。
“这问题问得好,宁心郡主根本就没给她下帖子,是她缠着穆公子,哭着喊着求他带她来,郡主见人都来了也不好赶走,一心软就放她进来。”秦瑶一字一句尖锐无比,好似与她有深仇大恨似的,“有些人终日待在屋子里,没见过什么世面,自然不懂廉耻二字怎么写,姐妹们可别藏着掖着,把女诫、女训搬出来好好教导教导云小姐。”
云樱纳闷,原身对秦瑶可以说是百依百顺,不求她感激涕零,至少也该以礼相待,这个人的表现让她深深地怀疑,原身是刨了她家祖坟还是抢了她的男人?这么恨!
一群女眷们只是过过嘴瘾,把云樱赶走便是,倒也没真想出手教训她,眼下见秦瑶戾气这么重,都有些不喜地皱了皱眉。
秦瑶却是没注意,她有宁心郡主这个靠山,在龙城的贵女圈已经横着走了好些时日了,区区一个云樱,就算当众剥光她羞辱,也没几个人会出面帮忙,毕竟…她连个手帕交都没有。
见没人出手,秦瑶就打算亲自出马。
宁心郡主虽然没说什么,可眼见着云樱从心上人的马车上下来,还不知廉耻地跟着进了别莊,心里自然不悦,若是能让郡主高兴,之后的七夕节,她便能跟着一道去游湖,听说那一天宁四公子也会去……
眼前浮现出宁四丰神俊逸的身影,落进她心里,驱使她走向云樱,毫不客气地拽了她的胳膊,便往凉亭外拖。
“没瞧见大家都不欢迎你吗?云小姐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罢!早些离开,免得继续待下去丢人!”
云樱嘴角抽了抽,斜眼看向曹慧,问她是不是可以结束了。
曹慧微微颔首,提起裙子正要出场打脸,有人却比她先了一步——
长袖拂风过,霜白袖口有樱草色纹络。云樱还没来得及看清绣的是什么图案,那只手便已带着她朝后退了一步。
紧接着,一道不悦到浸了几分寒意的声音自身后传来:“秦小姐这是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