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至别坊虚有其名,实则形同摆设,浪掷了秦志远大家的一腔酬志。”
郁容所提的秦志远,是前梁最著名的医家。
由于其出身颇是优越,彼时前梁腐朽还没到天昏地暗的程度,便倡导并主持建立了别坊,甚者落实到了各大主要城市。
不想,秦志远离世不多久,少了英明的领导者,别坊渐渐成了,某些有背景而不学无术之徒混个官身的地方。
端看职轻官微,却是“油水”十足。
同时又与巫医者纠葛不清,引发民怨,提及医者皆是愤愤。
真正有医德、有本事的志者自是看不惯。
有志者无法“同流合污”,立志改变乱局,却是或遭打压,或被排挤,终是愤而离去。
久而久之,积蛀蠹薮,赃秽狼藉,别坊“世间无医、天下无疾”的口号成了一句笑话。
圣人听罢笑了笑,不作评述,只问:“若我旻国也建一‘别坊’,匙儿可知困阻何在?”
郁容顿时头大,让他说说医术啊药物什么的,侃侃谈上几个昼夜没问题,可让他“参政”“议政”……
须知他当年会考,政治勉勉强强才过了及格分。
好罢,政治考分与现在讨论的话题,干系不大。
但官家的问题,确实有些不知怎么回答……他根本没想过这方面的事。
可也不好直说不知道。
郁容便回顾着别坊失败的缘由,尝试作起了总结:“善医者稀缺,充数禄蠹者太多,政以贿成,不得民心。”
圣人点头点头,语气鼓励:“还有呢?”
还有啊……
郁容苦着脸,琢磨了小半天,忽是灵光一闪,抓准了关键:“别坊组织庞大,百姓患疾者几何,财政力有未逮。”
圣人大赞:“匙儿所言甚是!”
郁容:“……”
合着说了大半天的,官家的意思莫非就是他有心想建个别坊,但钱不够吗?
可是跟他说这些有什么用?
他一个政务小白还能比帝王更厉害麽,乃至想得出啥子妥帖的解决方案?
腐败如前梁就不提了。
在原来的世界,医改之艰难,各种矛盾交织,简直是世界公认之难题好麽!
不对。
郁容突然想起了,他们不是在说参观匡家工坊的事嘛,怎么扯到了“医改”了?
圣人说:“建别坊之初心可嘉,然则不论人等,一律免除医药钱,求百姓无疾患,却如画飞雁展头足,想当然了。”
郁容不自觉地附和着,他跟官家的想法倒是一致。
圣人继续言道:“现如今,医户愈多,大小药局与日俱增,百姓求医求药各有其法。
“然,贫下者不知凡几,财物不足,何以寻医问药。医户、药局皆需得利,律法虽有明文限定,不得违方诈疗,亦不可强夺财物,却不能杜绝借言推诿不医者。”
郁容点头。
确实,律法规定了医者不能漫天要价,但是无法强制其必需接治病患。
譬如有些医户,一看病人衣衫褴褛肯定付不起医药钱,便故说自己不擅长这类病症,建议另请高明,遂闭门谢客。
药局也是,看人没钱买药,说一句药卖完了,谁能奈何?
圣人还在说:“除却贫下,另有无所养的老弱,也无安身立命之所。再有道途生病者,离家难归,常为客店拒停,为此殒命实为可怜。”
听了官家的滔滔之论,郁容不由心有触动,下意识地问:“陛下之意是?”
圣人直道:“我欲立官营医药局,下辖安乐庐与安济坊。”
郁容眨了眨眼,大概理解官家的理念,但具体的如何操作……
这一回圣人不再吊人胃口了,洋洋洒洒数千言不止,跟他细细说了一通官营医药局、安乐庐与安济坊的组织分工。
官营医药局就是仿民间药局,调动一众医户,设置的类似于现代人民医院的组织,给普罗大众看病、合药。
收费,但费用降至最低,药钱以成本价算。
同时针对七岁以下的孤儿、六十以上的寡老给予免费待遇,至于贫下者则有大优惠,再如大暑大寒,春温之际,一年数次免费发放药品。
所谓安乐庐,就是医院的住院部,收留诸如道途者等暂时无处可去的病患。
至于安济坊则是针对无所养的老弱,组织形式与余长信的福居社有异曲同工之妙。
郁容忽有所感,喃喃出声:“福居社……”
圣人问:“匙儿觉得福居社如何?”
郁容默了默,福居社比他一初预想的情况好不少,但是……
“原来余社头是陛下的人?”
圣人否认,笑道:“这世间有志士者不乏其人。”
郁容:“……”
难怪雁洲的逆鸧卫对福居社颇是照顾,感情不是他面子大,兄长“假公济私”帮忙照顾,其实是……官家在背后“推波助澜”吗?
直接由“有志士”费心劳力地组织、操办,还得自个儿想办法筹资以保证运营,朝廷这边只需派几个郎卫坐镇,维持一下纪律就好了。
还真是……
圣人道:“可是认为我之所作所为奸猾了?”
郁容有些小小心虚,绝对不承认刚刚生出了大不敬的念头,便是正色:“陛下圣明,想是自有考量。”
官家颔首,轻叹:“仅靠朝廷,太穷了撑不起啦!且如福居社,有民间志者措置,比官方更多便宜。”
郁容有点囧。
官家还真实诚,哭穷起来毫不在意脸面。
话说回来,如果真要像前梁建别坊一样,在全旻国设置官营医药局等机构,造建与运营成本且不提,国医人手远远不足,必须借调医户,起码得付些劳苦费吧,再有药材钱,以及每年数次的免费施药……有再多的钱,怕也难填这个无底洞。
慨叹了一通,圣人倏地问:“匙儿可有甚么想法?”
郁容轻咳了咳,暗道他能有啥想法。
旻朝可不是前梁,便是真立了官营医药局,想也不至于落得跟别坊一样的下场……至少有天天抄家的兄长坐镇,腐败之风不那么容易盛行,咳。
再听官家所言,其明显针对“医改”作了极为周细的规划,甚至有可能为了这个规划,早便作了长久的准备工作。
事实也可见端倪一二。
借用志者之手,措置福居社一事且不提。
一直以来,官方针对贫下、老弱及病小者的“福利行为”就没中断过,四季但有疾病高发,赐药赐钱不在少数……每年固定一笔庞大的财政开销。
敛回发散的思绪,郁容认真地表示:“陛下决断英明,臣侄葵藿微心,愿倾阳报主。”
一不小心说得有些肉麻了,但,确实是真心实意的想法。
官家所思所谋,非空想妄谈,可谓是体恤民心。郁容觉得,这样的天子,约莫就是大家常言道的明君仁君吧?以前对帝王的敬畏,到如今已转变成发自内心的尊重。
圣人闻言笑了:“所非虚言?”
郁容道:“臣侄不敢妄言。”
圣人击掌,道:“如此,官营医药局一事便有劳匙儿操神了。”
郁容下意识地想接话,嘴唇微启,表情遂滞住了——
哎哎?
官家这是什么意思?!
官家就说了:“官营医药局兹事体大,我左思右想,能让我放心得下的唯有贤婿你了。”
郁容听了,简直无语凝噎。
说好的明君呢?官家就不怕他这个政务小白,直接将官营医药局搞成了第二个别坊吗?
好容易稳着表情没有崩,半晌,郁容勉强平复了心情,艰难推辞:“臣侄无德无才,只会治病合药,如何担得起如斯重任?”
圣人笑道:“会治病合药就够了。小小一个官营医药局,朕亲封的成安大夫如何承担不起?”
郁容欲哭无泪,恨不得抱官家大腿求他别给自己戴高帽子了……咳,夸张了。
等等。
感情这坐火箭似的升迁,目的就是让他接管没影子的官营医药局吗?
圣人倒也不为难,语气放缓,道:“造建医药局一事有专人置办,往后运作,也由翰林医官院调派医官派往各地分局以作提点。”
郁容顿时舒了口气,转而疑惑,造建、运营乃至人事管理,都有人去做了,官家还让他负责个啥子?
圣人接着说,直接解其惑:“官医者人手奇缺,我有意经官营医药局对民间医者公布良方,普遍推行价廉而有疗效的成药……然,医方需验效,药物不得有谬误,毫厘差池或引致灾祸。匙儿于医药上颇为精通,且对海外新药材知之甚深……自家人我也好放心。”
郁容听到最后一句顿时黑线了。
他咋觉得,官家是觉得自家人随意支使不用客气呢?
抛开杂念,郁容认真思考了起来。
官家的用意不在于让他执掌官营医药局如何运作,实际上还是拿他当“技术骨干”。
在验效医方,辨识药材以及合药制药方面,他确实有很大的优势,不提他之所学是结合天朝数千年的传承医术,就是系统金手指这一点,也是别的医者没法可比的……当然了,官家对此一无所知就是,但在对方看来,自己熟知“海外”医方药物确是无误了。
不过……
郁容迟疑着开口:“臣侄不敢妄自尊大,比之太医署诸位国医,臣侄之医术尚有欠缺。”
官家摆摆手:“那些太医整天忙得见不到人。”
郁容默然,合着是抓不到苦力才找自己吗?
圣人忙又说着:“太医署的那些人,要么如魏卿一般所思所为,剑走偏锋,要么便是固执旧念,以至有些迂腐了。”摇摇头,“有些国医连草泽医也不如,诚然如是。”
郁容摸了摸鼻子,可不敢乱评价太医署那些德高望重的国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