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节

    “无妨。”郁容表示,“我和兄长在雁洲有住处。”
    阿若微点了点头:“这我知道。”
    否则再怎么没眼色,也不可能直说“不留夜宿”的话了。
    年龄相仿的两人,边说着话,边不紧不慢地穿行在大院间。
    尽管阿若口口声声说福居社窄小破陋,宅院的地积却是比大多数普通住家占地大了好几倍。
    屋子确实陈旧简陋,但一眼扫过,便知不久前,各间房经过了修葺整修,看着颇是齐整明净。
    院内有三五成群的小萝卜头,嬉戏玩耍。
    转角便是一片红尘烟火的繁忙景象。
    更大点的孩子,在年迈的长者带领下,忙着做活。
    扎灯的扎灯,制伞的制伞;
    一二妇人踮着脚正要收拾晒在檐下的衣服。
    还有几个装束不错的年轻人,清点、处理着草药。
    忙忙碌碌,充溢着祥和与宁静。
    郁容不自觉地顿住脚。
    “再过一些天就是中秋了,社里所有人赶着做东西,到时送集会卖。”阿若说明。
    郁容遂轻声感慨:“余社头真是好手段。”
    且不提在雁洲这般繁华的城市,余社头如何弄到这么一座大宅,便说这福居社的人数吧,不带那些不知事的稚童,粗略估算少也在五十六号人,其竟是管理得井井有条,丝毫看不出混乱。
    阿若道:“什么好手段,”语气故作嫌弃,“好几回闹出了事,差点把房子给打没了,要不是……”他看了看跟在年轻大夫身后的男人,“附近有官兵坐镇,这福居社早便散了吧。”
    郁容循着他的目光望向聂昕之,不由得轻笑:“总归是余社头能耐,官兵也不可能天天看着这儿不出乱吧?”遂是话锋一转,疑惑问,“为什么有人闹事?”
    阿若漫不经心地回:“总有些好吃懒做的想吃白饭呗!还有一些坏家伙,看这里大多是老弱病残的,就起了不好的心思。”
    自然就想起了在常鄱遇到的鬻卖人口案,郁容叹道:“办好福居社确是不容易。”
    阿若道:“也还好,”似笑非笑地睨了年轻大夫一眼,“总有像小大夫你一样的冤大头,往这儿送钱送药送衣裳,大伙儿再节省一把,一大院子人糊口没问题。”
    郁容微摇头:“略尽绵薄,远比不得余社头高义。”
    真正要办好福居社,绝不是光有财力就万事大吉。
    物质保障不过是最基础的一项工作,偌大一个以人为主体的组织,在管理、运营以及人事等方方面面,皆需强有力的手腕。
    故而,他是没那个本事,置办如福居社这类的组织结构,除非自个儿揽了活,转头将责任推到兄长头上,咳。
    正因此,虽然一初对余长信的设想存着疑虑,但看到其并非只知夸夸其谈,而是真的将理念付诸了行动,难免心有触动,赠些药钱衣食不过是微薄之力。
    “就客套吧,”阿若撇嘴,“你们读书人净爱扯虚的。”
    郁容不免汗颜,他觉得半文盲的自己真称不上是读书人,眼珠转动间,笑着回:“你现在不也是读书人?”
    阿若顿时有几分不好意思的样子:“他教社里的孩子念书习字,我便跟着学了。”声音略小,“他说我学得不错,我怀疑他是不是在哄我……”不由看向年轻大夫,语气迟疑,隐含期待,“你觉着我写得怎么样?”
    郁容回想了下喜柬上的字迹,直言:“写得很工整,笔锋还算有力,远超一般初学者的水平。”
    比之大家肯定不如了,不过短短一两年,从大字不识一个的文盲,蜕变到可独立执笔书写的程度,其人可谓颇有悟性,想必在学习上也是勤奋不辍了。
    阿若露出放松的笑容:“那就好,要不然写得太糟,我不好意思再让人教了。”
    郁容扬了扬眉:“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和余社头不是要结契成一家子了?”
    “他的事情太多啦,不想总是给人添麻烦。”
    阿若说着,脸上的气色愈显红润。
    “娇羞”二字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郁容默默被自个儿的形容给雷了一把。
    “想必余社头并不会觉得麻烦。”
    听到这般说法,阿若整个人更见“娇羞”了。
    郁容囧了囧,干咳了一声,转而换了话题,拐弯抹角,其实是禁不住的好奇:“前几回看你,我还以为你与余社头不算相熟。”
    阿若答话:“时间长了,慢慢就熟了。”
    也是。郁容点点头。
    阿若静了少刻,忽又开口,轻声道:“年初我生了冻疮,挺厉害的。他当时特别忙,就趁着夜里不睡觉,给我制了一大罐的油膏。”
    郁容默然。
    心情又开始微妙了,仿佛一不小心多咽下了几枚青梅。
    话说……
    不管是以前用作那啥的润油膏,或者冬天的冻疮膏,夏季用的清凉油,他每每制好了,都会让人捎上一份给这人吧?
    阿若似乎觉察到他的情绪,紧接着作了解释:“你送的那些药,闻着特别香,就全分给了社里的小孩和婶子们。”
    郁容想起聂昕之所说的,这人少失怙恃,许是真的有些“恋父情节”加缺爱,对年龄大上许多、又照顾他的人容易产生慕恋之情。
    莫名想叹息,然而感情之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他人没资格作自以为是的置喙。
    郁容面上微微笑:“倒是我疏忽了,下回再制药膏药油,就多送上几份。”
    先前说常着人往福居社送药,送的一般多是药材,和丸剂、片剂这类成药。
    因为知道余长信是医者出身的,郁容便没多操心,倒是忘了,操持偌大一社的社头,哪里有太多功夫,像自个儿一样整日围着药炉打转。
    阿若也没跟他客套,道:“就麻烦小大夫你了,”稍作了些说明,“社里来来往往最多的是小孩,夏天生痱子热疮、冬天冻疮皴裂,平常又免不了磕磕碰碰,平常药膏和药油耗的,跟吃饭似的。”
    郁容应了声:“举手之劳。”
    他常为逆鸧卫制些得用的药膏,便是加上福居社几十口的人,不过是多制备几大料的事。
    药材的处理与炮制,有的是帮手相助,于他而言,无非是多花一两天的功夫,谈不上多麻烦。
    阿若扯了扯嘴角,笑意浅浅:“我养了些鸭子,腌制了有好几百的鸭蛋,待会儿你带上一坛子回去吃吧,”自信满满地表示,“保准你在京城也买不到,比我腌的更好吃的鸭蛋。”
    郁容瞬时莞尔。
    不承想这人“重操旧业”了?
    能养活大一群的鸭子,还养得极好,也真真是能干。
    同样没推辞,郁容谢了句:“那我便不客气了。”
    坐在小客厅里,喝了几口茶,两人慢慢叙着话。
    阿若没说自己过得如何,满嘴全是福居社的种种,人与事……看得出来,他在这里找到了归属,同时也多了一份责任感。
    郁容问着问题的同时,三不五时也插上几句自己的所见所闻。
    眼看,时不时有人找阿若,或是问着事情,或是征询意见,或是告知某些消息……特别忙的样子,俨然是福居社的“二把手”。
    郁容不欲耽搁他的时间,便起身告辞。
    临走前,在聂昕之的帮助下,将放在马车里准备送阿若的贺礼,以及给福居社济援的药材啊衣物等,一一搬出。
    东西留下了,走的时候郁容也空手。
    一坛子腌鸭蛋,以及,零零碎碎,凑起来有两两多的银子……是阿若还的“欠债”。
    钱拿着有些烫手,可惜当初瞎掰扯的说法,让他不好再改口,主要是怕伤了朋友的自尊心。
    思来想去,唯有往福居社多送些得用的物资,以作偿还。
    郁容无意识地掂着包裹着碎银的布帕,回想着适才与阿若的交谈,之前稍有悬起的心稳稳地落回胸腔了。
    只要余长信不是第二个洪大海,以阿若的能耐,哪怕担起一个福居社,比寻常人家更忙碌、劳累了些,其想把日子过好,不在话下。
    郁容叹了声,不自觉地翘起嘴角,顺手将碎银塞入袖笼,不再乱担心阿若过得好不好的,转而想起另一个问题。
    阿若的契礼时间与地点业已确定了,明晚再去一趟福居社即可。
    但这一趟的目的可不止一个。
    还有周兄呢。
    其就来了那么一封信,成亲的日子倒是写了,地址却是模糊得很。
    郁容知晓对方是邹良周家的,但周家家族庞大,光在邹良也不止一个宅邸。
    亲事具体在哪里办,全然没头绪,待他去了邹良,还不知接下来往哪走。
    周兄行事,有时真不靠谱,这可是他的婚姻大事哎……
    郁容摇头暗叹,吐槽了一番,想着只有等去了邹良,走一步看一步了。
    实在不行,兄长手底下的万能郎卫,肯定能打探到消息。
    便至翌日。
    这一回阿若的结契礼,再没出现意外变故。
    掩藏在郁容心底,最后一丝不确定,在看到那二人敬拜天地时,一霎时烟消云散了。
    契礼比郁容想象的简陋多了。
    几桌子饭菜,丰盛程度大抵与过年时差不多,观礼的除了郁容,及如影随形的聂昕之,其余的基本就是福居社的人……勉强加上阿若口中的官兵,即是镇守这一带的两名逆鸧郎卫。
    郎卫们没吃酒,晃了一圈,无声地给聂昕之见了礼,便离开了。
    收拾干净的正屋,装点了新鲜采摘的红花芍药;
    挂上几盏彩灯,灯与灯串着染色的苇索;
    窗户与门上贴着喜字剪纸,中堂供奉着太阴君的神像;
    案桌上摆放着几盘茶果当作供品,半旧不新的香炉间袅袅燃起了线香。
    放了两挂爆竹,新人们敬天地、拜司掌姻缘的太阴君,再互相行礼,整个仪式便结束了。
    随即是新人给客人敬酒。
    一时之间,福居社热闹得好似过年。
    郁容跟自家兄长静静坐在贵客席上,目光落在今日从头红到脚的阿若。
    阿若一直面带笑容,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淡淡快乐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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