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英娘幽幽道,“当年五兄还是幼儿时便获封太子,五嫂嫁给五兄,何等风光,可裴相公并没有因此沾沾自喜,还和五嫂疏远了……阿嫂,你明白裴相公的用意吗?”
在李弘和武皇后矛盾重重时,裴宰相不偏不倚,没有因为是裴氏的亲戚,就偏向李弘。
所以李弘死后,裴宰相没有受到任何冲击。李弘的起伏,影响不了他在帝后心中的地位。
“阿嫂,房家能有今日的煊赫声势,着实不易。”裴英娘微微一笑,拈起一朵茶花,搽了凤仙花汁的指尖和粉嫩的花朵形成强烈的对比,“房家把所有赌注投诸一个人身上,就不怕将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房氏揪着宫绸丝帕,冷汗湿透重重衣衫。
她明白裴英娘是在挑拨离间,可是……太子根本不信任她,她真的要让整个家族陪她一起冒险吗……
“你不怕我把此事告知太子?”房氏定定神,冷冷道,“太子是我的丈夫。”
裴英娘嫣然一笑,“阿嫂,你觉得时至今日,我和太子还能和平相处吗?阿嫂告诉太子也无妨,于我而言不痛不痒。对阿嫂来说,就不一样了。太子多疑,要是知道阿嫂的娘家举棋不定,开始为自己准备后路……阿嫂觉得太子会怎么做?”
她不等房氏回答,起身离席,“我只是看在往日的情面上,提醒阿嫂一句罢了,说到底,房家的事,与我何干?”
李令月对裴英娘又有了一层新的认识。
回去的路上,她靠着车窗,摇头叹息,鬓边步摇发钗轻轻晃动,红鸦忽坠在眉心,衬得眉间花钿愈显夺目,“英娘,原来你也蔫坏。”
裴英娘笑嘻嘻道:“阿姊,你已经认我做妹妹了,不许后悔!”
李令月叹口气,摸摸裴英娘的脸,“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六兄当上太子以后,确实太苛刻了……”
一母同胞的兄弟,为什么要步步紧逼呢?
真的不能好好相处么?
裴英娘挽住李令月的胳膊,没有说话。
生在帝王家,这种事避免不了,既然躲不开,那就直面应对。
谁怕谁!
叩叩两声,有人敲响车窗。
李令月掀开车帘。
李旦站在卷棚车旁,表情严肃,说:“到宣阳坊了,下车。”
李令月脸色一沉。
六兄多疑古怪,八兄也无情!
她气哼哼下车,故意重重甩一下车帘,砂蓝色丝穗流苏高高荡起,和李旦衣襟的系带缠到一起去了。
李旦垂眸,宽大的手掌揪住车帘,轻轻一扯,直接把丝穗扯开。
李令月看一眼扯断的流苏,噎了一下,催促公主府奴仆,赶紧走!
裴英娘闷笑,等李旦坐进车厢,大咧咧坐到他腿上,帮他解开缠绕成一团的丝穗。
李旦低头看她,双手一托,直接把她整个抱进怀里坐稳,娇娇软软的身子贴着他的胸膛,气息缠绕交融。
卷棚车继续行驶。
裴英娘安心地窝在李旦怀中蹭来蹭去,“阿兄,我今天过分吗?”
“不过分。”李旦低头吻她的发顶。
前期的戏已经做足了,是时候让李贤清醒一点。
“我以后继续这么闹,不会给你添麻烦?”裴英娘抬起头,主动啄吻李旦的唇。
刚亲几口下巴就被狠狠捏住了,他俯身把她压在软褥上,手指插进浓密的云鬓里,轻轻摩挲,“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这样不好。”裴英娘认真地想了想,说,“要是我得意忘形,惹了大麻烦怎么办?你得看着我,哪天我做得过分了,记得提醒我。”
她虽然知道大概走向,但是仍然没有李旦警觉。耳濡目染、浸润到骨子里的政治嗅觉,没法速成。
李旦笑了笑,抱着她坐起来,捧起她的脸,和她额头相贴,“好。”
第二天,宫中内侍登门,武皇后特地赏赐一桌宴席给裴英娘。
宫人们扛着大抬盒,把一整只烤得外酥里嫩的羊羔送到相王府,揭开盖子,热气腾腾,焦香扑鼻。
是一道现烤的浑羊殁忽。
裴英娘和李旦才吃过朝食,不觉得饿,不过天后所赐,总得意思意思吃两口,让婢女切开烤羊,一人吃几块羊羔肚子里的炙鹅肉和软糯浓香的阴米肉饭,剩下的羊肉散给下人们吃。
吃罢饭,冯德进房通报,说英王府的家仆哭丧着脸求见。
李旦洗净手,去西院接见他们。
李显病倒了,英王府乱成一团,长史做不了主,只好就近来求李旦。
李旦很快回到星霜阁,裴英娘问他:“出了什么事?”
他眉头轻皱,“七兄病了。”
李显生病?他昨天还生龙活虎的,怎么就病倒了?
李旦匆匆换了身出门的圆领袍,出发去英王府。
午时他派人回相王府报信,“娘子,郎君去宫中延请奉御为英王医治,说是申时回来。”
裴英娘吩咐厨下不必热着午间的饭菜,“英王是什么病症?”
下仆瞅瞅左右。
裴英娘挑眉,打发走下人,“有什么难言之隐?”
其实她想问李显得的是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病。
下仆很快说明情况,李显不是病了——而是中毒。
不是什么严重的毒,李显新纳了两名姬妾,府里莺莺燕燕争风吃醋。一名美姬看和自己同时进府的姐妹得宠,心生嫉妒,趁人不注意,往厨下正熬煮的汤羹里掺了包药粉,想惩治一下对方。
不巧那碗汤羹被李显喝进肚,当场发作起来。
美姬吓得六神无主,赵观音审问她,她哭着说药粉是从西市胡人那里买的,无药可救。
赵观音到底只是个娇生惯养的妇人,以为李显被毒死了,气急攻心,绝望之下晕了过去。
男主人中毒,主母晕厥——英王府的长史这才派人到相王府求救。
裴英娘听到这里,吓了一跳,虽然明知不是什么严重的毒,还是忍不住忧心,“英王没有大碍吧?”
下仆擦擦汗,“回娘子,郎君请了西市的胡医为英王医治,胡医说那药粉不是毒药,只是一种果实磨成的粉,误食会让人浑身发痒,脸上长疹子……没有其他害处。”
裴英娘徐徐吐出一口气,原来是虚惊一场。
王府重地,饭食是经过重重检验的,真是剧毒的话,肯定早就被人发现了。
难怪下仆刚才迟疑,姬妾相争,牵连一家之主,确实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李显还真是风流,赵观音和韦沉香两个人都看不住他。
她随口问,“那美姬是哪里人?”
下仆躬身说,“是太子殿下上次送给英王的美人。”
“上次?”裴英娘眉头一皱,“上次是哪一次?”
下仆茫然道:“上次太子殿下给英王和郎君各送两位美姬……差不多有一个多月的光景。”
裴英娘眉峰微蹙,等等,她怎么不知道李贤给李旦送过美人?
第159章
李旦申时末回府,裴英娘知道他忙着照顾李显, 肯定没吃饭, 让厨下现炖了一锅热清汤,滤去汤肥, 煮羊肉花丝饺子给他吃。
夜里还要吃饭,这会儿吃饺子正好。
饺子煮好了送到正院, 有带鲜甜清汤的,也有捞出来拌蘸料的。主食简单, 配菜就丰富了,七八样甜酱小菜,雕成各种精巧形状, 摆盘精致, 码了整整一桌。另有一大盘油炸茶食,配了乳酪、杏酪。
裴英娘帮李旦挽袖子, 看他慢慢吃完一碗汤饺,递一杯热茶到他手里。
他吃饭的姿态很优雅, 速度倒是不慢。
他问她:“你不吃?”
裴英娘摇头,“我不饿。七兄好了?”
“吃了药,过两天疹子就能消。”李旦低头喝茶。
裴英娘嗯一声, 漫不经心问:“阿兄,太子送你的美姬,你藏到哪里去了?”
李旦猛地呛了一下,不停咳嗽,难得露出狼狈情态, 放下茶盅,“谁和你说的?”
裴英娘冷哼一声,拧他的胳膊,拧半天没拧动,只拧到袍袖。
官场上的人,拉拢别人时,总喜欢送美人示好。高官给低级别的官吏送,官吏讨好上官,也给上峰送,平级之间的互相送。
送来送去,好像不送个美人出去,就很没面子似的。
就不能换点新鲜花样吗?
送珠宝,送宅子,送田地,直接送金铤也好呀!
当年太宗李世民也喜欢给大臣们的后院塞美人,还好李治和武皇后没有这个爱好。
李旦看裴英娘面上气得咬牙切齿,手上的动作却轻柔,忍不住笑,她生起气来也狠不下心拧疼他。
这么好,这么乖。
先等他好好吃顿饭,才来发脾气。
他朝周围使了个眼色,使女们连忙撤走食案小几,放下水晶帘。
帐幔外边静悄悄的,侍立的人都退下去了。
李旦伸手把裴英娘抱进怀里,温热的唇沿着雪白的颈子印下一串湿热的吻,呼吸间蕴着淡淡的茶香,“别气了。人是太子送的,我当场回绝,东宫还是硬把人送来了,我没让她们跟进府,直接让桐奴带去东市处置。”
带去东市……裴英娘啊一声,不可置信,“东市?”
她问过阿禄和冯德,府里没有新收的女婢或是歌姬,以为李旦把美姬转赠给其他人或是送去哪里看管起来了,没想到他竟然直接让人把美姬拉到东市去!
拉去东市,只有一种可能——送给客商。
商人一年到头四处漂泊,很多人到一处市镇便置办一间宅子,养一名姬妾,既是为自己排忧解闷需要,也是为了和别人拉近距离——有姬妾照应内务,张罗酒宴,方便笼络当地贵人。
假如李旦把美姬送给其他王孙公子,她们依旧能过上养尊处优的富贵日子。嫁给客商,就难说了,很多客商好几年没有音讯,商妇只好抛头露面养活自己。还有一些客商会把姬妾当成家奴一样转赠来转赠去,总之等到美姬们年老色衰,下场必定凄凉无比。