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风大了,窗户又没关严实,刮的窗框处作响。
上尘说完后没什么动静,过了会儿,禅堂那儿一只手掀了幕布,一名男子从里面走出来,上尘微怔了下,神情恭敬,行礼道:“二皇子殿下。”
上尘面前的,正是大晋朝的前太子殿下。
纪灏朝卧榻走来,那幕布后面又出来两个人,一男一女。
世人都知道,大晋朝的二皇子殿下在两年前外巡时出事,遭三皇子的人暗杀,逃离时掉下悬崖,找到时只剩下血衣和尚未被野兽啃食完的内腑。
如今两年过去,活生生的人出现在上尘面前,他只愣了片刻,随后便恢复了平静,看着坐到自己对面的二皇子殿下,脸上的神情依旧是充满善意。
纪灏拿起杯子,执在手中没有动,笑看着上尘:“没想到大师还记得孤。”
上尘至于膝盖上的手微动了下,他是何其清明的人,这一声‘孤’便领会了许多:“贫僧记得,五年前先帝前来大佛寺,是殿下伴行。”
纪灏笑而不语,是他伴行没错,但当时他是以太子的身份,而不是他现在所称的二皇子。
屋内安静下来,纪灏不说,上尘便不问,他素来喜静,能禅坐半月都不说话,这一会儿的功夫又能有什么忍不住的。
但纪灏忍不住,不是说性子急躁,而是今天过来,本就不为了叙旧,更不是为了喝茶。
“三日斋戒后,初八的祭天大典,孤希望大师帮个忙。”纪灏拿出一瓶药放在桌上,“此丹药能致人昏迷,有一个时辰的药效,服下一刻钟便可发挥药效,还请大师在捧奉天牌时服下。”
捧奉天牌时服下,一刻钟后上尘就会站在祭天台上,他若晕过去,那这奉天牌就会直接摔在地上,更甚者摔下祭天台。
祭天大典上有这么多人,众目睽睽下,奉天牌摔到了地上。
此乃大忌,视为凶兆。
皇上祭天求雨,上天驳回其命,不下雨也就罢了,连奉天牌都给砸了,那就是不承认他真龙天子的身份。
届时谣言一散,皇上还如何受百姓信任。
上尘看向二皇子,到那时候,活着回来的二皇子殿下,才是百姓心目中真正的皇位继承人。
难怪,二皇子还活着的消息未曾有人知道,就连皇上都不清楚。
屋内安静的够久了,久到站在那儿的秋瑶已经开始不耐烦,但出口的话却是和气的很,她看着上尘道:“大师,你可是不愿意?”
在二皇子出现时上尘只是微怔,但在听到秋瑶说话时,上尘的眉宇却是皱了下,很快恢复,看着约莫十四五年岁的秋瑶,再看二皇子殿下,上尘终是叹了口气:“殿下,贫僧不能答应。”
纪灏仍旧是笑靥:“父皇来时,大师也曾断过孤的命数,所以大师认为,皇命之人不该如此?”
“皇上与二皇子都是紫薇星命之人,如今皇上登基,勤政爱民,天下太平,殿下不必如此。”
纪灏低头,把玩着手里的杯子,笑意浅了几分:“这大晋天下,只有一个皇帝。”
上尘看着他,语气是极缓:“大局已定,殿下能活着实乃大幸,不必拘泥于此。”
纪灏的脸色倏地暗了下去,大局已定,他还活着,何来大局已定。
屋内沉寂了许久。
纪灏抬起头,笑意温和,语气中却不见一丝温度:“这么说,大师是不答应了。”
第069章
纪灏说完后, 屋舍内的气氛骤变,他脸上的笑意仿佛是猛虎吞噬猎物前最后给予的温和,下一刻就是死亡降临。
上尘大师未有所动, 他端起身前的砂杯, 抿了一口茶,神情恬淡。
没有开口说话, 却已经是回答了纪灏的问题。
“大师当真是不怕死。”纪灏露着笑意的眼底闪过一抹危险。
“贫僧早已经是佛门中人。”上尘大师满是善意的看着纪灏,“殿下, 皇上登基是顺应天命, 您这么做, 有违天命。”
说罢,上尘大师闭上了眼,像是能够预兆似的, 抬起双手合在胸前,说了阿弥陀佛。
话音未落,嗤的一声,上尘大师的头颅从他的脖子上分离下来, 咚一声掉在了桌子上,随后滚落到了内侧的塌上,面朝上, 脸上还噙着那慈和的笑,犹如佛像观世人,带着悲悯。
秋瑶是极为厌恶这样的笑,从刚才开始她就讨厌这个老和尚的神情, 竟然还用那样的眼神看她,她有什么是需要他来同情和悲悯的。
伴随着上尘大师身子的歪倒,血溅了满墙,桌子上的杯壁上也全是鲜血,一直到纪灏面前,他不为所动。
这么长时间过去,茶已经凉了,纪灏看着尸首上那到死都没松开的手,合在那儿,像是信念般,却让人瞧的无比刺眼。
纪灏拿起杯子抿了一口:“太淡了。”
竹林中的风吹进来,屋内散开了一股血腥味,秋瑶从上尘大师的衣身上搜出一把钥匙和一块木雕的牌子,这是出入上经阁的令牌和钥匙,再没别的。
秋瑶拿着刀子在塌上蹭去了血迹:“公子,死了这个他们还会找人代替,不如把那些老和尚都杀了。”
纪灏抬起头:“不行。”
秋瑶知道他在不高兴自己杀了这和尚,语气一瞬软了下来:“公子,我就是见不得他那样说,什么大局已定,这天下本就是您的,长子嫡出,您才是正统。”
说着说着秋瑶的语气越发柔和,还带了些委屈,和刚刚杀人时的模样,不像是同一个人。
“走。”纪灏起身,朝开着的窗户走去。
原本还期待公子会说两句宽慰话的秋瑶怔了怔,脸上浮了一抹愤怒,朝后瞪了那尸首,忙要追出去,被那一名男子拉住。
“放开!”秋瑶的脸色即刻沉了下来,男子不放,她从腰间抽出匕首就朝他刺去,下手之狠,自己人都不顾忌。
男子既不能伤了她,又不能让她伤了自己,躲避时难免吃力,最后握住了她劈下来的手,冷声道:“你再这么胡闹下去,殿下就不会由着你了。”
秋瑶听着更怒了,翻过身要打他:“我还用你对我指手画脚。”
“你在官道上设埋伏的事殿下知道。”
此言一出,秋瑶彻底冷静下来,待他松手后迅速收了刀:“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
话说完时,她已经翻窗追人去了。
林子内视线不清,依着来时的路,她还是很快追上了纪灏,追上之后也不说话,就跟在他身后,像是犯了错的孩子,亦步亦趋的跟着。
等到走出这小片林子,光线亮了些后,前面的纪灏忽然停住脚步,秋瑶忙跟着停下来,仰起头看他,抿着嘴,眼神微闪,欲言又止。
纪灏的声音听起来很温和:“和十一打架了?”
“我只是想帮你。”秋瑶知道自己擅做主张了不少事,但她只不过是想快点帮他实现他所想的,只要是他想的,她都可以尽全力帮他做到。
纪灏搂住了她:“你救了我,这就是最大的帮助。”
这样的怀抱多令她痴迷,他的笑他的生气,秋瑶眷恋的回拥他:“不管什么事,我都是为了你。”
纪灏抚了抚她的头发:“把埋伏的人撤了。”
“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秋瑶不明白,做了这么多,为何不直接杀了皇帝,这样不比做这些更加名正言顺么。
“他是我弟弟。”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希望他死的,“所以你不能再对他下手。”
秋瑶就更不明白了,她就是沾着她亲兄弟的血才走到今天,她若不杀他们,他们也会要她死,皇位只有一个,道理也是一样的:“难道他就肯把皇位还给您,还有皇后。”
听到皇后二字时纪灏的神情微动了下,伸手抬起她的下巴,低头亲了下去。
很快秋瑶要反客为主,纪灏却没有如她所愿,搂住她的腰身,转过后压在了后面的竹身上。
…………
上尘大师的尸首在一个时辰后被方丈派去的小和尚发现。
这时已是深夜,方丈派了身边的小和尚前去后寺屋舍问关于斋戒的事,这小和尚看屋内灯亮着,敲门却不见回应,等了会儿后推门进去,就见到了塌上的那一幕惨相。
小和尚直接吓跌在了地上,回过神后还存了些理智,急忙忙跑去找方丈。
两刻后,沈老侯爷和周将军出现在屋舍外,方丈出来迎了下,三人进屋,看到塌上那情形,久未说话。
过了会儿,耿直的周将军直接转头问沈老侯爷:“侯爷,这该怎么办,还是先禀明皇上。”
“不妥。”沈老侯爷听到外面有动静,朝外看去,王国公合了衣服匆匆过来,发冠都没扶稳,看到屋内的情形后他倒是没被吓着,反应却是和周将军差不多,这接下来该怎么办,得赶紧禀明皇上。
沈老侯爷叫住了他:“王国公,此时禀明皇上,你是要告诉皇上,这祭天大典无法进行了是不是?”
王国公终于扶稳了发冠,自有自的道理:“主持大典之人就是上尘大师,如今他出了事,要怎么进行?”
“除了上尘大师之外,还有方丈在,大佛寺内几位高僧都在,都能主持。”
见沈老侯爷是要换人,王国公看了眼方丈后很快道:“上尘大师被人所杀,肯定是有人要蓄意破坏祭天大典,如此一来,当日又不知会发生什么意外。”
“当日在殿上请求皇上来此祭天求雨的是王国公你,现在又急着打退堂鼓,我说王国公,你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沈老侯爷说起话来是十分的不客气,人都到这儿了,想的不是解决问题,倒是先想着取消大典,“三日之后若不能举行,传扬出去,你说会生出些什么流言蜚语来,你可担得起这责任。”
王国公脸一红,又被他气着了:“就算是如此也该先禀明皇上。”
“不行!”
沈老侯爷一声呵令,王国公瞪着他,好哇,皇上都不禀明:“那你说该怎么办!”
“明日一早禀明皇上,上尘大师圆寂。”沈老侯爷转而对方丈道,“兹事体大,不可宣扬,只有我们几人知道,明日一早还要劳烦方丈您前去和皇上禀明此事。”
方丈也知这件事的严重性:“竟有人如此大胆,要破坏祭天大典。”
“是我们没有预料到这个。”后寺这边看守的人这么多,还有来回巡逻的,堪比宫中,但唯独是忽略了寺庙中几位高僧所住的地方,就是沈老侯爷自己都没想到,来人会对上尘大师下手。
“这些人从后山闯入,看来寺庙里早有人混入进来。”周将军来之前听了禀报,前去后山查看,许大人不在,孙疾也不在,已经荒废的上山路上,有一处没有防守,几个士兵晕倒在地,和尚不见了踪影。
方丈脸色讪讪,寺庙内混了人进来,如今上尘大师出了事,若祭天大典再出意外,大佛寺这些僧人都要人头不保。
王国公看着沈老侯爷将所有事安排下去,等到方丈离开,周将军去了后寺,他才开口:“老侯爷,你这么做,皇上知道的话,我们一样难以交代。”
“难以交代还是人头不保,王国公怎么选?”沈老侯爷只觉得今夜之事透了古怪,不在后寺动手,反倒是对上尘大师下了手,蓄意破坏祭天大典,是要让皇上失了民心?谁会做这样的事。
想到此,沈老侯爷看着王国公,眼神中透了几抹审视。
王国公让他看的心中微虚,刻意提了声:“若要大典顺利进行,三日之后还需加派人手,以免有人从中作梗。”
沈老侯爷看着他:“王国公可是知道些什么。”
王国公顿时绿了脸:“侯爷!你怎可乱讲话!”
“我看王国公你一出事就想到要取消大典,还以为你是知晓大典时会发生什么。”沈老侯爷显得特别平静,他也就一说,何至于激动成这个样子呢。
“我能知晓什么!”王国公气的不行,“我不过是为了以防万一。”
“那就请王国公你收了这忧心,这几日切莫在皇上面前说漏了嘴。”沈老侯爷转身走出院子,就留下王国公一个人和两个在屋内收拾的和尚。
王国公的脸色倏地冷了下来,额头上还冒着汗,事先说的不是如此,他是真没料到上尘大师会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