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不仅是沈华林的孩子,更是她叶萱的孩子,等到阵痛两天生下沈铭,她躺在病床上几欲昏死,沈华林将孩子抱给她看……红红皱皱的,看上去可真丑。
红皮小丑越长越大,越来越像她。
叶萱怎么能不爱沈铭?
酸甜苦辣,多年的情绪在心间流转,叶萱猛然抬头:
“不,我是喜欢阿铭的。”
他是我的儿子,他和我长得一模一样。他又聪明又孝顺,是这个世上最棒的孩子。
叶萱有点急,生怕沈铭不肯信,也怕安妮误会。
林凤的眼泪喷涌而出。
小邹也心里难受。
沈铭上前几步,坐到了叶萱的另一边,亦是紧紧握住了她的另一只手。
安妮轻声反问道:
“您又不讨厌我,更深爱着沈铭,那为什么要拒绝我的提议呢?伯母您认为活着辛苦,可您要是不愿意再努力一下,沈铭得多痛苦?您看他,白手起家奋斗得到今天的一切,并不仅是因为他聪明,也不是他运气好,而是他比别人花费了一百倍的努力……那我们努力,不就是为了身边人可以过得更好吗?我是真的很想向您请教昆曲,苏师傅说,您是最有天赋的昆曲艺术家,我想和您同台唱曲,我也想和您一起表演!”
怕刺激到叶萱的精神,从来没有人这样对叶萱说话。
她以为,沈铭已经长大成人,对于母亲的依耐性没有那么强,又找到了喜欢的人,自己是不是就可以不用再辛苦坚持了?
可安妮说,沈铭付出了常人一百倍的努力,才有了今天这一切,是想让身边的人过得更好。
安妮说,她的放弃,会叫沈铭痛苦。
安妮就差没有指责她不配当母亲。
安妮亦说,她应该重新唱戏,登台表演;她可以继续演戏,与安妮一同表演……不是虚假的,自欺欺人的重复往日的荣光,而是演新的戏!
“怎么可能……”
叶萱下意识否定。
安妮不让她继续逃避,步步紧逼:
“为什么不可能?您抬眼看看,这里是好莱坞!以您的演技,只要走出这座疗养院,在山坡那边的好莱坞,在世界的影业中心,难道还找不到一个适合的角色?!您是否非大制作,非女主不演?即便是那样……”
叶萱摇头,换由她打断安妮:
“不!我可以演任何角色,我喜欢演戏,不是喜欢演女主角,我可以演女配,我可以演反派,我甚至可以反串!”
没有什么角色,是叶萱不敢挑战的。
她或许没有做好一个母亲,但她认为自己还算一个合格的演员。
安妮转了笑脸,轻声道:
“那您为什么不试试呢?”
……
为什么不试试?
自己还能试着演戏么?
或者说,还能去尝试,如何肩负起母亲的责任么。
叶萱看着笑盈盈的安妮,她在安妮身上,感觉到不服输的韧性。安妮长得娇美,说话也是和气,看上去全无威胁力,是个娇软的年轻女孩儿,可你一旦真正去了解她,就会发现,她那为了上镜好看比一般人更瘦的身体里,蕴藏着无穷无尽的力量。
像滚烫的岩浆,在平静的表象下翻涌。
她的眼神真亮啊!
两撮小火苗,一直烧呀烧呀,不肯熄灭,更不肯认命……叶萱忽然福至心灵,这样的安妮,怪不得阿铭遇见了就舍不得放手。
她被安妮给反问住了。
有些茫然,下意识想寻求别人的帮助。
却见跟在她身边已有三十年的助理林凤,眼里早已含满泪水。林凤哭起来,就更显老了,叶萱之前竟一点没有察觉到,林凤虽然叫她萱姐,其实还比她大几岁,现在是五十多的人了。
叶萱被林凤的老态给蜇了一下,迟疑胆怯,再看沈铭——沈铭28岁,不是刚出生的红皮小子,他好看极了,遗传了她五官的所有优点,母子俩就是男女性别不同版的同一款 长相。
沈铭身强力壮,俊美高大,事业成功,又收获了美好的爱情。可他为何常年板着脸,周身都有化不开的冷漠,此时眼里也布满红血丝,更有沉重的伤痛?
不,他和记忆中的阿铭不太一样。
阿铭从小早慧,也活泼可爱,和现在的性格完全相反。
是什么,让阿铭变成了这样?
是她当妈的太失责了!
叶萱摇摇欲坠。
沈铭牢牢搀住她,轻声恳求:
“妈妈,就像安妮说的,为了我,也为了您自己,再努力再坚持一下好不好?”
好不好?
好疲惫。
只要闭上眼睛,就会迎来解脱。
不愿意想起的过往,拦腰而斩的梦想,失败懦弱的人生,通通都不用去面对了。
可是,她真的能完全无视这样的祈求么?
叶萱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萱姐……”
林凤甩开女儿的手,厉声凄叫,猛的扑过来。
沈铭和安妮牢牢扶住叶萱,沈铭不敢去想最坏的结果,只能勉强保持冷静:“林姨,去通知丹尼尔医生来,不管他在做什么,我要在最短的时间里见到他!”
……
叶萱还在昏迷中。
沈铭在向赶来的丹尼尔医生讲述刚才的情形,“您认为,会对我母亲的病情起作用吗?”
丹尼尔医生陷入了沉思。
这个问题不能随便答。
“沈先生,您知道,叶女士最近的状态。自从她上次受刺激后,她的记忆解锁了,人也变得越来越清醒,思维逻辑,慢慢和常人一样……但同时,她也越来越厌世。”
沉浸在编织的虚幻世界中时,叶萱每天都很快乐。除了偶尔发病,她比一般人还要轻松惬意。普通人要操心学业、事业、婚姻、家庭,各种乱七八糟的关系,叶萱却只需要演戏即可。
人不用操心衣食,不必人际交往,全身心投入在自己最喜欢的“事业”中,不可谓不幸福。
但这幸福,不是坚固的城堡,而像是顽童在海边随意堆砌的沙堡,一个海浪打来,瞬间就被打回原形。
叶萱的美梦,就是被人戳破了。
她清醒了,却饱受抑郁症的困扰……安东尼医生认为,叶萱的病情不仅是抑郁症那么简单。
“叶女士乍然清醒,她既无法面对过去的痛苦,也看不见未来的希望。您看她清醒后,自己在苦苦支撑,情况却越来越坏,她自己放弃了治愈的希望,认为活下去是痛苦,您甚至也有了深度催眠她,试图将她变回原有的状态。但我们的催眠失败了……您也能看出来,叶女士要求保持清醒,主动想和您的恋人见面,用华国的话来说,是在了却心愿,能在离世时不留遗憾。”
安东尼医生说的话,沈铭不愿意接受,却不得不承认是事实。
那就是叶萱的现状。
反复和病魔割据斗争,清醒又沉沦,他必须要长时间呆在疗养院,因为他不知道,叶萱还能坚持多久。
更叫沈铭几欲绝望的是,安东尼医生试图催眠叶萱,让她返回原有的状态,却以失败告终!
短暂的清醒时,叶萱不吵不闹,却提出想见见安妮。
沈铭并不想在此时让母亲和安妮见面。
一来,叶萱的病情不稳定,精神状态和身体状况都极差;二来,安妮也是骨折刚刚痊愈,沈铭不想她奔波万里。他始终认为,这两个对自己而言最重要的女人,应该有一个更好的初见,彼此留下好的印象。
不是匆匆忙忙的。
不是迫不得已的。
而是从容、优雅的,就像叶萱,也像安妮各自的气质。
但是,叶萱真的坚持不住了……安东尼已经下过几次病危通知书,叶萱离精神彻底崩溃,就只剩一步之遥。她的大脑不论白天黑夜都处于一种极度兴奋的状态,人吃了安眠药,身体上睡着了,大脑其实是没有得到休息的。
大脑异常活跃,颅内高压,叶萱就算不轻声,她也可能脑死亡——身体机能还活着,却和真正的死亡没什么差别,甚至比真正的死亡更叫人难以接受。
死亡了,是压缩在一起的痛苦。
脑死亡,对家属造成的,却是绵长不停歇的痛楚。
沈铭到时候要面对的,要么是做出拔掉呼吸机让叶萱安乐死的决定,要么是接受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
所以,在叶萱再次哀求他时,沈铭终于让安妮和母亲提前见面。
安妮来了洛杉矶,沈铭在机场说“谢谢”——谢她能前来,让叶萱了却心愿,或生或死,都没了遗憾。
他没有对安妮说过母亲的病情。
然而安妮太聪明了,她闻到了不详的死亡气息。她不肯让叶萱如意,她拒绝了唱昆曲,她说,您应该再努力一下,重新登台表演,重新去获得角色,重新去拍戏。
安妮振振有词,说的理所当然。
沈铭精修过心理学,并未打断,这是一剂猛药,是安东尼医生最后才会尝试的疗法,但由安妮来说这些话,显然比医生来说效果更好——哪怕叶萱受不了刺激,一时昏迷,沈铭心中却燃起了希望:
“但现在,不一样了对吗?虽然她还没醒来,我们无法看见效果,但安妮对她说的话,显然造成了某些影响。”
安东尼医生很同意沈铭的观点:
“是的,不管您的恋人有没有学过心理学,她是误打误撞,还是故意如此做,对叶女士的病情的确是种刺激……至于情况是好是坏,等叶女士醒来后,我们才能判断不是吗?”
最坏的结果,大家也有了心理准备。
总不至于,还有更坏的结果。
安东尼医生想,叶萱的病情哪怕任何一点好转的迹象,甚至不继续恶化,对他和沈铭,以及关心叶萱的所有人来说,就是最好的结果。
他忍不住低叹:
“您真是太幸运了,对您来说,美貌的女人唾手可得,您却找到了如此不凡的女孩儿,当然,她的美丽能撼动人心,但她的智慧和勇气,才是叫人惊叹的!”
沈铭不由看向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