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无甚么大事,不过是寺中的规矩,例行下山化缘罢了。”
她明了,点下头。
忘尘犹豫几下,终于没忍住开口,“女施主,小僧不日将归家,要离开渡古县,回到自己的家中。”
雉娘略有异色,惊讶地看着他,和尚还能归家,怕是还俗吧,这忘尘小师父不知是何处人氏,看他的样子不像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可能家世还算不错吧,他们不过一面之缘,交情尚浅,想了想没有开口相询。
“那祝小师父一路顺风。”
忘尘又合掌,口中道着阿弥陀佛。
她也学着他的动作,回道一声阿弥陀佛。
忘尘心愿已了,和她们告辞,雉娘目送着他的背影,他的脚步欢快,带着少年人应有的朝气,紧紧地跟在自己的师兄后面,有风渐渐地吹来,他的僧袍呼啦地鼓起。
她忽然莫名有些不舍,在寺中,他们不过是初相识,忘尘师父就出手帮她,算起来也称得上是自己的朋友,这样的朋友,不曾深交,就要别离,多少有些伤感。
许是在过往的岁月中,她所得到的善意并不多,对于帮助过她的人,牢牢地记在心中,忘尘是一个,胥大公子也是。
人群很快将忘尘的身影湮没,她收起目光,慢慢地往回走。
乌朵识趣地又没有开口询问,雉娘随意地道,“这位忘尘师父是天音寺的僧人,上次在寺中结识的。”
和猜想的差不多,乌朵点下头,心道三小姐比起以前来,变了不少,像这样的事情,本来可以不用和自己解释,可三小姐却没有丝毫的隐瞒,她越发的觉得,三小姐真正将自己当成心腹,心中发誓,更要对三小姐忠心。
已过午时,后街上的铺子小摊开始收场子,卖汤面的老妇人正在刷洗锅碗,瞧见她们回来,将手往抹布上擦了擦,缩着手行礼。
雉娘朝她点头示意,她受宠若惊般低下头去。
主仆二人回到后院,赵燕娘那里已经消停下来,东屋静悄悄的,木香守在屋外,垂头丧气的样子,没有看见云香。
下人房中,隐约有哭声传来,雉娘淡淡地朝那边看一眼,没有理会。
乌朵轻声地道,“三小姐,奴婢听出,好像是云香的声音。”
雉娘“嗯”了一声,赵燕娘想让自己的丫头顶包,堵上董家人的嘴,云香一个奴婢,当然不敢说不嫁,董家豺狼之窝,谁嫁去都没有好日子过,云香是在为自己哭泣,可是她再哭得伤心,也改不掉嫁入董家的命运。
说起来,赵燕娘的两个丫头,长得也不好看,当初董氏在挑丫头上肯定是用了心的。
对于云香的命运,她无能为力,干脆不管。
半夜,就听到尖叫声,声音从下人房那里传来,乌朵端着烛火进来,见她呆愣地坐在塌上,轻声道,“三小姐,可是吓到了?”
她摇下头,“并未,外面发生何事,怎么如此吵闹?”
“云香上吊了,人已经断气,是灶下的王婆子发现的,王婆子被吓得不轻,哭喊着叫人。”
乌朵的声音有些低落,同为奴才,云香的死,她感同深受,一面替云香难过,一面又暗自庆幸三小姐心肠好,自己比云香要命好。
雉娘眼里全是冷光,这世道,人如草芥。
翌日天一亮,县衙外面又响起董老婆子尖酸的喊叫声,衙役们都皱起眉头,这董家的婆子究竟想怎么样,大人也没有明确的指示,弄得他们抓也不是,打也不是,十分的憋气。
东屋那边的赵燕娘一听到董老婆子的声音,连忙命人将云香的尸体抬出去,摆在董老婆子的面前,让她将尸体领回去。
董老婆子吓了一大跳,心突突地,最近也是邪门,老是有人将死人抬到她的面前,云香是自缢死的,死相肯定不好看。
她别过头,往旁边挪了好几步,恶狠狠地盯着县衙的大门,她要的是燕娘,为的是赵家这门姻亲,领个丫头回去,那怎么行,一个奴才秧子,哪里配得上她的孙子。
再说,儿媳可是透露了,这赵书才得罪了人,有位爷答应给他们二百两银子,只要他们娶赵燕娘。
这样的好事到哪里找去,白花花的银子啊,还是二百两,她一辈子也没有见过那么多钱,赵家还想用一个丫头来打发她,想都别想,她要的是大把白花花的银子,还有正经的官家小姐。
人财两得,想想都美得心花怒放。
赵守和又拎出一个布包,里面的银子已经加到二十两,董老婆子不为所动,嘴角撇了一撇,这么点银子,是把她叫花子呢,她可没有那么好打发。
“守哥儿,老婆子什么都不要,银子都是身外之物,我一大把年纪,都是要入土的人了,吃不了多少,也用不了多少,我要银子做什么,可怜你表哥,死不瞑目,就等着心上人嫁过去。”
董老婆子说着,瞧见有人开始往这边围过来,又开始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又诉说起孙子和燕娘的事情,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话。
但看热闹的人还没有听腻,这样的丑事,无论听多少遍都觉得新鲜,他们远远地观望着,窃窃地讥笑着。
赵守和按住怒火,这人真是心太贪,到底还想怎么样,寻常人家二十两银子,可是能用上好多年,就连父亲,一年的俸银也不过是三十两,这二十两可不是笔小数目,再说庆山表哥已死,找个女尸结冥亲就行,为何非要死抓着燕娘不放。
若不是看她到底是长辈的份上,他早就让人将她抓进大牢,关她个几天,还不得老老实实的,又怎么敢天天往县衙门口来闹事。
他脸上的愠色不加掩饰,自己的母亲对祖父母那么的迫害,董家人还无半点悔意,如此的咄咄逼人,哪有身为长者的慈爱,他冷眼看着胡搅蛮缠的董老婆子,对于这位曾经的外祖母半点祖孙之情都不剩。
身为长者却不慈,小辈何来尊敬。
董老婆子还在声情并茂说着庆山和燕娘的事,从她嘴里出来的故事有声有色,甚至还有细节,比如某年某月,董庆山和赵燕娘两人花前月下,海誓山盟,互许心意,又比如赵大人明知两人的事情,一心想让赵燕娘嫁入高门,不许董家上门提亲。
围观的百姓们将耳朵伸得长长的,生怕错过什么精彩的情节。
碍于赵守和的情面,百姓们不敢围得太近,却也不肯散去,衙役们站在门口,随时待命,但董老婆子这次学精怪了,她没有在县衙的门口,而是离得较远,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样子。
县衙外如唱大戏一般,那云香的尸体还摆在地上,董老婆子离得远远的,生怕染上晦气。
一行人马朝县衙的方向驶来,皮毛油亮的枣色骏马拉着宽大的驷驱马车,缓缓地停要县衙的门口。
前面的护送的侍卫们个个精壮英武,齐刷刷地站成两排,马车旁边随行的嬷嬷将小凳放在车辕旁,然后轻轻地掀开坠着珠子的纱帘,紧接着跳下来两位宫女,梳着双髻,身着杏色的宫装。
宫女们下车后,恭敬地立在马车旁,伸手从马车中扶出一位白色束腰长裙的少女。
少女约十七岁左右,长相清秀,淡妆素眉,梳着飞天凌云髻,髻上只一枝珠钗,钗子上镶着一颗龙眼大的珍珠。
她的手优雅地搭在宫女的手上,眼神温和,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威严,就那么朝董老夫人一看,看得董老夫人立马闭嘴。
所有的人都张望着气派的大马车,和款款行来的少女。
赵守和心中隐有猜测,迟迟不敢开口相问,少女莲步踏来,立在他的面前,微微一笑,缓缓地略弯下身子,“想必这位就是大哥吧,凤娘见过大哥。”
心中的猜想被证实,果然是近日要归家的大妹妹,真想不到在这样的情况下相见,赵守和有些激动,也回礼,“凤娘客气,为兄惭愧。”
百姓们齐齐瞪大双眼,这少女竟是京中来的县主娘娘,怪不得通身的气派,他们不约而同地下跪,口中呼着见过县主。
赵凤娘做个请起的手势,说出的话都带着亲切,“众位请起,不必多礼。”
董老婆子张着嘴,看着这位自小就没再见过的外孙女,被她的气势震住,坐在地上,起也不是,不起也不是。
赵守和有些愧色,大妹妹自小离家,头一次回来,就碰到这样的事,他欲让凤娘先回去,此事有他处理,等他打发掉董老夫人,再和凤娘叙兄妹之情,谁知还未等他开口,赵凤娘就朝前走几步,伸手去扶地上董老婆子。
“老夫人,地上凉,小心身子。”
董老婆子惊得合不拢嘴,见她笑语嫣嫣,居然听话地起来了。
赵凤娘眼风往旁边一扫,就明白事情的原委,她的车队一进临洲府,临洲蔡知府的夫人就出城相迎,本来要在府城呆上一日才能回来。
无意间得知家里的事,她婉拒蔡知府的宴请款待,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一面派人快马加鞭来探清前因后果,一进渡古县城,打探的侍卫就将赵家的情况悉数告之。
她暗自揣测,摆在地上的尸体,想必就是燕娘的丫头吧。
不动声色地扶着董老婆子,她轻声细语地道,“老夫人,若是从前,凤娘还得唤您一声外祖母,但父亲有命,做女儿的必须遵从,这声外祖母是不能叫,可骨子里的血缘却是骗不了人,打断骨头还连筋,董家的事情就是赵家的事,一路上,凤娘得知庆山表哥枉死,心中难过,庆山表哥是董家独苗,外祖母白发人送黑发人,想来更是痛不欲生。”
董老婆子被她说得悲从中来,抓着她的手大哭。
赵凤娘一脸的悲色,回握着她的手,“老夫人,人死不能复生,死者已去,生者还要过日子,您要节哀,死者为大,理应入土为安,凤娘深知您是怕庆山表哥在地下孤苦,才想完成他的心愿后再下葬,您看不如将这丫头带回去,凤娘会让父亲认下这丫头为义女,也是我们赵家的女儿,您放心,无论走到哪,赵家和董家的血亲是不会断的,这门亲我们是一定会认的。”
董老婆子刚才被她说晕了头,一听还是要娶一个丫头,脸色重新阴下来。
赵凤娘似没有看到一般,继续道,“明面上凤娘不能叫您一声外祖母,可在凤娘的心中,都有您老人家的位置,您是凤娘的长辈,这是怎么也改变不了的事实,凤娘离家多年,从前不能承欢您的膝下,现在也不能,实在是良心难安,凤娘有心弥补一二,还望您收下。”
说完,她朝其中一个宫女使个眼色,宫女从荷包中拿出一张银票,董老夫人瞧见上面的一百两的字样,眼睛大亮,就要伸手去接,立马似想起什么一般,缩回手。
赵凤娘眼光微冷,看一眼宫女,宫女立马又加一张,董老婆子不为所动,装作伤心的样子。
等赵凤娘加到四张时,董老婆子已经恨不得扑上去,不过想让她再加一些,努力装作不为所动的样子,眼睛却不停地往宫女的荷包上瞄。
她伤心地收起银票,眼里闪过悲痛,“凤娘知道,老夫人必是恼了赵家,才不愿接受凤娘的孝心,凤娘只好将这些银子捐给寺庙,让佛祖保护老夫人身体康健,也算是为老夫人尽点孝心。”
董老婆子见她要将银票收起来,哪里肯干,一把就从她手中将银票夺走,“凤娘的孝心,老婆子收下了,这丫头我带回去,也算是与庆山做个伴,咱们可说得好好的,这丫头是赵家的义女,董家和赵家还是姻亲。”
赵凤娘立马转悲为喜,一脸的欣慰,“就依老夫人的,老夫人能接受凤娘的孝心,凤娘心里高兴,董家公子虽说是冥婚,却不能草率,以董家的家世,必要风光大办,也要名正言顺。”
赵守和听出她话中的意思,赶紧将云香的卖身契递过去,然后派衙役去请文师爷写婚书,文师爷行过礼后,也不多言,立马就执笔研墨。
董老夫人揣着四百两银票,紧紧地捂在怀中,这可比那位爷出的要多上一倍,有钱不赚是傻子,当然是替出钱多的办事,她的心里乐开了花,爽快地报了董庆山的生辰八字,婚书一式两份,一份在衙门做底,一份还给董家。
赵凤娘让衙役们送董老婆子回去,将云香的尸体也抬上,围观的人也跟着散去。
等他们走后,她才好好地打量着赵守和,赵守和脸上的愧色更浓,自己堂堂的赵家长子,为人处事竟然还不如妹妹,妹妹一出手,事情办得圆圆满满,还让别人满心欢喜,今日若不是大妹妹,还不知要如何收场。
他感慨万千,兄妹二人又相互见礼。
☆、第30章 姐妹
护送凤娘回来的侍卫们站在衙门的两边, 个个身姿笔直,目不斜视, 一看就是训练有素, 围观的人已经散去,兄妹二人立在中间, 隔着一丈的距离, 赵守和一介书生,长得似赵县令, 温厚有余,英俊不足。
赵凤娘气质出众,虽非绝美,却也是一位不可多得的佳人。
在外人看来, 两人不似兄妹, 反倒像主子和仆人, 兄妹二人时隔多年,首回相见, 显得十分的生份,客客气气地见着礼。
赵县令神色复杂地站在衙门口, 从听到别人说大女儿回来了, 他就急急地出门,见大女儿处事的手段, 心中欣慰,女儿处事游刃有余,根本就不需要他再出手, 果然是妹妹亲自教养的,又自小养在京中,这份见识和大气,是身边的两个女儿都没有的。
大女儿得皇后娘娘的看重,也不是没有原因的,就凭这通身的气派,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哪位世家里精心教养出来的小姐。
一别十几年,大女儿从稚嫩的婴儿到如今娉婷的少女,仿佛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都说侄女似姑母,凤娘倒是真有几分像妹妹,赵县令看着看着,忆起妹妹小时候,神色中带着怀念。
赵凤娘也看到了他,父女之间又是一番相见,彼此的眼中涌现泪光,她低声唤着父亲,赵县令眼神微动,有些动容。
想起董氏,不知从何开口,只一个劲地点头,“回来就好。”
几人回到后院,赵县令和赵守和还要细细商量董家的事情,一起去了书房,赵燕娘花枝招展地出来迎接凤娘,她一步三晃地走到跟前,头上的金饰晃来晃去,让人眼花。
双生的姐妹头次见面,自然谈不上有多亲热,赵燕娘的脸色变了几变,她是真没有想到凤娘居然长得和自己半分都不像,别人不都说双生的姐妹长得如同一个模子般,为何凤娘和她一点也不像,心中暗恨,百般不是滋味。
赵凤娘从小出入宫廷,察言观色的本事与生俱来,瞄见燕娘的脸色变化,心下有些不喜,微不可见地蹙下眉头,然后面露微笑朝燕娘打招呼,“想必是燕娘妹妹吧,我是你的姐姐。”
燕娘干巴巴地说着,“姐姐猜得没错,我可是千盼万盼,终于盼到大姐回来,这下我们姐妹终于能团聚在一起。”
雉娘跟在燕娘的后面,此时也走上前来,朝凤娘见礼,凤娘愣了一下,欢喜道,“我猜这位就是雉娘妹妹,想不到长得如此出色,真让姐姐自叹不如。”
“大姐过奖,雉娘哪及大姐万分之一的光华。”
赵燕娘双眼倒叉,好哇,这两个人居然当着她的面相互吹捧长相,当她是死人不成,她往前迈一步,将雉娘挤到身后,亲热地挽上凤娘的手。
凤娘身体一僵,鼻腔中都是刺人的香粉味,不由得觉得鼻头发痒,不着痕迹地抽开手臂,隔开两人紧贴着的身体。
雉娘在身后,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传说中的赵家凤凰。
赵凤娘长相秀丽,柳眉红唇,妆容淡雅,穿衣打扮再加上本身的气质,将中等的姿色愣是提高几个档次,瞧着让人不容忽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