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如此,既然一切都是他心甘情愿,那人生便是他的,他又有什么好质疑?甚至,他或许还要感谢这个意识,否则他可能做一辈子的凡人,永远都没有与大师兄相遇的可能。
想到这里,闻景终于恢复了几分冷静,抽身事外,以一种近乎冷酷的方式审读着自己一生的种种抉择,辨别哪些是出于真正的直觉,又有那些是来自那个意识的诱导,试图以此推演出那个意识的来历与目的,尽可能地将筹码捏在自己手中。
但这个时,闻景却又发现了另一件事——那个由陆修泽的眼睛而化成的石头,变得不一样了。
当初,陆修泽将这石头交予闻景的目的,并非是要闻景保护这石头,而是要闻景保护好自己。然而对于闻景来说,这块石头却显然比他自己更为重要,因为这块石头的秘密,关系到陆修泽的性命。
闻景既然珍重着陆修泽,自然也会珍重这块石头,而闻景也的确保护好了它,从未让它离身,也从未叫它示人,自己在私底下有时候也会拿出来看看,对每个细节每个棱角都铭记于心,因此到了最后,对这块石头最熟悉的,竟不是陆修泽,而是闻景。
这么多年来,这块石头一直安安静静的,除了来历奇特,模样不凡外,与其他死物并无不同……但如今,它却活了过来!
只见此时此刻,这块石头里如水质的东西缓缓流动,里面的金焰更是摇动起来,这才给人它似是融化似是发光的错觉。
闻景惊疑不定地凝视着这块石头,不知道它变化的缘由何在,但下一刻,当闻景从这块石头的反射面上瞧见自己的脸后,却发觉了一个更骇人的事实:这样的金焰,他的眼睛里也有!
闻景不敢置信,甚至侧头望向海面中自己的倒影。而在海中的倒影里,在他双眼的位置,赫然有两朵耀眼的金色火焰闪动!
这似人又非人的样子,叫闻景瞬间便回想起了当年陆修泽挖去双眼的模样,只不过当年陆修泽眼中的火焰一黑一金,而他眼中的火却是纯粹的金色!
这是什么?
这些都是怎么回事?!
闻景深知,他乃是天生的水灵质,即便修炼了三阳焚天典,也不可能在眼中呈现出如此异状,因此这模样必定是那个意识带给他的改变。
但为何这改变与大师兄如此相似?
难道说,那个潜伏于他脑海深处的意识……与大师兄有关?!
因为那人与大师兄有着奇特的联系,所以那个声音才会让他去往择日宗?
这样也说得通,可是这样的联系,对于大师兄来说究竟是好是坏?那个意识对于大师兄来说,是敌是友?
一切都是未知,而闻景却绝不会选择坐以待毙。
闻景凝视着水中的倒影,一边思考对策,一边努力想要眼中的异状消散开去。
还好的是,闻景双眼的火焰来得快去得也快,只不过是短短十个呼吸的时间,它便散去了,恢复了人类双眼应有的模样。
而这时,闻景也已经有了决定。
他转过身,又向着惠明法师走了回去,微笑道:“抱歉,法师,因我方才想到了一些不好的事,因此才在法师面前失礼,然而这并非是我本意,那无礼行为也并非向着法师而来,还盼法师莫要计较我方才的无状。”
“小施主,你……”惠明法师琢磨了一下,“你好像有点奇怪。”
闻景微微一笑,不以为意,道:“法师的意思,可是愿意原谅我了?”
惠明法师道:“噫,大和尚我可不是小气的人,说什么原谅不原谅的,不过看在小施主这么诚心的份上,我就不计较你闷头苍蝇一样的事了!”
将一宗之主比作苍蝇,换做别人怕是当下就要恼怒了,然而闻景却脸上笑意不变,就如同没有听到似的,抚掌笑道:“如此甚好,既然法师不生气了,那么法师海上说的要为我看相的事,可还作数?”
“哦?”
“法师曾说我有血光之灾,我想要向法师请教,这血光之灾,到底从何而来?因何而起?”
第110章 内情
“这血光之灾, 到底从何而来?因何而起?”
惠明法师一愣,而后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 道:“大和尚我不过是说笑罢了, 小施主何必这么放在心上?”
闻景笑着,竟然顺着惠明法师的话说道:“原来法师竟是说笑?如此我便放心了。”
若闻景表示质疑或是追问,惠明法师倒有法子搪塞过去, 然而闻景却对惠明法师的话表示出全然的信任,这便叫信口胡说的惠明法师反而不自在了起来,左思右想后,苦恼道:“小施主啊,你不必这样相信大和尚的。”
闻景笑道:“惠明法师何必这样说自己?世人都知晓, 惠明法师虽然平日里嬉笑怒骂似是没有定性,然而所作所为却全是济世救人之事, 这样的惠明法师若还不能相信, 那还有谁人能够相信?”
惠明法师听得又是舒服又是狐疑,道:“小施主莫不是在拍大和尚的马屁吧?和尚我可先说好了,我身无长物,可没什么能叫小施主图的东西!”
闻景道:“惠明法师高风亮节, 在下所言皆发自真心,怎能说是拍马屁?”
闻景神色诚恳, 目光不躲不闪, 就好像一切真的如他所说。
惠明法师看得心里直犯嘀咕,觉得闻景此人怕不是真君子就是真祸害。而更叫惠明法师无奈的是,闻景此人恐怕还真的是前者。
这便叫惠明法师糊弄得心中难安了。
惠明法师思来想去, 到底还是叹了口气,道:“真是败给小施主你了……此事本来和尚我是不该说的,然而施主你……不过事已至此,和尚我便是有个故事想要同小施主你说说,但这故事出我口,入你耳,即便后来会有第三人知,但也不关和尚我的事,和尚我也绝不会承认说过这话——小施主,你可明白?”
闻景神色微动,道:“洗耳恭听。”
惠明法师道:“小施主,你可观察过星空?你可知晓天上一共有多少颗星星?”
闻景一愣,苦笑摇头。
惠明法师道:“小施主不知道也是正常,因这世上除了观天塔中人之外,谁都不知道天上究竟有多少颗星星。”
闻景道:“观天塔?可是那曾被誉为‘天命之眼’,但九十多年前突然被毁于雷击的观天塔?”
作为修士,而且是作为以观察天象、揣度天命为己任的观天塔,竟毁于雷击,甚至一众门人无一人逃脱,这简直可以说是可笑!然而它却真真切切地发生了,于是除了可笑之外,又叫人感到了深深的惧怕。
但惠明法师却不答,自顾自说道:“天上究竟有多少颗星星?除了观天塔的人之外,谁知道呢?小施主不知道,和尚我也不知道。但一百多年前,观天塔的一位施主突然同和尚说,天上多了一颗星星。”
“天上多了一颗星?多了就多了,这有什么大不了的?那时候和尚我是这样想的,于是那个人摇头,有些忧郁地走了。又十年后,和尚我再次路过观天塔,于是那位施主又同我说,多出来的那个星星似乎快要降世了,问和尚我有没有办法。”
“和尚我奇怪了,说那星星降世就降世呗,有什么关系?这世上乱七八糟的幺蛾子这么多,多它一个不多,少它一个不少,难道还怕它翻出什么风浪来?苍雪神宫当年如何?翻云覆雨,上天入地,心念一动间,山峰化作谷地,深海耸出高山,虽是人身,却已近神……这样的她们都已经随着时间消失了,那星曲下凡又能如何?”
“那人摇头道,若真是星曲下凡,那还好说,但这颗星星却不同。一来,天上的星星就像是天命一样,是有自己的定数的,无论是多是少,都不是个好兆头,二来这星星模样古怪,光与暗共存,倘若无法救世,那必要灭世。此事关乎此世存亡,必不能等闲视之。”
“和尚问他,那你想要如何?”
“那人说,若是救世还好,但若灭世,以它威能,怕是没人能够阻拦,因此最好的办法,就是将一切扼杀于最初,让那多出来的星星没有降世的机会!”
但那时的惠明法师却并没有答应。
若说修士是逆天而行,逆流而上,从危机中求取生机,那么佛修便是顺应天命,顺流而下,坦然面对自己的命运。更何况一切都是未知之数,怎能因它今后可能会做的事而剥夺它的一切?
惠明法师道:“但一个生命是否该降生于世,不该是一二人的意见便左右的,于是和尚同那人说要再想想……而这一想,又是十年。”
“十年后,那人主动找到了和尚,说最多再有百年,那星星就要降世了,问和尚我到底想好了没有,但这样的事和尚哪里想得好?于是和尚又要了五天,说,五天后,五天后,和尚必会给出答复。”
“但五天后,观天塔便毁了,毁于天灾——一道狂雷自天而降,没有波及其它,只将观天塔夷为平地。于是和尚再次明白,天意难测,天意难违。”
那星星必将临世,谁都无法阻止。而若他有朝一日化为灭世的魔头,也是顺应天命。
“五十年前,那星星终于降世了。它自南部莒洲而起,穿过南胜神泽,向西部邙洲落下,无数修为高深的修士都在这一刻得到预兆:天现异象,若非救世之主,则必为乱世妖物!”
“于是他们追逐上去,想要将那异星收于掌中,或是利用,或是毁灭……不过那星星到底没被修士们捉住,甚至将那些修士统统戏耍了一遍,偷偷在琨洲中部,也就是楚国与豫国之间降生。”
“谁都找不到它,和尚我也找不到它,于是我只能日复一日地看着天上的星星,想要知道它究竟是救世之主,还是乱世妖物。但事情却向着最坏的方向发展了下去,我眼睁睁地看着它星芒黯淡下去,化作魔星,逼近世间,直到三十年前。”
自那以后,惠明法师过的每一天,都像是对这世界的倒计时——直到三十年前。
“三十年前,帝星突现,我本以为救世之人终于来到,然而又六年后,白虹贯日,将帝星偏移轨迹,与那异星共处,互为光影。对异星来说,这或许是好事,但对帝星来说,却如同末日。”
惠明法师道:“数日前,我见帝星被黑气缠绕,似有陨落之象,于是循迹而来,想要警示于他,但我看到小施主后,却又改变了主意。”
闻景道:“是吗?”
惠明法师道:“小施主可有注意过,你自小便不同凡人?别人做不了的决定,你能做,别人做不了的事,你能做,别人不懂的事,你都懂,就好像你生而知之,又好像你得天眷顾……小施主觉得这是福是祸?”
闻景淡淡道:“福祸相依,世上从来没有十全十美之事。”
惠明法师道:“小施主说得是,所以小施主也当谨记,世上没有十全十美之事,虽然很艰难痛苦,但有些人注定要离你而去,所以无论发生何事,你应当以保护自己为先,不过我看小施主主意大得很,怕是不会听和尚的劝告,所以和尚觉得自己说了也是白说,这才闭了嘴。”
闻景心中一个咯噔,从听到故事开始时便生出的不好预感,在此时终于化作现实。惠明法师这番意有所指的话,已经再明白不过了,闻景怎么可能听不懂?
虽然闻景不信什么异星帝星,但惠明法师话语中蕴含的危机,却是再明白不过,闻景听得越是明白,心中便越是焦虑,简直恨不得这就动身去寻陆修泽。
惠明法师用神神叨叨的话语告诉他,陆修泽乃是不祥之人,会做下滔天恶事,但闻景却同陆修泽截然不同,所以要闻景保护好自己,对陆修泽放任自流,任由陆修泽去死,免得陆修泽死了还要带祸他。
事实上,当听到这里的时候,闻景几乎快要忍不住自己心中的怒火。
什么灭世的魔头,什么灾星异星……都是胡说八道!
他大师兄哪里不好?凭什么只因为一个飘渺的“可能”而受到这样的苛责?
没错,大师兄他的确远算不上好人,但却同样算不上恶人!大师兄对人虽然冷漠无情,可却从未主动迫害过无辜的人,最多也不过是见死不救——但世上真正能济世救人的人有多少?若这样便算是恶人魔头,那世上应死之人又得多多少?!
他的大师兄那么好,凭什么要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而去死?!凭什么“活该”去死?!
绝对不行!
绝不允许!
闻景心中怒火中烧,脸上却是一派平静道:“那法师如今说了,难道是有什么别的玄机?”
闻景有自己的主意,惠明法师又哪里没有?闻景聪明,惠明法师难道就傻?
惠明法师明知他的话可能会惹怒闻景,于是一度不打算同闻景提及,但如今惠明法师又转而坦诚相待、吐露秘辛,必不仅仅是因为闻景的问询,而是有其它更为重要的缘故!
那么是什么缘故?!是否与大师兄有关?
惠明法师道:“小施主,你可知道这次隐云宗遇袭,其主使者为何人?”
闻景微怔,而不等闻景回答,惠明法师便道:“——是一个女人,很美的女人。她被人称为莲美人,其意出淤泥而不染,然而事实上,她心如蛇蝎,冷酷无情,手下死者逾万,灭门灭派不知几何!更重要的是,她是九转归阳经的传人。”
闻景方才松的一口气又提了上来,道:“九转归阳经?”
“不错!正是九转归阳经!九转归阳经其意歹毒,寻常人只知晓它能吸食交合对象的生命和修为,鲜有人知晓,它还能助修炼者分化分身!只要分身依然存世,本体就永不会死!”
“九转归阳经每炼成一转,便能分化出一个分身,当练到极致时,更是可以化身万千,每个化身的功力,都与本体无二!事实上,现在的莲美人已经有了两个化身,而在隐云宗被袭后,更是开始筹备分化第三个化身。每次九转归阳经的传人分化分身时,都需要将化身收回,这才能专心分化,此时正是天赐良机,若我们不能趁此时杀了她,那么等到她分化出第三个化身后,此世便再无能杀她之人,而待到她第四个化身也分化出来后,世上便再无她不能杀之人了!”
闻景皱眉道:“法师对我说这些,是想要我做什么?”
惠明法师道:“小施主身上有那莲美人的气息,应当是这些天与她本体或化身有所接触,我想要借小施主时间一用,将那莲美人寻出,一举将她击杀!”
闻景似笑非笑,道:“所以之前的消息便是我的报酬?”
惠明法师坦然道:“正是。”
闻景道:“若我说不呢?”
惠明法师道:“你一定会去。”
闻景道:“为何?”
“因为施主是君子。”
惠明法师微微一笑:君子可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