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节

    这间宽大、冷清、处处透出寂寞的书房中, 没有任何声音。苏梦枕静静听完, 挑了一下眉, 仅仅一下, 然后沉吟不语。他不说话, 苏夜自然也不好说。她既然不想捏造谎话,欺骗师兄,就只能保持沉默。
    忽然之间, 苏梦枕淡淡道:“你那时说,要给我一个惊喜。我可从没往这回事上想。”
    苏夜道:“我居然用了‘惊喜’么?其实我真正想说的是‘惊讶’。”
    苏梦枕道:“你指的并非同一件事。”
    他语气平淡冷漠,代表他对说出的话有着充足信心,不容他人置喙。苏夜终于一笑,笑道:“我一直佩服你,大师兄,非常佩服。在你面前,虚张声势不仅愚蠢,且是对你的侮辱。古董一定胆识过人,才敢在你面前说谎。你说的不错,确实并非同一件事。”
    苏梦枕不理溢美之辞,只冷冷问道:“为什么?”
    苏夜笑道:“我上次不说,这次当然也不会说。你若需要,我可以道歉。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有,相信你也不例外。”
    苏梦枕道:“我不用你道歉,我只想知道原因。”
    他方才见到她时,还很高兴,尽管外表看不出,眼中的寒火却在消退。时至如今,苏夜本人亦很清楚,苏梦枕欣赏她,享受她的陪伴。他们可以待在同一间书房中,几个时辰不说话,仍然轻松自如,也可以谈上几个时辰,同样不觉厌倦。
    但此时,那两点寒火又回来了。她无故离开,令苏梦枕非常在意,在意到影响心情的地步。她感觉抱歉,却坚持到底,似笑非笑道:“你若真想知道,何不用你本人的秘密来换?如果你不肯,就证明你没那么渴望。”
    苏梦枕沉吟片刻,似在思考此事是否可行。但他很快抬起头,摇头道:“我并非说笑,也不想把这事当成一桩交易。”
    苏夜轻笑道:“那你把它当成什么?”
    苏梦枕冷冷道:“我从不无故怀疑人,也从不饶恕叛徒。你却不一样,你不是楼中的兄弟。师父带你回山时,我教你武功,教你读书写字,直到我下山赴京时,小寒山门下,只有你我两人。”
    苏夜想不到他在这个时候,忽然提起师门过往,不由道:“我知道,我从没一刻忘记。”
    苏梦枕道:“我也没忘,所以我说你不一样。我若怀疑别人,必当追查到底,要不还他们一个清白,要不将他们连根拔起。但对你,我不会去查,我会直接问。”
    他口气冷而厉,既像金风细雨楼楼主,又像小寒山的大师兄。他身上涌动着一股无形力量,仿佛出了鞘的红袖刀,向她直刺过来。
    苏夜缓缓道:“这么说,你怀疑我?”
    苏梦枕寒声道:“我若至今不起疑心,还怎么当这个老大?我只问一次,你也只需要回答一次。无论你说什么,我都相信,从此以后不再提起。”
    苏夜身上最大的秘密,无非就是五湖龙王。倘若苏梦枕竟看出了这一点,那她当场认下也无妨。若非玉佩招她进入副本世界,她已准备坦言相告。只因迷天盟覆灭不久,她就必须远赴他乡,事情太过紧急。她不愿再生任何变数,才临时改变主意。
    她无视了这股压力,微笑道:“好,无论你问什么,我都说实话。”
    苏梦枕声音如刀锋,一字一顿道:“你究竟是不是毒手药王?”
    这件事已在他心头盘旋很久。刘独峰与苏夜认识几天,便起过相同的疑心,怀疑她曾活动于江南,连续击破蔡党阴谋,毁去他们私下研制的药人、迷药。但他与苏梦枕只有公事来往,从无私交,到头来又犯了不愿多事的毛病,将话吞回肚里。
    苏梦枕亦是在连云寨完事后,发觉多名朝廷命官中了她的毒,并听说她下毒手法隐秘至极,才忽然生出这个想法。这一想,顿时如洪水出闸,难以遏制,却被他强行压下。直到苏夜突如其来,又要离去三月,他终于按捺不住疑心,决定当面问她。
    苏夜一惊,目光由冷静转为意外,并断然道:“我不是。我怎会是毒手药王?”
    苏梦枕果真不再纠缠,又问道:“那么,你也不是五湖龙王的部下?十二连环坞总管之一?”
    苏夜叹了口气,心想他问的实在不够巧,摇头答道:“真的不是。你为何这么想,就因为我和她们走的太近,时常去开封府中拜访?”
    她答的斩钉截铁,绝无犹疑,似乎释去了苏梦枕的疑惑。他姿势不变,神情不变,寒意却削减不少,回答道:“我也不知道,也许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别的理由,才不得不这么想。”
    苏夜听完后,才知自己并未露出破绽,只因无法解释三个月的问题,才使对方有此一想。她并不在意,一边思索,一边问道:“你以前选中我,想要我当你的副手,一如狄飞惊对雷损。如今你终于明白了吧,我为什么迟迟不愿意,实在是因为我别有苦衷。”
    苏梦枕道:“我并未改变主意。”
    苏夜奇道:“为什么?”
    苏梦枕看着她时,目光渐渐变的柔和,几乎不像出自他眼中。他淡淡道:“我本就是无理由地怀疑,无论你说什么,我都相信。而且,我从不认为你会害我,我只觉得你有难以出口的隐情。”
    苏夜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问道:“倘若我说了是,你又要怎么样?”
    苏梦枕笑了,笑道:“你是我师妹,过去是,以后也是。你身份如何更改,都无法改变这个事实。难道你担心,承认之后,我会突然向你出手?”
    苏夜却没笑,因为她笑不出来。她叹了口气,坦承道:“是有一点儿。话说回来,你既对我身份起疑,为何怀疑十二连环坞,而不是六分半堂,抑或蔡京?”
    苏梦枕收起笑容,正色道:“若真是那样,以你的聪明才智,绝不会让我产生怀疑。”
    苏夜缓缓道:“说的也是。”
    出乎她意料之外,苏梦枕找她,并非有事叫她去做,也非某人得了病、受了伤,请她出手救治。他叫她来,其实就是看过破体无形剑气,有了心得体会,想找同门讨论而已。
    苏夜离开象牙塔时,心情意外轻松。她并不以为强制离开是坏事,因为武功到关七,或者当年天下无敌的燕狂徒、萧秋水等人的地步,做什么事都轻松很多。不过,似乎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平衡这种超乎常人的力量。关七疯了;方歌吟坚持江湖中人不应干涉朝廷事务,任凭奸臣掌权,日日游山玩水;萧秋水超然物外,听说已白日飞升;而燕狂徒是个嗜杀成性的狂人,做事毫无耐性。
    她经常想,倘若自己成为天下无敌的人,会不会也出现相似的转变,变的对世事毫不关心?
    她本就对这次行程颇具兴趣,与苏梦枕谈过后,更加无忧无虑。他既然永远把她当师妹,那她必定报以相同的态度。这世上只怕没人相信,她是真的不在意荣华富贵,也不在意那点看似吓人,实则如梦如幻的权柄。她学武过后,武功突飞猛进,天下之大无处不可去,仍选择留在大宋,日日折腾不休,无非是为了心底的理想。
    方应看不说,她也看的出来,他怀疑她野心勃勃,不甘屈居人下,所以在岸上坐等两虎相争。但他想不到的是,他大概永远等不到这个机会。
    她兴奋之后,便从理想返回现实。昨天夜里,她已亲口传令,让十二连环坞留心关七行迹。江北之地,自有雷损和苏梦枕替她注意。至于江南往南,就是她的势力范围。任盈盈做事一向十分仔细,相信不至于漏掉情报。
    此后,她就把关七抛到一边,着手处理他留下的烂摊子。仅在一天之内,十二连环坞帮众便进驻迷天盟,接手了盟中重要事务。颜、朱二人亦不再装神弄鬼,行事十分低调,总伴在程英等人身边,为她们述说迷天盟的人脉、资源、以及与京城之外的联系。
    她甚至主动送信给方应看,定下两天后,在十二连环坞分舵见面。她见识了关七的武功,回想起来,兀自毛发悚立,于是再想方应看时,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方应看暗中控制关七多年,自然明白他强到不可思议,这样还让她独力挑战,几如让她前去送死。不过,她也必须承认,他其实并不真正了解五湖龙王,不能就此认为他下手暗算盟友。但她暗中发誓,方应看给她送来这么大一份惊喜,她也得讨回等价的代价。
    两天时间过去,方应看应约而来。他踏入五湖龙王独有的书房时,一眼看见黑衣老者坐在窗边的小几旁,正对着窗外丛生的繁花。
    他深知他人的心思,来此之前,已做足准备,明白五湖龙王不可能就此罢休,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然而,龙王竟有此闲心,独坐窗前赏花,亦使他预料未及。
    陆无双将他带进书房,并不多说,只笑看他一眼,笑道:“龙王,小侯爷来了。”
    她说完这句话,扭头就走,走前还贴心地关上书房的门,让房中只留他们两人。苏夜听到房门关闭的声音,才扭头望向方应看,淡然道:“小侯爷,你看的好戏。”
    方应看并不和她客气,径直走上前,坐到软榻另一侧,笑道:“惭愧,在下武功不济,想帮忙又怕碍手碍脚,只好在一旁摇旗呐喊,预祝龙王马到成功。”
    他语气半真半假,既似解释,又像嘲笑,令人印象极深。但他风度着实迷人,即便这样说话,也很难引起他人的厌恶,反倒想和他互相笑谑两句。
    他目光落在小几上的文卷,随口问道:“你在做什么?”
    苏夜淡淡道:“在整理内外十二坞的文书,瞧瞧我离开江南的大半年里,总舵发生了何种变化。”
    十二连环坞分为内六坞,外六坞,以天干地支之数划分。内六坞为子丑寅卯辰巳,负责财务内政、情报传信、策划定计、训练培养、贿赂渗透,以及最要紧的肃清叛逆。外六坞为午未申酉戌亥,负责对外事务,即买卖、交易、暗杀、招募等不太秘密的事情。
    方应看多少知道坞中的组织情况,却不真正了解。他很想拿起来翻翻,又知道龙王敢将文卷摊在桌上,任他观看,其中一定没有重要内容。
    他只看了一眼,就不再关心它们,笑道:“恭喜龙王得偿心愿,取迷天盟而代之。”
    第一百四十四章
    苏夜笑道:“地盘再多,基业再大, 到头来也只是过眼云烟。”
    方应看道:“哦?听你这话, 你似乎不怎么开心。”
    苏夜摇了摇头, 否认道:“恰好相反,我开心极了。怎奈我年纪大了, 有时胡思乱想,一想我若死在关七手中,一切均化为泡影, 便没之前那么开心。”
    方应看微微一笑, 正色道:“所幸我并未看错人, 你没死,还胜了这场决战。关七虽然活着, 却和死了差不多。从此以后, 迷天盟将成为京城的一段历史。”
    苏夜道:“你当真这样想?”
    方应看笑道:“我何必说谎?”
    苏夜悠然道:“关七真正死去, 或是为我所用, 我才能放心。他名气太大,武功太高, 身份太特别, 活着一天, 我就得提心吊胆一天。何况, 他身受重伤, 神志不清,匆忙逃去后,至今竟无人发现他的行踪。小侯爷, 你嘴上说的轻巧,敢问你座下五圣主、六圣主如今何在?”
    方应看俊秀的面容上,陡现错愕之色。他瞪视苏夜好一阵,方哈哈大笑,笑道:“佩服,莫非你有通灵法术,要么长了千里眼?顺风耳?”
    苏夜道:“我猜的果然不错。你本来就犹豫不决,一见关七不可思议的武功,当即有些后悔。好像你这种人,绝不肯轻易放过任何利用对象。”
    方应看仿佛没听见这几句话,只道:“迷天盟既已不在,他们也不再是迷天圣主。他两人都姓张,一名张铁树,一名张烈心,是同胞兄弟,手上功夫练的出神入化。”
    苏夜笑道:“我听过张氏兄弟的名字。他们能被小侯爷看中,自非等闲之辈。”
    她伸手整理卷宗,将它们分门别类,一一摆好。这张竹制矮几本来凌乱不堪,被她一理,顿时整齐干净,隐隐透出书卷文雅之气。
    方应看耐心看着,尤其关注她手腕、手指的动作。直至她理完,他才诚恳说道:“在下确有一事,要向龙王致歉。”
    苏夜淡淡道:“不敢当。”
    方应看笑容不变,如同一张粘在脸上的面具,却绝不生硬,只让人觉得十分好卡。他微笑道:“实不相瞒,我虽然知道关七疯了之后,武功比往日更强,却不知道强到了这个地步,几近深不可测。”
    他说话之时,苏夜一直紧盯着他的眼睛,只觉他双眼一清如水,坦坦荡荡,毫无说假话的迹象,不由暗自佩服。
    她与方应看认识数年,仍不知他哪句是真,哪句是假,除佩服之外,又能怎样反应?
    她声音十分平和,仿佛真不在意,应道:“我信你所言是真,因为你若知道,便不会临时后悔。希望那两个姓张的走运,别辛苦笼络一场,到头来反为关七所杀。”
    方应看舒了口气,欣然笑道:“如此甚好。不过,你吞并了迷天盟,算的上险中求胜,因祸得福。在下的功过,大概可以相抵了。”
    苏夜笑道:“小侯爷,你不必如此客气。我行事,不关别人的事,答应了便是答应了,岂有自己武功不济,反而怪罪对手太厉害的道理?”
    方应看句句不离迷天盟,提醒她因他之故,才得以在京城扎根。她亦不肯示弱,不断谈及关七何等棘手,同样提醒方应看,如果她拒绝出手,谁知他要等多长时间,才能找到合适的人?
    说到底,无形剑气有目共睹。如果方应看不想背负“暗中陷害队友”的黑锅,就得向她做出解释,给出补偿。
    方应看却不着急,赞道:“龙王果真心胸宽大。其实这一战过后,京城大街小巷,已经无人不知你的名头。一月之内,刑部的人必定登门拜访,确认贵帮愿意约束子弟,不和官府作对。”
    苏夜不甚在意刑部,笑问道:“他们都说了我什么?”
    方应看笑的可爱至极,想都不想,答道:“猜的最多的,自然还是你的真实身份。两天前,我才听说一个叫人啼笑皆非的猜测,说你是小寒山的红袖神尼,与大徒弟苏梦枕里应外合,妄图对抗蔡京、傅宗书的势力。”
    狄飞惊猜测龙王年龄不定,男女不定,又推翻江湖上长久以来的认知,认为十二连环坞总管与龙王之间,并无纠缠不清的男女情爱。
    他表面温和顺从,实际有种潜移默化的力量。别人听了他说话,不知不觉间,自然相信他说的一切。方应看听完,亦不能免俗,始终无法忘记他的结论。
    武林中,成名的女子高手本就不多,武功绝顶的少,武功绝顶又用短刀的更少,遍数过去,竟只有创出红袖刀法的红袖神尼。与她相比,“女刀王”兆兰容就像个刚学用刀的小孩子。
    方应看明知夜刀势挟风雨雷电,不似红袖刀凄艳哀伤,却越想越疑惑,越想越逼真,不由当着五湖龙王之面,正大光明地说出口,以此试探他的反应。
    然而,现实令他十分失望。苏夜只愣了一刹那,突然放声大笑,好像听到了世间最可笑的事情。
    她一边笑,一边说:“容我想想。诸葛先生,方歌吟,懒残大师……哦,米苍穹米公公亦榜上有名,如今又来了个红袖神尼。其实天下所有高人都是我一人所化,不必费心再猜了。”
    方应看笑道:“至少我从你口气中,听出了一件事。”
    苏夜道:“什么?”
    方应看道:“你认识红袖神尼。”
    苏夜笑道:“神尼乃是江湖排名前五的高人,练武之人还有不认识她的么?”
    方应看笑而不语,半晌方道:“迄今为止,有没有一个猜想接近了你的实际身份?”
    苏夜道:“可能有,也可能没有。我倒觉得,也许旁人对我的兴趣,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大。不然以他们的聪明才智,总该有一人猜中正确答案。而且我究竟是谁,与别人何干?”
    这座房屋由茅草竹枝搭成,不但清雅,而且清凉,凭窗眺望,便见后花园中繁花如锦。从各大帮派总舵的模样,也可窥见一帮之主的性情爱好。方应看偶尔望见窗外景色,总觉得五湖龙王必定是爱花之人,再想到如花似玉的几位总管,又觉得这个想法未必准确。
    他收回目光,直视苏夜,轻轻摇头道:“不,与别人关系很大。如果你摘下面具,露出米公公的脸,那么我至今所做的,便徒惹人笑了。”
    苏夜呼吸一滞,听出他自始至终,从未把米苍穹当成“自己人”。但她不想沿着这话题谈下去,方应看也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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