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嫣说:“我出生没多久,就染了场大病过世了。外祖母伤心过度,很快跟着走了。”
果然没有冤枉他!
陈致憋了口气,偏又不能说,觉得肺管子都要被这股气戳漏了。
黑甲兵送来几盏水灯。
崔嫣点燃之后,递了一艘给陈致:“对着灯许愿,很灵的。”
陈致抓过灯,一下子送了出去:“崔嫣你个倒霉催的!”
说不上是天黑陈致的心跟着黑,还是天黯崔嫣的心跟着黯,原本站在河边含笑看他的崔嫣脚下猛然一滑,人横着往河里摔去,幸亏他反应快,贴近河面时,身体微微一顿,用妖气将自己拉了回来。但有时候,晦气与愿望加成,伤害是翻倍的。他摔下去时,陈致下意识地伸手去拉,此时手正好到,只是双方配合不佳,本可以轻松回到原位的崔嫣被那手又撞了一下,再度摔了出去。
是福是祸躲不过,崔嫣死了心,不再“垂死惊坐起”,安安静静地倒下去,在河里砸出一朵巨大的水花,淹了刚放出去的水灯,连手里的几个也被浸得湿透。
陈致缩回闯祸的手,看着脱下大氅上岸的崔嫣,干笑着说:“果然有那么点……灵验呢。”
崔嫣瞄了他一眼,双袖猛的一甩,浸透衣服的河水忽地一鼓而干。
陈致立刻想到自己被缝得丑巴巴的袖子,控诉道:“你说不会缝袖子果然是骗我的!”
崔嫣说:“袖子缝不了,人倒是可以,要不要开一刀……”不等陈致回答,又自顾自地接下去,“差点忘了,你自己也可以补。”
他们之间血淋淋的故事太多,夜深人静的时刻回想起来,真是余韵悠长。
一片祥和宁静尖,谁说了句回去吧,另一人立即应和。
来之突然、去之突兀的放水灯之行就此结束。
回去走了条长巷,车轱辘滚得整条巷子都咯吱咯吱作响,犬吠声此起彼伏,似在抱怨被打扰了清梦。这厢的动静还随走随响没消停,对面又滚来一串。
眼见着两车就要“扑面亲吻”,前头那辆突然拐了个弯,错过去了。
崔嫣说:“是哪一家?”
过了会儿,外头的黑甲兵才回答:“礼部侍郎赵淳,刚从大理寺卿童芝林大人家里出来。”
陈致忍不住笑道:“大家的夜生活都挺丰富啊。”
崔嫣说:“是啊,别人喝酒我喝水。”
这话说的。
陈致缩在角落里减少存在感。
崔嫣生人勿近的脸色坚持到沐浴后都没有卸下,陈致端茶倒水在旁兜兜转转,努力了半天都没有找到一丝破冰的缝隙,只好强行创造谈话气氛:“那个年复……”
“陛下镇日不睡,难道不困吗?”
“上午睡了一觉,正精神着。”
“我却困了。”崔嫣躺到,拉过被子就睡。
陈致觉得他这气生得好没道理,自己这一天被噎了多少次,袖子都断了,不也强颜欢笑地挺过来了吗?他掉了次河,就跟倾家荡产了似的。
崔嫣仿佛收买了他肚子里的蛔虫:“陛下是否觉得我在无理取闹?”
“……”陈致斟酌着回答,“你要是这么想,我也能理解。”
崔嫣轻叹一声:“我想让娘看看你。”
“你娘在那条河失足的?”
“……不是。”
陈致说:“这个,就算你娘功德无量,当了河神,但神仙也分管区,好比你爹是太原太守,你在云南纳税,他也收不到好处。说起来,你爹是太原太守,现在太原沦陷……那他他他……没事吧?”
崔嫣讥嘲道:“如果他当了病死鬼,那里的确是他的管区。”
陈致:“……”黄圭只说他与父亲闹翻,不想竟病死了。看来两顶绿帽的分量,着实不轻。
崔嫣幽幽地说:“你心里是不是在想,我这人克父克母,连外祖父母也克死了,简直是颗天煞孤星?”
陈致说:“我从不胡乱迷信。”就相信神仙妖怪这些有事实根据的!
“或许我命中注定孤寡一生,成亲了也会克妻克子……”
陈致劝慰他:“你可以找个命硬的。”还指望他开辟新朝,传承百年,开创太平呢!
崔嫣笑眯眯地说:“当今天下,有谁比陛下的命更硬呢?”刀捅不死,老虎吃不掉,差点被逼宫,却柳暗花明,又滋滋润润地继续当皇帝。此等福气,不能说后无来者,也是前无古人的了。
“有啊,陈受天。”陈致认真地问,“有没有从他身上感受到澎湃的龙气?”
崔嫣摊手:“没有。”
“是不是不够靠近的关系?”
“一见面就让我们挨在一起,你一说话他就哆嗦,他一哆嗦我跟着震动,还不够近吗?”
陈致十分失望。
崔嫣坏心眼地说:“或许是待的地方不对。你让他在龙椅上养几日,说不定就能养出龙气来。”
陈致怦然心动。
只是这么一来,事情就变得太复杂。自己肯禅位给崔嫣,那是生命有了更高的追求,不等于旁人也愿意。以先皇后的执着,年复的身世,他一旦坐上去了,怕是宁死不走的。
崔嫣皱眉:“陛下想得这么入神,莫不是真要禅位于这个便宜弟弟吗?”
陈致闻言一低头,正对上他的眼睛。那里头黑汪汪的,仿佛将今夜的河水盛了过来,幽深静谧,又泛起淡淡的粼粼微光。
崔嫣似乎并不想要答案,径自接下去:“每当我以为离陛下近了一步,就发现还是低估了与陛下的距离。”
陈致忍不住握住他的手,真诚地说:“在事业上,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崔嫣不动声色地反握住他的手:“哦,那感情上呢?”
……你个满嘴胡说八道的谎话精还好意思提感情?
陈致一边鄙夷,一边更加真诚地说:“也是一路货色啊!”话音刚落,天旋地转,整个人被扯过来压在床上,崔嫣熟门熟路地剥光了衣服。陈致惊恐的发现,自己对这个套路已经了然于胸且有一丝丝逆来顺受的习惯,尤其是捂裆这个动作,简直千锤百炼到精准无比!
“睡吧。”崔嫣拉过被子,裹住了自己。
陈致看看严严实实的他,又看看光溜溜的自己,决定不予计较,偷偷摸摸地往下蹭,准备潜逃,蹭到脚底触地,还没站起,就被被子一卷,卷到了某人的被窝里。
……
温热的呼吸不紧不慢的吹拂着脸颊,发丝悠扬落于鼻翼上。
陈致一动也不敢动。
僵持了一会儿,直到耳边的呼吸声渐渐平稳,悄悄地抓过脱下的里裤,蹑手蹑脚地穿上,才觉得人生有了保障,微微松了口气。
虽然晚上睡得不错,但睡醒之后,陈致还是就“自我堕落”做了检讨,并严肃认真地决定,不能放纵自己沉沦在裸睡的“深渊”里,必须遏制。而分房,是最直接有效的办法。
养心殿给了崔姣,其他宫殿人去楼空,荒废多日,陈致别无选择,只好跑去和姜移挤。
姜移涂了药膏,这几天疼得厉害,巴不得有个人陪自己说说话,加上对“上阳观主”的仰慕,看他“徒弟”时多了几分宽容,觉得陈致这个人虽然不咋地,但运气不错,摊上了个好师父,是可交之人,态度十分热情。
两人一来二往,打得火热。
话匣子越打越开,后来说到姜移帮崔姣对付崔嫣的事情上。这件事,可说是崔嫣与陈致关系迅速转变的关键,也是导致两人发生实质暧昧的祸根,陈致每每想起,就想在他脸上纵一把火。
姜移毫无所觉,还美滋滋地说:“我认识崔小姐这么久,她还是头一回拉着我的手说话呢。”
“……你喜欢她?”
姜移点头又摇头:“年轻漂亮的小姐,谁不喜欢呢?不过,崔小姐嘛,不是良配呀。”
陈致说:“你给她药的时候,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姜移叹息:“你跟你师父修行那么久,明白的。道观里都是师兄弟,平胸宽腰真汉子。开个口,唾沫满天飞;放个屁,炫耀八千里。生怕不知道自己是个马后炮。哪里见过像崔小姐这样娇滴滴的美人啊。”
陈致说:“你不是下山了吗?”
姜移苦着脸说:“下山有鬼用。你看看外面,黑甲兵黑甲兵黑甲兵……每天都是人人从从众众的黑甲兵,只有崔小姐,是朝霞,是曙光,是空气中弥漫的唯一芬芳。”
陈致:“……”似乎能理解崔嫣为什么没有杀了他。这“蠢”一定不是一天两天,既然忍了不止一天,也只能认了。
莫名其妙多了个“知音”外,水灯夜之后,陈致还有一个不小的收获,崔嫣开始在他视线内办正事儿了——以前的崔嫣总在他面前表现得无所事事,但是看他对陈受天的了解,就知道私底下绝对没少做功课。
如今,那些藏在背后的动作终于放到了台前。他被邀请参与各种大小会议,旁听的政事不再局限于明面上的民生,还包括前线军报,以及为了控制京城,私底下的布局与安保。
可算推心置腹。
陈致感动之余,又有些心疼自己——都是肉体换来的啊!
看崔嫣将京城防守得滴水不透,陈致颇为欣慰。
虽然他的任务是顺应天命,辅佐崔嫣登基,但天道的本意是择明君以平天下,登上皇位是起点,守住江山才是重点。若非逼不得已,他希望拨乱反正,使天命回归正道的是崔嫣自己,这样才能证明天道没有选错人。
就目前来看,崔嫣除了臭不要脸、满嘴谎言、蛮不讲理、爱脱人衣服、动不动就动手动脚……等数不清的缺点之外,应该是个不错的皇帝。
有了这个认知,陈致决定对他投放无条件的信任,翘会议睡觉去也。最近他发现了在屋顶睡觉的美妙,凉风徐徐,四下悄悄,尤其是傍晚时分,夕阳西下,漫天彩霞如被,这才是真正的神仙生活。
他挑了太和殿的屋顶,正要往上跳,就被黑甲兵拦住了:“天师请陛下去一趟议政殿。”
陈致说:“他有没有说几月几号去?”
黑甲兵愣了下。
“那就是没有了,我明天再去。”陈致往上一跳,脚被黑甲兵拉住,又掉了下来,“你这人怎么回事,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黑甲兵说:“今年今月今日今时,天师请陛下前往议政殿。”
陈致抿着唇干笑了一声:“这么具体啊,早说嘛,现在就去。”
步子有大小,走路有快慢,陈致踩着缓慢而慵懒的小步子,怡然自得地欣赏着皇宫庄严而单调的景色。
黑甲兵在后面跟得冷汗直流,若是开口催,陈致就踩着小碎步跑两步,再原地歇息半炷香——通向议政殿的平坦大道,硬生生被他走出了取西经的艰难沧桑。
到议政殿的时候,会已经散了,大臣们陆陆续续从里面出来,躲不开他,只好敷衍行礼,然后目不斜视地走了。
经过这些日子的冷眼旁观,他们已经看清楚局势。不管崔嫣怎么想,皇帝本人对皇位已经表现得毫无兴趣,且有意将陈朝江山传给外人。如果西南王不打进来,崔嫣十有八九就是未来的新君。
故而,陈朝旧臣中有一股隐秘的苗头,想拥护同为陈朝皇室的西南王。只是在崔嫣高压政策下,这些苗头尚未成形。
暗潮涌动,水面也不会风平浪静。
陈致看出端倪,却不好说。那日发了毒誓又拒绝阴山公等人的觐见,双方关系已入寒冬。他这个皇帝,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虽然是早晚的事,但仔细想想,浑身都是“无事一身轻”的轻松感。
思忖间,肩膀被轻轻揽住。崔嫣说:“走在最后的瘦子便是礼部侍郎。”
陈致抬眼望去,果然是个瘦子:“他怎么了?”
崔嫣笑了笑:“我只是想告诉你,虽然那日他喝酒时我喝水,但我并没有把他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